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处心积虑,深谙文人们的作风,誓要让自己难堪到底……白照影暗暗打量四周,虽说没看见那人,这局是谁布的,他脑海早已浮现出答案。
——自己再度误闯了白兮然的场合!
白照影不知道白兮然来此作甚。
《宅斗之庶子欲孽》,他根本就没认真听完。
他无心与对方为敌,更委实没空跟白兮然纠缠。
对方大概是积怨难消,也可能生怕再被破坏计划先下手为强,白兮然又朝自己发难。
这几日白照影心里压着块巨石,那种郁闷是自己的,他无法分享,无处发作。
白兮然来得不巧。
白照影没有容忍他的心情和理由,今天这件事,恐怕又不能善了了。
遂向窗外望了望天气,白照影心中有数,示意萧明钰过来,跟他交代几声,替自己写字。
而与此同时,声望楼一角,遥远处的包厢,白兮然暗中勾起嘴角。
白兮然给七皇子献上妙计,为前线作战,带来了极大困难。
他又给七皇子谋划了些小事,趁萧烬安不在,萧明彻在敬贤帝跟前得了脸。
于是七皇子投桃报李。
萧明彻愿意陪他参加赛诗会,挽回白兮然在城中文人圈里的名誉。
两人都躲在包厢,也都因为旧事不敢露面。
白兮然对自己的文采有所自信,他觉得很有可能会被楼主看中,也想趁此机会,将楼主延揽至萧明彻麾下。
不过今天的意外乃是,白兮然写罢诗,竟在楼中瞧见白照影,这使他霎时警惕且深恨!
报复的火焰熊熊燃烧,白兮然暗中设计。
也许白照影性格能够改变,可一个人的文学功底,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匆匆飞涨。
白照影不会作诗。
他与白照影兄弟数年,身处同个屋檐下,儿时下人们搜检过白照影的房间,从没见到嫡兄长有过只言片语的高论。
白照影根本不可能做出,让所有文人折服的名诗。
如果白照影真能做出好诗,白兮然要向钦天监举报:隋王世子妃是被妖魂夺舍的邪物。趁萧烬安不在,将他烧成灰烬。
他的目光自包厢内,投到包厢外。
对于白照影写下的句子,白兮然好奇至极,简直期待死了,他必然出错丢丑。
氛围煽动起来,好事者当然不止他一个。
诗句落成,众文生都跟马蜂似的,嗡嗡地围着那张诗稿,形成个更稠密的圆圈。
有人读出句子:
“溪云初起日沉阁,骤雨欲来风满楼!?”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唐代许浑名作改的吗!”
“读过唐诗的谁不知道有这一句?就这般打油诗的水平,还敢说盖过群雄,别具一格?”
白照影勾起嘴角。
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袭来,风骤起,楼中纸页随风卷起,纸张宛如滔滔白浪,各桌的仆从们连忙压纸。
大风紧紧压着白照影所作的这句诗,给足了应景。
风势罢,雨下起来了。
第101章
楼外雨水哗哗啦啦洒落。
雨滴被风送进窗户里, 打湿了窗边许多张诗稿。
秋季难来骤雨,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会儿下雨。
而雨来得赶巧, 刚好与白照影所献那首诗一前一后,使得人们不想往献诗通灵的角度解读都不行。
九皇子呆愣愣提着笔,人已经看呆了。
当然没有想到,他的世子妃堂嫂,居然还有沟通天地的本事,比钦天监监正还牛!
萧明钰满心震撼, 逐渐握不住手里的笔。毛笔啪嗒一声坠落地面,在声望楼的地板,砸出道不规则的墨渍。
有萧明钰带动,楼中书生暂时默然几息。
众文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虽然不便表现出多么诧异,然而各自瞠目,表情很丰富。
“……”
能够判断天气,是白照影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他知道不久就会下雨,也知道这雨下不了多久。
白照影投机取巧, 借用了本来就该变化的天气。
却没想到, 老天爷真给他面子, 大风骤雨, 如此恰到好处。
白照影得了便宜就卖乖。
好容易震慑住这帮文人,他得在质疑声响起之前, 出言打破沉默。
“我文采疏漏, 着实登不得台面, 更何况自古有言‘文无第一’,我不慎被人推到这风口浪尖,哪有什么压倒群雄的诗, 只能抖个机灵,让诸位见笑了。”
文人倨傲,然而文人同样知礼。
这会儿见到白照影温良谦逊,也算应对妥帖,众文生把想斗一斗的锐气都压了下去。
几名文生拱手,还礼道:“白公子客气。”
白照影目光挪向伙计,冷静道:“这位小兄弟也不知得到何人授意,要我献诗,我也推举不得,只是我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妄言自己能压倒群雄?”
