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王颓然地回视萧烬安。
他露出宛如慈父般的神情,想唤起萧烬安对他的尊敬。
他多年来借得是许氏的手,除了端午庆典那次,并未展现出多少想要除掉萧烬安的意味。
可萧烬安不是傻子。
当上得多了,早就不会被骗了。
萧烬安没有反应。
宗人府的差官上前,欲请隋王就范。
隋王又颤抖着喊了声:“烬儿!”
然后话音消失在道场,他知晓得不到回答。
隋王绽出个苦笑,慈父的面容撕下来,换上恶毒刻薄的嘴脸,这才是隋王真实的模样。
隋王也一直想这样对他。
“看来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我也好歹做过你几十年的父亲,受审之前,最后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萧烬安知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饶是做好了准备,迎上萧泽远比巫蛊还更狠辣的诅咒:
——“烬儿啊,我愿你往后,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似有道无形的雷电,击中萧烬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明知言语不能做刀,却因太过在意某人,惶恐便越来越狠。
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而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场萦满隋王阴戾的笑音。
第80章
人群在眼前攒动, 脚步声摩挲道场的砖石地面,发出一道道窸窣声响。
老郡王拍着自己的肚子, 微微摇头。
老郡王是见证过上届皇位角逐的幸存者,知晓萧泽曾经势大,曾经惹得敬贤帝很不安宁。
甚至还逼得当时身为太子的敬贤帝,住不得东宫,勉强寄居在外臣家里,住了有五年多。
刻骨深恨, 敬贤帝心眼很小。
必会对隋王清算。
即使隋王死不了,从狱中出来,恐怕要被圈禁到亡故。
老郡王带走了萧泽。
……
道场空荡荡的。
隋王的那炉丹烧过了火,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透着苦。
丹炉底下的火逐渐灭了,木料炭化成灰白色,被风一吹,道场青幔招摇,炉火吹出数颗散乱的火星。
无人负责开炉。
也无人负责打扫地面。
隋王的道童与许氏的侍女, 还有这王府绝大部分的家兵家将, 都被宗人府带走统一调查。
所以天入夜了, 道场没点灯烛。
萧烬安命令锦衣卫各自回去。
段莽本想说几声恭喜的话, 如今殿下得以报仇,整座隋王府都属于殿下, 再也不用, 仅仅守着世子院那片区域居住……如果隋王被褫夺爵位, 殿下立马就能封王。
可段莽刚想张口,意外地发觉,萧烬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段莽被薛明拽了拽, 赶紧走了。
“殿下保重。”
萧烬安从道场出来。
一路上没人支应,近处远处,漆黑成片,王府也没有见到半缕灯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他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夜色里,尝试过好几回,然后没有找到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是回忆起了,自己在这座王府的二十余载。
隋王府从许多人,相互倾轧。
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萧烬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王府行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像踏碎自己童年的一道剪影。
每一步像成熟前遭受的一次伤痛。
他从未想到走路,也会消耗如此大量的力气。
萧烬安走得很慢,到最后不动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像是要被黑夜吞没。
隋王临别前的话,再次魇住了萧烬安。
他诅咒自己,所求皆泡影。
萧烬安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一天,让他在没有白照影的世界里,孤兀的活着……
人需要有个活着的信念。
白照影是他活着的信念。
萧烬安曾经不畏鬼神,不惧生死。
他却会害怕这些不祥的事端,统统报应在白照影身上,正如他母妃病得不明不白那样。
萧烬安心缩成一团。
“殿下——”
“世子殿下——”
“你在哪里啊——殿下——”
声音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小径尽头,缓慢冒出火把的光亮。
闪烁的火光曳动着。
光芒逐渐驱散幽暗,光源挪近,照亮了萧烬安四周,给清寒的秋夜,染上生动的暖色。
萧烬安被这动静牵去神思。
神志如蜉蝣般飘荡,他从那些悲伤绝望的念头中抽离,疲惫地抿唇,哑声道:“在这儿。”
然后他见到许多人走近。
萧烬安在人群中,率先锁定了白照影的面庞,见到茸茸扶着世子妃,白照影走得很慢,肩膀上还落着两只小鸟。
两只小鹦鹉一齐飞近萧烬安。
盘旋着,在他头顶叫了几声:“夫君在哪儿?夫君在哪儿?”
