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脚步放缓。
总是在听到萧烬安的名字,或者得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时,白照影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聚注意力,这次也不例外。
他眼珠子转了转。
因为听到了船,想到他短命的前世,还有上辈子没能继承的家业家产。
如果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沟通,他一定要带萧烬安回家,带给家人们都看看。
我们家可是港口的龙头老大呢。
不是做坏事那种老大,是做生意的,经营远洋贸易,也做航运,白家名下有许多艘货船。
要是能穿回现代,他们也可以换一换,我家有钱,请大魔王吃软饭,不用他上班。
嘴角咧到耳根后头,白照影蓦然笑出了几分呆气。
如果他健康又活泼地重回白家,他就是“小白董事”,而大魔王就变成了“小白董夫人”。
就是……什么董事带上小,也都听得怪怪的。
白照影摇摇脑袋——还是快走吧。
他迈出脚尖。
蹑手蹑脚地出幔帐走到屋里,外屋跟内屋没有隔门,只隔着半道纱帘。那帘子很短。
白照影眉梢渐渐敛起,在帘布以内,瞧见了许多双腿,皆是笔直笔直的,都穿着战靴。
好多护卫。
其实他已经没那么胆小了,不怕萧烬安身边的锦衣卫,还偶尔调侃薛明段莽是单身狗。
可老皇帝身边的护卫,又与萧烬安旁边不同,很多必然是死忠于老皇帝的,他心虚更甚。
——走啊!!!
“给朕站住。”
帘布一动不动。
可白照影吓傻了。
自己分明动作不大,怎么老皇帝还会隔空视物!?
冷汗沿着白照影额角缓缓流淌,白照影心脏几乎停跳。
议事处里间不多时又响起敬贤帝的声音,淡淡而又沉稳的:“转过来,让朕看船模侧舷。”
“草民等遵旨。”
“陛下,奴才给您拿过来瞧瞧。”这是大太监的声音。
白照影狠狠抚了抚心口!
敢情不是说我。真要命。
他的脚赶紧再抬起几分,趁乱接近门口,耳朵里灌进老皇帝的评价,是中肯的,认同龟船能够阻拦倭寇贼船。
然而敬贤帝也有所不满,沉声说:“侧舷被敌船轰开许多破洞,这艘船等于已经废了。”
“虽是以一敌五,这种海上巨兽,造价昂贵,数倍于倭寇贼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
兵部营造军器,只为打击敌方,向来不计成本。
成品汇报给敬贤帝,皇帝所处的位置,使他格局注定比朝廷各部门高,必定考虑折损率,国库的真金白银也是有数的。
果然敬贤帝话毕,皇帝的威严与尚未解决问题的紧迫感,使得议事处里间沉默更甚,空气像是从各处向内挤压。白照影都觉得呼吸困难。
曾经他和敬贤帝见过两面。
第一次,在端午庆典。
第二次,在私下觐见。
两次的场合皆不如这回严肃,无论是敬贤帝,还是他的大魔王,谈公事时都很有威严。
白照影眉心轻颤。手已经碰到门环了。
正待开门溜走,老皇帝一拍御座扶手,带着咳嗽声问道:“咳,咳咳……可有对策解决?”
可能是这回咳嗽得太剧烈了。
帘内敬贤帝声音不绝,茶盏被他的动作带落,瓷杯坠地,四分五裂,碎裂声在静谧的环境之下格外刺耳,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
屋内众人被吓得连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若干双腿同时行动,从站着变成了跪着。
几十道视平线同时下挪,半扇纱帘遮挡不住,许多护卫清楚地看见了屋外有人在偷听。
护卫惊呼道:“有人在外头!”
继而绣春刀拔刀响动不绝于耳,白照影正欲拔腿逃窜。
他逃不掉了。
迎面便是薛明,刚行完刑,与他面对面地撞见。
薛明当然不知前因后果,只是惊讶道:“王,王妃?”
云中郡王妃在外头!
