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以前,义正辞严前来阻止皇帝的言官们, 陆续败给新皇帝过人的精力和体力。
萧烬安没说什么话, 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言官队伍的人剩得越来越少, 眼看就要被皇帝一言不发地折服。
白照影指端压在了柱子,指尖收拢。
为首的言官头发雪白,像是这些人里面领头的, 那老臣肩膀十分宽阔,背影庞然,声音宛如洪钟。
老言官:“忠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两夫。即使江氏诞下陛下,陛下为大虞朝立下战功,也无法改变江氏失节的错误。”
“前朝往事已成过去,陛下应当为大局着想,如果从陛下的层面,就为失贞之女开脱,陛下还有何颜面面对朝廷每年立在各地的贞节牌坊,还有那些以死守节的烈妇!”
他只不过……是想为他敬爱的母亲,讨回个公道。
他分明以为能够讨回这个公道,却没想到到处有卫道士,成为敬贤帝遗留在世间的后手。
萧烬安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尽管隔着段距离,白照影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面上不显,可是他已经很生气了。
兴许因为萧烬安久历行伍,平时在朝议不常说话,也没怎么直接跟文官群体打过交道。
那些言官误以为,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抗议,请皇帝收回成命。
他会罚那些大臣吗?
处罚言官,是不是不太好?
白照影暗中给双方都捏了把汗。
那是萧烬安的私事,可这些人却要干预好多。管太多了。
砰!
又是一具躯体倒地,发出沉重的闷响,医官过来又抬走名言官,殿内更加空了一块。
沉默的空气里酝酿着逐渐扩散开来的战战兢兢。
言官固执,新皇帝强硬,后者根本不为所动。
那桌案上的纱灯,光线细微地颤动了一瞬。
萧烬安看完了一卷地理志,冷淡地换下一卷,他并没给言官任何与他论辩的机会。
而白照影这时在心里冒出句不太合适的吐槽……你们不一定能吵过他。张口必得罪人,他嘴很毒的。
段莽在另一根柱子的方向,对白照影做口型:“末将——把他们——都拖出去——廷杖。”
段莽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
白照影摇摇头。
但是倏然间,他看见萧烬安在拿起地志册更换时,用册子的封面遮挡住一瞬间面孔,状似不经意,可白照影心有灵犀。
他猜出他累了。
垂眸又抬起眼帘的工夫,殿内的言官如风卷残荷,噼啪又倒下几个,混合着已经知趣,明白当今皇帝决不妥协也不受威胁的臣子,殿里已不剩多少文官了。
白照影感到畅快,可又觉得心疼。
酸涩感充斥了白照影的胸腔,再一路直上,弥漫了他的眼睛。
“陛下不听谏言,乃是违背祖训。”
“陛下此举天下闻所未闻,老臣理解陛下养育在隋王妃身侧,生养之恩难忘,可纵使实情当真如传闻所言,隋王妃也该以身殉道!”
“陛下也有妻室,推己及人,是否容许妻子失节,侍奉陛下的同时,还与其他人有染呢!”
白照影眉心狠狠跳了一跳!
他看见萧烬安捻着纸页的手,指端轻颤,慑人的压迫感不动声色地蔓延。
他像常年行走于尸山血海的猛兽,暴露出冷峻的凶性。
而段莽此时眸光点亮,用力扶了扶刀把——廷杖终于要来了吗?
剩余的言官们表现各异,有的挺起胸膛,有的伏跪在地,为首的那名老言官,这时背影缓缓站起,爆出得却是阵剧烈的咳嗽。
“顾老!”
“顾大人!”
