林喻之解释道:“那是我老板的弟弟。”
“哦。”宋忆文没说什么,一边换鞋一边道了句,“我来早了。”
他们二人的友谊开始得比记忆还要早,林喻之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与宋忆文之间竟会变得如此疏离。宋忆文的眼神在这间局促的客厅里缓慢逡巡,林喻之合上防盗门,去冰箱里给他拿了瓶矿泉水。
“你那个牛肉火锅,我去吃过,工作日还要排好久队。”他招呼宋忆文在沙发上坐下,尽可能自然地笑了笑,“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做生意的天赋。”
可那抹笑容又蓦地僵在了嘴角。
一个念头像刀一样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脑海——
在这方面,自己比宋忆文差远了。
宋忆文脱离宋家后仍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他,亲手葬送了父亲奋斗半生打拼出来的全部心血。
*
太阳升到正午,王尧把最后一支烟碾灭在车载烟灰缸里,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宋忆文站在单元门前,正准备叫司机过来,一辆黑色轿车已经横在了台阶前。
“送你一程。”车里那人说。
宋忆文打字的动作一顿,抬头时刚好对上了王尧的视线。王尧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眼神里带着审视和几分嘲意:“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他突然放慢了语速,“唐立言。”
宋忆文的喉结不明显地滚了半寸。
他们的相识充满了戏剧性,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确实欠王尧一个解释。他给司机发了条消息,拉开车门上了车。
王尧见他上车上得坦坦荡荡,只觉得这一幕更加荒唐,不禁笑了一声:“去哪儿?”
宋忆文报了个写字楼的地址,王尧轻打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法定节假日,你们不休息吗?”
宋忆文说:“餐饮业没有节假日。”
王尧点了点头。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车厢里发酵,宋忆文淡声道:“唐立言是我的助理。”
唐立言,这是他撤案后主动加王尧微信时用的名字。他没想把王尧当傻子耍,可那时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林喻之。
王尧笑着看他一眼:“这段时间和我聊天的不会也是你的助理吧?”
宋忆文说:“不是。”
王尧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再没开口。
搞了半天,对方想了解的不是他,而是他追求过的那个人。
难怪“唐立言”最近回复他的频率越来越低,态度也越来越冷淡。
平心而论,坐在副驾上的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精致漂亮的男人,而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太冷硬,太有攻击性了。
甚至,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实打实地挨了对方一拳。
王尧自嘲地笑了一声。
这段时间莫名其妙的心动,大概只是单身太久,缺爱了吧。
二十分钟的车程突然变得格外难熬。除去仍未散去的浓郁烟味,车里还能闻到一点焚香混着当归药味的孤高苦香。
是宋忆文在微信里随口提到过的那款香水。
局面比预想中尴尬许多,宋忆文轻咳一声,补了一个迟到的自我介绍:“我姓宋,宋忆文。”
“嗯。”王尧目视前方,平淡地应了一句,“幸会。”
车里的气氛再一次降至冰点。
轮胎碾过减速带,就在宋忆文以为他们将在沉默中结束这段行程的时候,王尧突然再次开了口:“读书的时候,我和一个学弟交往过。我追的他,没怎么费劲就追到手了。但他特别保守,手都不让牵,谈个恋爱跟搞地下党似的。”
宋忆文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但也没立场对别人的感情经历评头论足,他没说话,王尧便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喜欢男人,他甚至有喜欢的女生。我和他提分手的时候,你知道他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王尧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解释,也不是抱歉。他问我,还需不需要把我送他的那些东西还给我。”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一个直男,为了些球鞋手表电子产品,在一个Gay面前表演得又乖又温柔。现在想想,也挺难为他的。所以,后来林喻之说他不能带着目的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挺感动的。”
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宋忆文沉默了几秒:“我真的没想到会让你产生这样的误会。”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道歉,也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王尧凝视着前方车流,用很轻的声音说,“每段故事都一样。我好像,注定只是个配角。”
*
棉质布料在手心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周时也捋平了床单的最后一道褶皱。这架几小时前刚承受重创的床,如今已经重获新生,看不出任何异样。林喻之感慨道:“你真的很会修东西。”
他走到床边,把水杯塞进周时也手里,说:“把药吃了。”
杯壁是温热的,周时也仰头将那杯甜苦交加的感冒冲剂一饮而尽。林喻之笃定道:“宋忆文的提议,你们事先商量过。”
周时也在床边坐下,把空杯放在了床头柜上。
“换作你是他,你也会这么做的。”他没反驳,抬头看着林喻之问,“你在顾虑什么?”