白照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萧烬安只觉喉结沉重,勉强收敛了情绪,强装作嫌弃他们劳师动众。
“怎么都不睡?觉得我有事?”萧烬安故意挑理。
白照影冷哼了一声。
世子院里从来没丢过大活人。
即使白照影生气,见锦衣卫都来朝他告别,而世子殿下仍未归家,到底不能放着他不管,就做主带着茸茸来寻人。
可茸茸太小,遇事顶不上,遂又叫上成美,成美受伤战力不足,谁知晓现在的隋王府是什么光景?
于是全家就都跟来了,鹦鹉也跟来了。
这些情况白照影都没跟萧烬安讲。
他也在挑理,不满意地扭脸:“你答应过我,回来找你算账,我来跟你算账,怕你逃跑。”
萧烬安心头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在这个疑似闹矛盾的当口,脑海想得竟是些暧昧的情事,萧烬安面上完全不显,实际在灯光下匆匆扫过白照影的下颏、领口,从胸到腰再到脚……
秋夜泛起股燥热。
他承认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
以为白照影生气,是自己相救太晚。
他想向白照影保证,以后该开枪就开枪。
他敢把火铳拿回家,就有应对敬贤帝盘问的方法。
可是成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连做口型带比手势:“——殿下,你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装病暴露了,世子妃很生气!”
成安作势捏住脖子,狠狠一掐,来表达白照影对此事愤怒的程度。
萧烬安心里一寒,莫名其妙,分明白照影看不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自己是装的?
萧烬安凛冽的目光投向成安。
成安硬着头皮仰起了脸庞。
主仆二人并没有达成甩锅共识。
于是该萧烬安承担的后果,他不能不担着,并且报应一点儿都不能少。
隋王府的花园一隅,被火把照得透亮。
萧烬安稳住心神,问白照影:“骗你这事,是我不对,我认罚,你想怎么罚?”
“……”
怎么罚是个好问题。
白照影根本没想到,大魔王干脆利落地接受算账,以为还要跟他再掰扯几句,竟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白照影抬头,茫然地转了个鼻音。
事情是因为萧烬安骗他而起的。
他害自己平白守夜了两日,还害他惭愧,睡不好觉。
罚钱吗?
他身上现在还挂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萧烬安那次保证过,没什么零花钱。
那就只能罚他做点事了。
白照影轻轻放开茸茸的手。
脑袋里浮现出几个方案,他带有犹豫,所以确认了一遍,清清嗓子:“那我跟你算账了。”
萧烬安:“嗯。”
大魔王难得认错态度良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抓紧时间报复。
要选最能折辱萧烬安,最让他郁闷的事情罚,好好整治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我要罚你伺候我,背我回去,给我洗脚,服侍我起夜,也只许守着床边睡觉。”
“……”
隋王府花园有一瞬间古怪的沉默。
侍从侍女相互对视,各自抿唇不言,唇线已经弯成弦月。
萧烬安琢磨了片刻,像是想要听得更清楚,在处罚与执行处罚之间,隔了好半晌。
萧烬安道:“好。”
***
……大魔王,应该是很不情愿的吧?
否则他也不会考虑了那么久,才答应下来。
萧烬安掀袍,俯身容他上去。
白照影窜到萧烬安的后背,重心突然拔高,一阵心慌。旋即感觉到他们在移动了。
萧烬安正背着自己,履行了承诺。
白照影这时趴在萧烬安背上,想尝试着作威作福。
“夫君。”
“怎么了?”