这话说到这儿,谁还能不清楚?
无须白照影点名,书生们反应过来,他们可能被谁做筏子,让人引导为难白大公子。
想要查到背后的指使者并不难,众书生围上递笔墨的伙计。
伙计惊慌失色,声望楼一时嘈杂。
那伙计想跑,接着被方生攥住后领,人群开始推推搡搡。
白照影没心情等他们接下来问出白兮然,再跟白兮然对质,他转身要走。
忽闻楼内又起了声音,是楼中管事,他洪亮地大喊:
——“上京白氏长公子‘骤雨满楼’两句,匠心独运,别具一格,楼主恳请白大公子顶楼赏雨小叙,望白大公子亲临!”
声望楼第一首被楼主瞧中的诗作出现了。
那些还在跟那伙计纠缠的书生们,一瞬间面容僵硬,似是根本没有想到,楼主会在众多诗作当中,率先垂青白照影的诗作……分明那都不能算原创!
可是,楼主向来慧眼独到。
楼主名望,在江湖举足轻重,文人们敬佩不已。
于是众书生冷静地回忆,白照影从被人设套,到要求写诗,再到化解风波澄清误会。
他所作所为,堪称巧妙应变。
况且那场随诗而至的大风骤雨,也实在是奇了。
众书生拱手,认可楼主的眼光,拿羡慕的目光凝望白照影。
白照影却怕耽误他打听清情报的时间,犹豫着如何能够不去,不过这时忽然想到,他可以拿前线情况询问楼主。
楼主人脉广泛,想必消息更权威吧?
白照影缓慢点头。
书生们让出条道路,各自目光歆羡。
萧明钰眼见堂嫂出手竟然拔得头筹,崇敬之情难以言表,满脸都写着“嫂子你快去,回来给我讲讲顶楼有啥”……
白照影被人引上顶层。
白照影背影完全消失在比赛场内。
楼内管事这时翻阅已经收集上来的诗稿,神色转凉,冷漠道:
“‘绕堤春水’‘英发华夏’‘影落江湖’几句,其作者用心不正,故而不再录入本届赛诗会诗歌集册,告诫诸位文友以此为鉴,守住文心,不可自作聪明走向歧途!”
连着白照影被迫作诗的事,楼主处决的,必定是害他险些成为众矢之的的小人。
赛诗会献诗必有署名。
楼主没公开此人,给足了这人面子,使他不至于当场难堪。
但楼主也拉满在场者所有好奇,给出了三条信息,众文士必然暗中寻找,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足以令企图陷害白照影之人,惶惶不可终日。
包厢内,茶盏映出白兮然僵硬的脸。
白兮然强装若无其事,端起茶盏,哆嗦着润了润喉咙。
但愿萧明彻根本没注意,自己写得是哪几句诗。
白兮然试探萧明彻的态度,凑过去,给萧明彻倒满杯中茶水。
萧明彻听见水声,倒是接了茶,就端着,没有喝。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白照影消失的方向。
他竟发觉,自己爱极了白照影正面湿漉漉的桃花眼,也能欣赏来他的背影,喜欢他被重重衣裳包裹下,引人遐思的身姿。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的躯体……
萧明彻喉结滚动。
眸光越发幽暗,他狠狠给自己压了口水!
***
声望楼,顶层。
与白照影脑海中的预想不同,他以为令上京城文人趋之若鹜的声望楼顶楼,应该是处庄严而神秘的地方。
可登上楼顶,越往里走,他越被廊道里绿植所吸引。
那些名花异草,被人精心修剪,却在墙边随意堆放,和其他常见品种同列。
就好像拾掇它们的人,不过顺手而为,声望楼楼主见惯了世上最好的与不好的事物。
他爱姚黄魏紫,也爱蒲草藤萝,对一切的爱率性随意,堪称名士风流。
仆从推开门扇。
里头是楼主的书房,白照影以为即将见到位饱经岁月的老者。
临窗风雨做布景,楼主站在窗前,一袭江南烟雨般的天青色,身姿修长挺拔,面相冷淡疏离,眉头总是轻轻蹙着,竟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楼主简短地道了声“坐”。
他身后萧飒的秋风,带着重重寒意迎面扑来!