林喻之低垂着眼,残留着水杯余温的手指微微蜷起。
“过来。”周时也拍了拍床。
林喻之站着没动:“干嘛。”
周时也躺回床上,给自己捏了捏后腰,诚恳地对他说:“腰疼,陪我躺一会儿。”见他不动,又补了句,“不骗你。”
林喻之这才慢吞吞地上了床。
他刚躺下,手心里突然被塞了个东西。
林喻之愣了愣:“这是什么。”
周时也半开玩笑地说:“压岁钱。”
手中的银行卡边角已经磨损得发了白,林喻之喉咙突然哽住,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了口:“我们这可不流行给这个数的压岁钱。”
周时也用指尖敲了敲那张卡:“这些钱,本来是存着给这套房付首付的,可现在用不上了。周勇坐牢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总有一天会出来,在他出来之前,我们要搬走。”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林喻之的呼吸却突然急了。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跟宋忆文搞什么……”
“别误会,这钱不是给你开厂子用的。”周时也说,“拿去还供应商,能还多少算多少。”
林喻之呼吸一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周时也省吃俭用,一笔一笔攒出来的。冰凉的塑料卡片此刻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胸腔中泛起细密的刺痛。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气音:“那些债和你没关系……”
“有关系。”周时也打断了他。
林喻之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在颤抖。
周时也抬手按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捞了一把,闭上了眼睛:“我不能忍受,有人打你。”
坚称“我不做下面那一个”的小宋总最终还是会为爱做零的,但他俩的故事实在塞不进正文里了。
第64章 (完结章)
任何日用品都扛不住岁月的磨损。东西坏了,买新的是要花钱的。周时也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修理漏水的管道、短路的插板、脱榫的桌椅……对他而言,修理是一项基本的生活技能。
但如今他用尽全力,还是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怀中人恢复最初的轻盈。
林喻之把脸整个埋在他胸前,眼泪来得突然又沉默。周时也的睡衣前襟被他的泪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拍了拍林喻之的背,轻声问:“觉得委屈?”又哄着说,“要不,下次我陪你一起去……”
林喻之猛地仰起脸:“周时也,你就没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周时也的手顿在半空,林喻之抬高声音追问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天吗?”
他的眼眶里还晃着未落的泪,周时也不错眼地看了他片刻,毫无预兆地低下头,扣住他的后颈压向了自己——
嘴唇相贴的瞬间,林喻之尝到了自己的泪,还有感冒冲剂的味道。他扯住自己被拉下一半的裤腰,哑声道:“你干嘛。”
周时也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拇指压住了他腕间的红绳。蓬勃的脉搏透过皮肤跳进掌心,他把林喻之的手推到头顶,另一只手沿着松垮的裤腰滑了进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林喻之被此起彼伏的烟花声吵醒时,天已经黑透了。浑身上下像被拆开重组了一遍。他动了动酸痛的腿,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为了他们的人身安全,当务之急是换一张更结实的床。
身旁的床铺已经没了温度,只叠放着一套睡衣。他把衣服囫囵穿好,拖着懒散的脚步走出了卧室。
“醒了?”周时也刚好从厨房里出来,他把两双筷子放上餐桌,说,“去洗手,吃饭了。”
林喻之钻进浴室洗了个手,再出来的时候,在餐桌旁愣住了。
周时也按住他的双肩,把他按在了椅子上。
他们在这里一同生活了三个月,一直是周时也下厨,但周时也还是第一次为他做炸洋芋。
周时也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说:“可惜没买到折耳根。”
林喻之的嗓音闷闷的:“我不吃折耳根。”
周时也郑重强调:“折耳根是灵魂。”
林喻之假装没听见。
他夹起一块洋芋条塞进嘴里,周时也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看着他问:“好吃吗?”
