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门面简单,店里有四张长桌,桌前桌后各摆两排长凳,全都坐满了人。
店主还在店外支了桌子,有七八张,相互挨得很紧。
白照影跟茸茸占住一张,点了餐,不多时伙计就把皮里透馅的绉纱馄饨端上来,桌上到处都热气腾腾的。
茸茸取出竹筷,用帕子擦干净递给少爷。
两人出门不拘礼,都坐着,面对面吃馄饨喝汤,馄饨皮薄馅大。
这种能在小地方开得长久的食肆,必有特色之处,正如这家做得馄饨,汤底浓鲜,馄饨里面肉馅劲道。
白照影吃得筷子不停,茸茸要得是小碗,眼睛吃得闪闪亮亮。
“伙计再来一碗。”小丫头正长身体呢。
伙计得令,连忙又给续上十几枚馄饨,茸茸嘴角咧得老高。
她还没说出声谢谢少爷,旁边来了俩拼桌的食客,两人各戴着顶簇新的玄罗小帽,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
俩人拱了拱手,示意要坐。
白照影点头,在摊档吃饭,没那么多讲究。
这俩人刚坐下就逗茸茸,等馄饨上桌之前,筷子敲敲筷子筒,开口就有俏皮话:“小丫头,吃绉纱,一张嘴,能吃仨,捧起碗来比头大。”
白照影拧起眉。
茸茸小脸抬起,不敢再吃了,无辜地看着碗口。
这俩年轻郎君齐齐莞尔,再次拱手道:“得罪得罪,跟你们兄妹闹着玩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干咱们这行就是嘴不能闲,给您个赔礼啦。”
茸茸听见兄妹两字,暗暗高兴。
白照影也算放过他们。
世子妃虽然微服出行,世子妃家可就在旁边呢!
两碗馄饨上来,那俩也没空逗茸茸了,唏哩呼噜吃饭,穿得虽然体面,俩人炫饭却炫的跟没见过饭似的。
白照影多少猜出来,这是城里的帮闲。
帮闲就是无正经营生,给大户人家活动时助兴的一群人。
以往白照影出入的场合普遍规范,不见帮闲,今天他深入城中,就碰巧遇见俩帮闲。
这俩帮闲业务水平堪忧。
他俩还得相互对词儿,交换消息,才能掌握上京城最新的娱乐动态,以至于在跟主家搭腔凑趣时,不落伍不显平庸。
白照影反正也无事,茸茸还在吃饭,他搅和着馄饨汤,悄悄听他们说:
“嗳,那个《梨花缘》你看完没,杜小姐没跟秦五郎私奔,是为尼还是投环自尽了?”
“《卖油郎》那场书,花魁嫁给卖油郎,这不就是写给平头老百姓遐想的嘛……”
“我前天到顺宜公主府,当真瞧见上京名旦,那杜芳官不提唱功,光是手势就有自创的百余种,人家不红,天理难容!”
白照影调羹舀起勺馄饨汤。
抿了抿,觉得古代挺有意思的。
温热的馄饨汤滑进喉咙。
同桌的俩帮闲开启了下一话题:
“声望楼书场火了套书,叫《回头记》。名字听着怪渗人,写得是浪子回头的故事。”
“那蛮横狂骄的睢阳王,得到下凡嫁予他的神仙点化,绝处逢生,回归正道,然后提枪远赴重山外,收复燕云十六州——那不就是隋王世子的故事吗?”
“隋王世子先出钱后出战,抵御外侮,是条汉子。但这场书能火,不止在紧跟时事。”
“那是为何?”
“哈哈,你说呢,王公神女,新婚新嫁,两个正是干柴烈火,日夜花样不同,你以为百姓只爱听神女给凶王讲道理吗?”
“这岂不也暗合了……”
“嘘!世子府可在旁边呢!”
这俩帮闲相视一笑。
白照影只觉心中一紧。
再接着,两个帮闲又开始磨练技艺,用筷子小声敲敲桌沿,嗓音连成一线:
“世子威武呦,世子如狼似虎,世子妃招架不住,光棍的夜里千万别路过世子府。”
白照影嗓子眼儿里呛了口馄饨汤。
瓜怎能就吃到自己身上呢!