白照影眯起眼睛。
朦胧间,瞧见这人从背着手,也变成了坐下,坐席面对着面。
仆从上茶,背景雨幕如织,楼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匀称的肌肉包裹在襕衫之下,并非孱弱文人。
楼主礼数周全,然而开门见山,他起了话题:“白大公子之后所捐那批物资,应该是今日抵达前线。算上之前二十万两,世子府为这场战役,少说付出二十一万两多。”
“世子与世子妃,对皇帝可谓忠心耿耿。”
不知是否为白照影错觉,书房里就连空气都像变沉重似的,气场在从外向内挤压自己。
楼主必然是在讽刺,楼主对敬贤帝好像没有恭敬的态度。
所以他才不出来做官吗?
白照影不敢乱讲,只拣着能说的道:“世子捐款,是因为知道战事关乎民生。”
回避老皇帝的话题,白照影把皇宫御道,世子只为公文奏报让路的细节跟楼主分享。
楼主的眉头果然舒展了许多,但还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白照影又试探着递出一句,掌心收紧,他攥住衣料:“我捐东西,只是希望世子取胜。”
“——若早有这份心,为何到现在才施展抱负?”
从没有人能给白照影感觉,他拿出架子教训大魔王是应该的。
白照影脚跟在坐垫上,不为人知挪了挪。
悄然打量这位楼主,忽然发现,他长得跟萧烬安得有五六分像!白照影心中一慌。
萧烬安并非隋王亲子,难不成是这个人的儿……不对不对,此人太年轻了,他俩看起来岁数都没差多少。
但有了这人跟大魔王或许沾亲的猜测,白照影心里多少有底。
白照影将世子被害发疯,性情大变,独自煎熬求医,被许氏和萧明彻等人编排磋磨,这些事捡重点跟楼主解释。
白照影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大:“世子就是这段时间,才稍微清醒。”
楼主才刚舒展的眉头又深深皱起。
听罢白照影失明,真相乃是他抱着老王妃的牌位,被王府庶子逼得跳楼。
楼主表面虽没看出,牙咬得有多么紧,两腮到耳边的筋肉却动了几动。
白照影其实也有个猜测:“我觉得……他出征还为要套新房。”
这不是能拿得出手的理由。
可是光说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反而虚假。
白照影诚实道:“我们以前住在隋王府,那是他伤心的地方。他不肯承袭隋王爵位,这世子就当到头了,只能依靠为国分忧,获得开府的资格。”
亲王尊位,于他视如粪土。
楼主道:“好。”
对方露出没忍住的赞美,白照影当然赶紧顺竿爬,愉快地分享道:“搬家没动隋王库房的半文钱。但世子帮我带走了鹦鹉、水鸭、大鹅,十九枚鹦鹉蛋,一棵海棠树。”
“前几天小鹦鹉刚孵出来,毛绒绒的。”
“原本还打算捞走锦鲤,但隋王府是活水,锦鲤在那边过得好,于是就由它们了。”
“先生这书房清寂,要鹦鹉吗?”
“我家鹦鹉可聪明了。”
雨声里,白照影独自叙说。
那点儿生活方面的细节,都使白照影每次回忆每次熨帖,自然分享时,就带着能同化旁人的舒适情绪。
却也因为萧烬安的缺席,话音的余味,透出莫名的感伤,白照影眼帘总是垂着的。
楼主像是看到秋雨中沾湿的花。
楼主对白照影的言语,前后串联,浮现了越发明确的想法——
这世子妃,是将萧烬安拖出灰暗的救赎。
楼主淡声道:“我久历江湖,平时多不在上京城里,这座楼中,有来自各地的工巧玩意儿,与皇宫的奢华珠宝并不相同。我因诗请你登楼小坐,听你喜欢玩耍,予你随意挑选如何?”
顺着楼主示意,仆从拉开帘布,露出摆放整齐的多宝架。
白照影讶然,上头已有了小型枪械,战船模型,简易望远镜,自鸣钟……楼主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科技达人了。
可是白照影并没忘记他的本意。
哪怕随便挑哪件东西,他批量生产,都能赚到数钱手软。
白照影向前略微探身,问道:“先生,我想知道前线情况,我夫君能打赢这场仗吗?”
第102章
他的话, 引起楼主的沉默。
楼主摆了摆手,仆从把多宝架前的帘布拉上, 在这个瞬间,再深望了白照影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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