白照影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包围。
第147章
护卫向前。
白照影往后退了几退。
宛如可怜的猎物, 被猛兽环伺。他小小一只,脱离不了包围圈。想要求放过也无可奈何, 除了身后的薛明,他谁都不认识。
薛明连忙暗中向屋外递出情报。
这屋里共有三支人手。相互牵制。死忠于云中郡王的只有一支,另外两支都是敬贤帝的亲信,老皇帝对萧烬安已有偏爱之心,但根本不会做到,全心全意地相信。
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敬贤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如果说方才凌卓的出现,已经引起了敬贤帝的反感,白照影此刻突然冒头,成为了火上浇油的那个, 使敬贤帝这场议事,无端被第二次打断。
朕周围到底混进了多少人……
“带他见朕。”
敬贤帝胸口起伏,声音断断续续。
压抑的怒气使得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其余一概不闻。
白照影就势被带进了里间,心口犹在乱跳。
皇帝会打他廷杖吗?
打廷杖真的很疼吗?
里间唯独皇帝坐着, 老皇帝形销骨立, 颧骨之下, 两腮凹陷。其余人等, 全部都站在皇帝下首,围绕着一座海防沙盘。
沙盘海水漂浮着木屑, 船只模型模拟海战, 硝烟味就是从船体炮孔冒出来的, 很苦很干。
白照影不得不向老皇帝下拜,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几分视线。
“给皇上请安。”
他仰视皇帝,又迅速地低头。
当他跪在沙盘前, 而所有人都守在老皇帝左右时,环境正在施加给他无形的强烈压迫感。
白照影眼波闪动。双手按在地上,他无助地收拢了指端。
老皇帝嗓音如锥刺钉入骨髓:“明武殿乃军机重地,擅入者以通敌叛国论罪,你可知罪。”
敬贤帝对白照影早有成见。
随着病体缠身,他越发得指望萧烬安做事,而后者越来越像是个皇位继承人的样子,敬贤帝有意再往后铺路。
可他原以为那把金玉如意做彩头,一旦在猎场公开,等同于公开对萧烬安展示了偏爱,萧烬安应当感恩戴德。
敬贤帝没有想到……
当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时挂在萧烬安跟前衡量,前者几乎不值一提!
敬贤帝瞳孔闪着幽暗的光。
他不清楚白照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或许想引诱凌卓入局,或许他也是遭人设计,在瞬间敬贤帝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想法,每一条都加剧了他对白照影的迁怒。
如今还是朕的天下……
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要是暗中处死白照影,或者褫夺他郡王正妻之位,就着白照影的错处,罚他给萧烬安看。
敬贤帝心里有股展示帝王权威,与父亲威严的快感,在他脑海里头,白照影是死是活,都已经并不重要。
白照影成为示威与试探的工具。
自古帝王唯有占据,而不该为情爱所牵绊,到底要将萧烬安捧上云端,又或者碎尸万段。
敬贤帝迫不及待,想要印证答案。
“此船乃兵家绝密,”敬贤帝道,“国法无情,云中郡王妃擅入禁地,留全尸,将其缢死。”
白照影血都像是要被抽干!
——真要杀自己吗?
他浑身冰冷,到处寻觅,没他认识的人能求助。
他惊慌失措又孤立无援,脑袋里嗡嗡直响,孤注一掷想要解释。
可还未膝行上前。
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禀报时,几乎摔进了殿内,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见过阎罗恶鬼,颤声说:“陛下,云中郡王从明德殿起身,直奔这里来了!!!”
那话音未落。
明武殿像是被点燃似的,沿途响起无数把绣春刀出鞘的声音。
又有人喊:“陛下!有人闯进明武殿了!”
“王爷留步,王爷……”
议事处的门被撞开了。
气浪涌进屋内,帘布骤然掀起。
刀身剑身反射出纵横交错的许多道冷光,萧烬安载着满身腾腾杀气,出现在敬贤帝眼前。
父慈子孝、千依百顺,还未试探便被完全击溃!
年轻的雄狮早就不甘于被人挟制,阴沉的眸子锁定御座,只一个眼神交触,他年轻勇武,毫不犹豫地来给他的王妃当后盾。
敬贤帝惊怖万分,绝没有想到,对方反应之迅速,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分成两派。
兵变宛如悬在每个护卫头上的刀。
众军士握紧手中兵刃,是要斩杀叛臣,还是要挥向皇帝……
薛明更是死也没想到,自己递出情报,只是希望王爷想办法捞出王妃,王爷冲冠一怒,竟然敢为了王妃造反。
且不说敌众我寡——
他若杀了皇帝,日后再爆出他的身世丑闻,杀父弑君,将为天地不容!
还是该和平继承权力当太子,此刻万万不是篡位的好机会啊殿下!!!