林喻之点点头,说:“有点辣。”
周时也拿起筷子,自己也尝了一口。
哪里辣了。
但林喻之还是一声不吭地连吃了好几块,直到舌尖发麻才转向那盘白切鸡。鸡皮金黄油亮,鸡肉细嫩多汁,咬下去的瞬间他就眯起了眼睛。挑剔的食客这回给予了绝对肯定:“这个做得倒是很有鸡味。”
砰的一声,整个房间都被映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周时也转过头,看到一朵烟花正在夜幕中绽放,绚丽的火花拖着长长的光尾在夜空中坠落。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他突然想起,林喻之去年曾给“石先生”发过一条新春祝福,祝他阖家幸福,来年顺遂。
林喻之真的有预知能力。周时也想。
他突然问:“看春晚吗?”
林喻之咽下了嘴里的鸡肉。
他们家从来都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往年的这个时间他都已经坐在牌桌上了。
“你想看?”他问。
周时也还没开口,林喻之已经站起身,去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玉盘玉盘,那孩子已拂去风霜,为他揽星辰,带他回故乡……”
山泉般清澈的童声合唱在客厅中流淌。
罗韵兰过世后,周时也就再也没有看过春晚。倒不是没有看的条件,只是在他的观念里,春晚是要和家人一起看的。
窗外接连绽开几朵烟花,林喻之的脸在斑斓火光中忽明忽暗。
周时也把那盘白切鸡往他面前推了推,又去看电视。
现在的春晚似乎并不像人们口中说得那样糟糕。
*
二月底,周勇伤人案一审公开宣判,被告人周勇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次日,周时也递交了上诉状,案件正式进入二审程序。
三月中旬,经过反复考察比对,林喻之在城南产业园签下了一纸厂房租赁协议。
这栋闲置的厂房原先是一家电子厂,只需稍加改造就可以投入使用,作为重点扶持的产业园区,入驻后还能享受三年租金补贴。但小王总对此仍有微词:“这里离我家有点远啊。”
林喻之边给马秘书发微信边白了他一眼:“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我提醒你,你姐一定会大发雷霆。”
王尧没有立刻接话。林喻之辞职的那天,王曼虽然没当面发作,但谁都看得出她憋着火,现在要是让她知道他要陪林喻之一起创业做护眼灯……
想都不敢想。
“那你多给我开点工资。”他打趣道。
“没钱。”林喻之拒绝得斩钉截铁。
他抄起手中的文件袋,拍了拍王尧的肩膀:“我看你是舒坦日子过够了,非要跟着别人吃点苦才痛快。”
王尧拉开车门,冷笑了一声:“呵,某个人放着民商不搞,非要搞吃力不讨好的刑辩,你怎么光说我不说他?”
林喻之无言以对。
他扯了把领带,绕到另一侧上了车。
微信置顶的那个账号没有发来新消息。
今天是周时也重新执业后第一次出庭,现在这个时间庭审应该还没结束,他正准备发条消息问问周时也晚上吃什么,车窗突然被人敲了两下。
林喻之抬起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朋友?”王尧问。
车窗缓缓降下,邱芝的目光从驾驶座那个穿着考究的男人身上移到副驾的林喻之脸上。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她很确定,即便时光倒转千万次,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同一条路。
她唯独对周时也心中有愧。
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掌心,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多管闲事,可是……
林喻之和这个男人有说有笑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的轻松模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
周时也赶到海边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那个熟悉的背影独自面朝大海,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沙滩,在林喻之身边站定,问:“厂房看得不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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