他喉头犹如火烧,辣得直咳嗽:“咳,咳咳,咳咳咳……”茸茸赶紧放下筷子,给他顺气,白照影满眼泪花。
两名帮闲显然根本没注意他这反应。
帮闲们又嘀咕了两句,继而起身走了。
桌上空出半边位置,伙计娴熟地抹桌子。
白照影咳嗽略微缓过来劲儿,只想装鹌鹑,不想再提这种话题。
他勉强劝慰自己,传这个总比传萧烬安是个胡乱杀人的疯子,强得多,算有进步吧。
茸茸小丫头天真地关心白照影:
“少爷,那种招架很难嘛?世子爷会像老虎一样咬您吗?您会感到被虐待吗?”
“……”
别说了别说了。
白照影又是耳尖脸颊全都红热。
传绯闻这种事,小学的时候,他也经历过。
跟他传绯闻的就是他的同桌,因为白照影总不来上课,同桌小姑娘很乖,每回都把发下来的卷子本子,替白照影归置得妥妥当当。
那会儿白照影很是感谢对方,但对绯闻,却有点困扰,觉得怪尴尬。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别人的话怎么引导,他会往那方面去想。
白照影更燥热了。
这顿饭吃完,他心不在焉地返回府邸,刚进府门,就被成安迎面恭候,递上又一只活泼的小鸽子。
“世子妃,连载来了!”
成安只知道学白照影用词,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白照影带着点生气去拆:“我看看。”
这封信不长,估计萧烬安有军务,没空写太多字。
萧烬安仅仅简短交代了一番误闯马场事件的情况,算是揭晓当初留下的悬念:
“鸣锣声起,为夫等人,被当地女子策马追逐。”
“为夫惊觉不妙,遂奋起奔逃,左冲右突如利电!幸而保全名节,获了个赛马场上的魁首。”
“可怜薛、段二人之马,唯我马首是瞻。我驱马越快,两人之马追逐更紧,薛段阻拦无果,不得不拿到次首和探花,各自捶胸顿足。”
“狐狐,等我回家。”
那是根本前言不搭后语的末句。
白照影心口骤缩,却觉得被这句话给烫着了。
他开始再度闹不清楚这本书的走向。
萧烬安一封封书信传来,按说当是平安的,他会战死吗?还是根本并非这一战呢?
白照影有点期待,也许大魔王还能够回来。
能回来也好,我们就再相处一段吧?
白照影将那第三封信收进袖口。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第三封信之后,萧烬安的家书,断了。
第99章
白照影等第四封家书等了有三天。
到第四日时, 他甚至都没有外出到店里亲自看生意,而是让江良傍晚的时候带着账目过来, 跟他汇报生意情况。
白照影怕错过第四封信。
可是直到第四天夜晚,信还是没来。
白照影开始心里打鼓。
曾经的所有侥幸,全都变成了担忧。
萧烬安这段时间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仗……会不会有一场仗,他躲不过去,然后书中的剧情就应验了?
世子府的更漏规律地计时。
世子府的内院厅堂里,灯火通明。
白照影安安静静坐着, 翻完账本,又翻闲书,书上的墨字,在他眼里, 像是微微凸起。他眼珠不停地转,状似看得认真,没回卧房。
下人们瞧不出白照影的心思,更不知道,白照影知晓了一个不能开口的情报。
四天对其他人而言说短不短, 说长, 其实也没有多长。
世子妃等到子时过半, 世子府越来越静, 依然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坐着,下人们断没有也坐着的份儿。
侍从侍女们轮番陪他站到夜深, 到底有熬不住的, 眼皮连连打架。
白照影不合适再等了。
他起身返回卧房, 底下人总算各自松了口气。
成美跟茸茸用最快的速度,把白照影收拾妥当,塞进被窝里捂好。
灯一熄, 他眼前无端勾勒出个满是泥水的战场,战场的边缘,有什么东西随风摇摆,是些零零碎碎的小花。
他朝那花望过去,视野骤然变得很宽,只见残阳如血,战场辽阔苍茫。
他找不到战场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在夜幕里倏然睁开一双桃花眼。
心上像挖了一个洞,他攥住被角,呆愣地望向床顶。
脑袋里忽然撞进萧烬安无头无尾的话:
“狐狐,等我回家。”
……
***
正午,御花园到神武门这段路向来肃穆,根本不见几人。
九皇子想要出宫。
这里是必经之路。
但为防止父皇在御花园散心,或者丽妃闲逛,逮自己个正着,九皇子每走几步,都会找个障碍物躲到后面,然后放出去小狗侦查。
都督踱着小碎步,警惕地压低身子,一点点往前探。
小狗底盘低,脚上还有厚厚的肉垫,很难被人发现。
确定几十步内没有危险,都督会静悄悄地回去,找到九皇子,叼住他的衣角,将萧明钰轻轻从障碍物后面拖出。
萧明钰这才稍微大胆地向前挪。
经过人与狗的密切配合,贯穿了整座御花园,九皇子想到神武门门口守门的兵士,多半不会对他拦驾。
萧明钰以为情况安全,抱狗就跑!