薛明眼看着贼船启航,他拦阻不住。
敬贤帝猛烈地咳嗽几声,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滔天而起的失望,使老皇帝在捧萧烬安,与杀萧烬安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狼子野心。
他是能抵御外侮的锋刃,也是敢反咬自己的虎狼。
萧烬安当死!
敬贤帝哑着嗓子,狠厉道:“将他两人拿下,即刻,咳……即刻处死,咳咳。”
议事堂暗中蛰伏了火铳手。
白照影听见装填铁弹的声音,他曾听过这种动静,他与萧烬安都没穿任何护具,他知道萧烬安要救自己,才会正面顶撞皇帝的权威!
大魔王对待自己珍重无比。
他有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白照影起身挡在萧烬安的前面,小小身体,张开双臂:“夫君与晚辈并非想冒犯君威,夫君殿外罚跪时,发现龟船有个致命缺陷!”
“唯恐陛下传旨营造龟船损耗民力,夫君派我替他求见陛下,夫君一直为朝廷尽心尽力。”
白照影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我可以使龟船遭遇敌舰火炮而不沉!”
***
萧烬安怔住了。
议事处陷入诡异的停顿,宛如画面定格。
价值千万金的龟船,若能不沉,对于朝廷来说,乃是多了无数抗击倭寇的本钱,其利益之庞大,使得从敬贤帝到负责营造事务的各部,负责防卫事务的各位将军,全部都被吸引住。
但唯恐这是缓兵之计。
敬贤帝面颊一侧的肌肉抽搐,扯出个轻蔑的表情,正欲摆手示意,斩杀不赦。
白照影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萧烬安跟前,撞上个温暖的胸膛,他要保护他的大魔王。
“我所言句句属实!请将龟船船高降低五尺,自重均摊在龟船幅面,立刻可见奇效!”
他了解船,与他前世有关,与白家也有关。
他并非造船专家,可是后世船舶发展史,无论商船、航船还是战船,他都略有所闻。
后世有场海战,战船为躲避炮火降低船高,直接将制式生产的敌船,火力攻击废了大半。
龟船尚未正式营造,可它设计模型就很高大,会成为海上笨重的标靶。
敬贤帝眉梢紧蹙。
老皇帝心头微动,目光缓慢投向工部尚书。
专司营造的工部大匠眸光一闪,旋即跪禀道:
“陛下!敌船多为倭国岛津部所造,船只各项数据已然固定,若能占此先机,松浦春繁必然手足无措。”
有了工部开头,军器监也敢说话。
继而几名老船工也跟着哆哆嗦嗦地发言。
“云……云中郡王妃所言不错,龟船的优势正是凭借自重撞击,在保持优势的条件之下,降低船体可能遭遇炮火袭击的几率,可谓扬长避短。”
得到专司营造众人的肯定,敬贤帝眉心虬结,继而,颤了几颤。
误会还是造反,他想不明白。
如果萧烬安想造反,为何独自一人进殿,连个帮手都不带?
如果真想禀报要事,身边无人可用,只有他的郡王妃?
此时偏头痛折磨得敬贤帝难受,他脑袋里像装进去个凿子,正在不停地作乱。
敬贤帝痛苦地意识不出,萧烬安是叛臣还是纯臣,心头烦躁,又打碎了几个瓷盏:
“给朕……给朕,跪下!”
白照影利索地拜倒。
王妃怎么可能知晓,他家王爷还敢有为了他弑君的打算,只是眼下双方明显敌众我寡。
穿到书里的世界,白照影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能屈能伸。
我们不吃眼前亏,混乱由他而起,就得被他终结。
演、到、底。
“请陛下明察!”
跪下时脚丫子暗中向后踹了萧烬安一脚,示意大魔王不要硬刚,可惜没法向后使个眼色。
真心希望萧烬安可以明白。
快认错,快说软话,快就坡下驴!
“……”
挡在自己身前的王妃,突然矮下去几分。
萧烬安看到的是白照影脑顶,从后颈到后背,线条流畅,还有只不安分的右脚,在身后如同条狐狸尾巴般摇摇摆摆。
那只右脚不断触碰他的足跟。
一下,两下。
他的王妃。
他知道白照影胆小。
所以当他得知王妃莫名进入明武殿议事堂,随时可能会被敬贤帝发落时,他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宁可玉碎也要保护白照影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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