“顾御史……”
殿内的数名言官围住老言官。
那姓顾的老臣却狠狠摆了摆手。
他年纪老迈,然而格外固执,身体明显已不禁折腾,硬顶着一□□气连续急喘地进谏。
——“臣请求,老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乾清宫外医官们听闻顾御史像是犯了急病,不知该进该退,纷纷提着药箱站在门槛里面。
白照影前世在医院见到过很多年纪大了,动气时痰喘上涌的老人。
如果这个姓顾的老臣倒不出这口气,必定会死在乾清宫,然后萧烬安就会得到上任首日,逼死进谏大臣的恶名。
顾大人在逼萧烬安。
这种难题,有时候竟远胜于对付倭寇或者瓦剌人。
白照影觉得这座皇宫很不可爱。
他想去做点什么打断这场闹剧,萧烬安已语气平淡地下令:“锦衣卫将顾御史送回府,准假养病。”
送这个字意味着不能打,段莽忍了忍,勉强听懂了。
段莽带锦衣卫将顾御史抬出殿外。
七八名医官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诊治,看来是顾大人气死在家里也不能气死在乾清宫。
宫殿里有一段暂时的混乱,接着杂沓的脚步声过去。
依旧在殿里跪着的言官,此时已经没了首脑,彼此相互对视,双臂支撑着身体,再度抬头面相龙椅之上的皇帝。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
皇帝就是要把生父钉在耻辱柱,有抗议,不接受。
自古言官都是倔脾气,却发现根本拗不过新皇帝。
今日哪怕他们全都以死进谏,也会被皇帝的锦衣卫拦住,没法咬舌,也没法撞柱。
言官们齐齐在萧烬安跟前叩了个首。
“臣等告退。”
“去吧,明日不必再来。”
“是皇上。”
穿红色官服的朝臣倒退出乾清宫。
这时有名音色年轻的言官停下来,压抑片刻,还是追问道:“微臣想,陛下今日不满,也许是因为我等直言直语,伤害了陛下对已故母亲的感情,可微臣纯粹是为江山社稷考虑。陛下分明已经能平稳登基,做得却是件写进史册都惹人争议的事情。”
那青年官员觉得萧烬安不值得。
白照影眼睛闪了闪。
他直觉萧烬安不会罚这人。
他没想到萧烬安竟还会对他解释道:“先帝处事惯用阴谋,自以为是,造成朝廷积弊,大虞内耗,国内幽兰教肆虐,外敌入侵,皇子间争斗不休。”
“朕不仅要为太后伸冤。”
“朕要改变的,是以上所有情况,所以不作任何人的遮羞布。”
“……”
他话毕,那青年官员默然。
眼前的新皇帝,在登基以前便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他刚才这番话,所以青年官员垂头拱手。
青年官员道:“臣明白了。臣以后,不会再来进谏此事了。”
萧烬安摆手。
那青年言官倒退出殿门外,没了人影。
白照影则是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我就说你们说不过他吧。不仅说不过,还打不过。
白照影心里小小得意,他从柱子后面出来,脚下的动作没停。
他彻底出现在萧烬安的跟前时,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在见到他时有种从混乱到平静的微妙变化,他觉得萧烬安在高兴。
可是他当皇帝以后,越发克制自己,使白照影只能观察出萧烬安嘴角,一点扬起的弧度。
白照影扑过去差点趴桌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是突然行大礼。
知道的人手臂已经伸出来,赶在皇后拜年以前,让皇后稳稳握住了自己的手。
“慢点。”
皇后站定。
“其他人等出去,到殿外轮值,不必进殿守护。”
“是。”这场面,锦衣卫们早已经习惯了。
段莽最后把乾清宫的正门关闭,那宫殿里又空旷又安静。
白照影好奇地审视着御书桌后面的九龙屏风,是金色的,像电视剧里那样子,也与他前世为数不多的几次旅游所见差不多。
想……摸一摸。
他摸屏风时很认真。
他指尖跟屏风的龙头缓缓接触,龙首的质感并不润泽,屏风疙里疙瘩的。
接着白照影试探地望了萧烬安一眼,然后谨慎激动地去触碰国玺。
皇后虽然很困,但抵不住亢奋,萧烬安知晓他皇后亢奋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得到权力,而是他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所以萧烬安没打扰白照影玩耍。
任由他摆弄书桌上头的物件。
奏折可以参观,朱笔也可以用。
跟朝臣打交道,和与妻子嬉戏比起来,自然是后者令人放松。
萧烬安其实从根上对皇权藐视,只是不巧竟成了皇帝本人,如果白照影还喜欢坐一坐,萧烬安甚至愿意让出半张龙椅给皇后。
可他的皇后不想坐,也玩够了,皇后双手拽着他衣袖,像只可怜又笨拙的兔子在拔萝卜。
拔呀拔,拔不动。
白照影嚷道:“回坤宁宫!回坤宁宫!”
他听见萧烬安一声轻笑,问:“回坤宁宫干什么?”
“睡觉啊。就是来叫你休息的。”
萧烬安却怀着逗人的心思:“朕为何去你那里,乾清宫不能休息吗?”