小狗四蹄跟随他脚步跑动一颠一颠的,也不闹,也不叫。
然而神武门外,停着辆檀木的马车。
那车外头的雕饰,远远望去如鱼鳞般复杂,车盖和车幔皆是明黄色的,车外头站着个斜挎刀的冷面汉子,几名做便服打扮的太监,在马车后头随驾。
萧明钰登时就不敢动了。
他心说晦气,转身拔腿就走,不想跟车里这人,打任何一个照面。
可是车窗敞开,车里的人目力很好,一把洒金折扇伸出车窗,一道懒洋洋的男中音,吩咐车外伺候的侍卫道:“高朔,去把老九送回大本堂,让先生按照学规管教。”
“是。”
话毕九皇子后背一凉!
他都不知怎么的,人早就被那侍卫近身,高朔道了声得罪,遂将九皇子连人带狗一起提至大本堂。
等到了皇家学堂,先生们已经严阵以待。
这些先生教九殿下教得颇不尽心,罚九皇子时,却是按照萧氏祖训,手板打得扎扎实实的。
九皇子鬼哭狼嚎,最后趁机晕倒。
大本堂的先生们这才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将九皇子送往芳林苑。
沿途让九皇子瞅准了个机会,抱狗溜走,再度谨慎探路重跑了一遭。来到世子府,比跟白照影约定的时间,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九皇子滚进门就喊堂嫂,人在喊,狗在叫。
自从萧烬安走后,萧明钰得到那道“照顾世子妃”的指示,简直奉为圭臬。
他从小在诸皇子里存在感最低,又怂,故而不曾让谁认真拜托过什么事情。
此番萧烬安愿意委托自己,萧烬安还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萧明钰觉得受到抬举,倍感欣慰,近来时不时就会跟白照影沟通。
送点药膳,收了两只鹦鹉。
今日为见白照影,他手上挨了许多板子,对他来说也很值当。
萧明钰被迎进内院主楼。
“世子妃叫我过来有事?”
担着层叔嫂关系,白照影穿得整整齐齐的,但精神不太好,前段时间见堂嫂时,他会拉自己逛园子,然后和园里的可怕生物,恶霸鹅赛跑。
萧明钰赶快摆出最严肃的表情,洗耳恭听。
白照影:“我想知道,前线的情况如何?”
白照影把萧烬安传信中断的事情,跟萧明钰说了,省去了信的内容,能让他知道自己非常担心即可。
萧明钰这倒是能懂。
有时候,他在皇宫某处玩得太久,又忘记让太监给母妃递个话,母妃就会亲自出芳林苑,到处找他。
只是萧明钰挠头道:“我不知道,大本堂离兵部太远了。”
“那你能探听到吗?”
“……”
这话一说出来,白照影自己先觉得非常不合适。
他在怂恿萧明钰刺探军情。
虽然他本意没想贩卖情报,可是担着世子妃的身份,如果这件事暴露出去,是不是对萧烬安反而不好?
白照影心头刺了瞬,想把话往回收。
萧明钰竟道:“可以的!”
白照影眉梢略抬。
萧明钰又道:“豁出让父皇考问我,我去问问父皇。”说着萧明钰就要走。
白照影拦住这个憨憨:“等等,那要是陛下问你,为什么操心前线的事呢?”
“我就说想为父皇分忧。”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那要是前线战局真的不利,你打算怎么分忧?”
“跟去北面打仗……”
“你还是别去陛下面前打问了。”
总觉得萧明钰不出几句话,就会被敬贤帝套住。
万一被敬贤帝抓包,自己这世子妃,竟在刺探军情之外,还与皇子交往甚密。
那时也许萧烬安没死,自己就先要被治罪,甚至可能连累整座世子府。怪不合适的。
萧明钰耳朵垂下来,没法给世子妃解决麻烦,他觉得深负堂哥的信任。堂哥又送他弓又送他刀,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萧明钰突然以拳叩掌:“世子妃,要不这样吧,我回去就在兵部附近徘徊,瞅准机会,放我的狗进去。宫里的侍卫都认识都督,他们不会伤害它,我也混进兵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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