“没事……”
可是却心里打鼓。
他害怕萧烬安突然把自己颠下去,隋王府的花园里,路况很复杂,地上铺得是鹅卵石子,万一屁股着地,摔得怪疼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防备着突发情况,似乎听到草丛里一声鹅叫:
“嘎——”
是恶霸鹅吗?
他打了个激灵!
难道大鹅不睡觉,出来找他麻烦。
萧烬安大魔王会不会掀翻自己,正好送给恶霸鹅磋磨。
白照影生怕被群鹅围殴。
这回眼睛不方便,他跑都没地方跑。
他只好紧紧搂住萧烬安的脖子,越听见鹅的动静,越用腿卡住萧烬安的腰,迫使他甩都甩不下去自己。
却迟迟没等来后文,听不见大白鹅翅膀扑闪声,萧烬安还在走。
兴许恶霸鹅看着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幸好鹅没追上来。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于是他那道气息,成为紧贴着萧烬安,拂过一道痒痒的桃花甜味。
萧烬安立刻把白照影往上颠了颠,那股痒劲儿稍缓,却吓得白照影双腿全都挂在他腰上。
萧烬安心绪更杂。
“你喜欢鸟,却怕鹅?”
“我不怕!”
“那你为何贴我这么紧?”
白照影虚张声势:“因为……驾!快跑!跑起来!”
整座世子院的人都没想到,世子背着世子妃走,已经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怎知世子妃还有主意,竟突然胡闹。
世子爷还真就陪着胡闹!?
萧烬安没跑,却载着白照影加快了脚步,轻盈地返回世子院。
***
北屋。
“世子爷,世子妃,洗,嗯,水,水好了。”
侍女死也不敢把“洗脚水”三个字完整地说出来。
她端着木盆,盆中热水蒸汽腾腾,水面晃晃荡荡。
她把水盆往北屋的架子床跟前一放。
水没洒出来。
她抬眸时觑见光线幽暗,世子妃就穿着身亵衣,坐在床沿,体格有点儿单薄。
他小腿垂下来耷拉着,还穿着足衣,雪白雪白的,修饰得脚型很漂亮。
世子妃没出声。
世子爷就站在床边,也是早换下了官服,穿得很居家,发冠都拆下来,正在认真又缓慢地挽起衣袖。
侍女已经吓傻了——真的要给世子妃洗脚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大胆地给世子解围,问“是否需要奴婢代劳”?
侍女如芒在背。
幸好,世子袖口约莫挽到小臂处时,发现屋内还有闲杂人等。
萧烬安敛眉令道:“你出去吧。”
侍女哆哆嗦嗦:“谢世子殿下开恩!奴婢打扰了!”
那侍女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见世子爷蹲身,正托起世子妃的右脚……
第81章
侍女红着脸, 掩面跑了出去!
白照影听见“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阵莫名。
——她是没见过大魔王认错吗?
也许真没见过。
那应当让她留下来长长见识。
湿漉漉的水汽抚过白照影的面颊。水声哗啦。
前世白照影疾病缠身时,家人还有护工阿姨,都帮他洗过脚。
洗脚的过程是很享受的。
尤其在初冬微冷,还没来暖气的夜晚,穿着睡衣泡泡脚,热水烘得鼻尖额头全是白毛汗, 然后将脚擦一擦,暖融融地钻进被子里。
别提有多舒服了!
秋天天寒,白照影在外头也待了段时间,王府花园草木萧萧, 也许要比屋里低上几度,他身上不算暖。
所以萧烬安捞起他脚丫子时,白照影不同于刚才想要恶作剧的态度,改成了比较配合,等待享受, 洗完澡要睡觉了。
足衣缓缓除去。
白照影的右脚, 完全暴露出来。
他足趾指尖圆润, 趾甲晶莹, 形如贝壳。足弓微微弯曲,状若新月。
白皙得又像一捧雪。
萧烬安掌心托起白照影的脚掌时, 那几乎从未见过外人的皮肤, 质感细腻柔软得不成样子, 使萧烬安感觉托起的不是脚,而是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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