果然白照影小脸一垮,瞬间人把手丢开:“那你休息好了,我回去了。”说着就要回去,又被萧烬安给拽住。
“等等。”
力气自然没有人家大。跑不了,白照影知趣地转过头:“又干什么?”
“皇后今晚应该住一住乾清宫。”
“为什么?”白照影问。
“因为……”难得萧烬安会给他直接地卖关子,萧烬安道,“狐狐,你住一晚就知道了。”
第192章
结果, 当然是解锁未知地图更具吸引力。
白照影决定留宿。
与此同时,萧烬安带他离开主殿, 返回皇帝的起居地带。这就要经过一段很长的走廊,沿途一部分暴露在户外。
白照影抬起眼帘,看到的是头顶一大片星天。星空的辽阔映衬出殿宇的巍峨。人走在其中就显得很小。也许是他瘦小。萧烬安比他高大得多。
“到了。”
萧烬安止住脚步,殿内没有别人,但是灯火通明。这里是帝王的寝宫。
白照影合理怀疑,将寝宫的宫人也提前支开, 这又是对方的早有预谋。
放眼寝宫,寝宫有许多间不同的屋子。
陈设各异,但匆匆看去,里面相同的是都有床铺。
他无法理解一位皇帝为何会有那么多间卧房?
甚至还有种不太好言明的想法冒出脑袋, 那些卧房里面,都住帝王的妃嫔吗?
——会有可能所有妃子各自占一张床,等帝王临幸???
这该是个怎样壮观的画面啊。
“在想什么。”
“没……没有。”
他听见萧烬安很轻微的一声笑,觉得被嘲笑了。他在胡思乱想,被他看出来了。
萧烬安:“屋里所有的床, 都为掩饰皇帝的踪迹, 预防行刺。这是曾经一代代皇帝布置下来的。”
原来不是皇帝轮流宠幸妃嫔用的。
白照影歪了歪脑袋:“那皇帝住哪一张床?”
萧烬安:“哪张都有可能。”
“所以今晚就是由我挑选住在哪里?”
“嗯。”萧烬安点头。
那些房间的布置各不相同, 床的形制也是各式各样。
白照影知道萧烬安没有住过现代的酒店。他有一种感觉, 像在住主题酒店一样。
神奇的是以后他们经常要这样随机选房间来住了。
“那住这个。”他拉着萧烬安的手腕走过去,视野里先看到的是一架梯子。
梯子在床底, 床悬在半空。白照影想, 这很像现代学生宿舍里的上下铺。
前世白照影只有很短暂的大学生活。
萧烬安自是不明白, 怎么皇后会在几十间卧房里,选择了最不方便就寝的那个。那悬床是为防止刺客夜里接近设计的。
他的皇后小脑袋瓜子里,总是不知装着些什么。
他扶稳梯子, 让白照影上去。
与贪玩好奇不成比例的,乃是白照影肢体动作方面的笨拙,这是前世活动太少的后遗症。
白照影气喘吁吁地趴到床面。
这个视角很奇特,身体悬空,能看到殿宇的高处,他扒住床沿,萧烬安还在床下。
他从床面冒出脑袋,一时间,让萧烬安联想起在房顶蛰伏的,眼睛水灵灵湿漉漉的猫儿。
萧烬安上去跟他的皇后亲近。
皇后把外衣扔下床,里面是单薄贴身穿的衣服,他用指节轻蹭白照影的脸颊,皇后的回应则是把他一整个抱住。
“睡觉。”
“许久没见,你什么都不想说?”
“醒了说,你累了。”
黏人是皇后独有的哄睡服务,白照影早就说过,他睡觉缠人,表现在实践里就是手脚都会挂在被缠那人身上。
他不知道这反而更会让人睡不着:“我刚才处罚那几个言官,你看到了。”
“陛下要说朕。”白照影纠正。
可萧烬安纠正了他的纠正:“我是谁?”
“陛下……唔。”白照影鼻子被捏住了,眼睛只能张开,桃花眼委屈地乱眨,哼哼唧唧地投降,“夫君!夫君!”
萧烬安放开他鼻端,气息这才顺畅。
白照影往床外挪了几分,坏夫君:“处罚言官,不听劝谏,会有后果吧。”
“会。”
“夫君把那老大臣送回府,不仅是撵他走,也是担心他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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