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翁,你知《传家秘宝方》里有个治小儿黄疸的方子?”
“怎么不知?”
“柴胡配甘草,治疗此症有奇效!退热倒还能换种药材,那换上黄疸的平民之家孩童,想治病可要费大钱喽。”
段莽听得半懂不懂。
这车队冗长,前头等后头,所以段莽骑着马,就在马背依然直直地坐着。
马儿喘着粗气,歇歇脚。
俩药商小老头犹在嘀咕:
“前些日子,老夫见到景山那边红光大盛。那景山附近,有我几块药田,我怕天干物燥,唯恐失了山火。”
“白天我亲自进山探看,那山中进驻了些壮士,夜里可能烧什么东西。我自是不敢打问,可就在进山的必经之路,发现落在道边的几枚柴胡。”
“!!!”
俩人的话音没刻意放低。
段莽听得真切。
他早知七皇子应当就是操控药价,企图戕害世子殿下的元凶。可是他们苦于没有证据。
如果他能找到这块烧成灰烬的药堆,再将它保护起来,关键时刻,这将成为世子打击萧明彻的有力手段。
段莽自以为能够算得清账。
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
俩老头如果放走,景山那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几块烧过的荒地?
段莽赶紧凑近药商车队,速速打问消息。
心中激动难以言表,段莽只想高喊,大事定矣,大事成了啊殿下!
……
***
秋阳正好。银杏叶是金黄色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金色的叶子,世子府到处是明艳得快饱和的灿烂颜色。
白照影走在水畔。
边走,边捡叶子。
他上次的书签已做完了,这回出来找下一批。
茸茸挎着个精致的小竹篮,就跟在白照影的后面,竹篮底下垫着白照影刚买的话本子,上头那层,是少爷相中了的银杏树叶。
“少爷瞧瞧这片好不好?”
茸茸捡起树叶,递给白照影。
白照影接过,捏着叶柄茫然地捻了捻,投进筐中:“很好。”
“……”
可茸茸觉得少爷玩得很心不在焉。
虽然,少爷并没对自己提过一句,他到底心里压着什么。
茸茸直觉以为,那肯定是关于世子的事情。
世子殿下,对少爷很好很好。
世子那么久不回来,少爷想世子了吗?
唔,成美姐姐也有教导过的,新婚夫妻,不多久就要凑到一块儿,否则两个人都会想。
茸茸不清楚那是怎么个“想”。
反正,求求世子爷快点回来吧。
只要能跟少爷“凑作一块”,是不是两人就都会没那么想?
小姑娘纯洁地想着件危险的事。
湖面小鸭子悠闲自在地驶过。
茸茸小手一指:“看,少爷,这是鸭妈妈的儿女,这代小鸭子也可以下水游泳啦……”
阳光给小鸭子的羽毛,镀上层温暖的颜色。
小鸭子都是白照影逐个捧着长大的。
见白照影在水边,群鸭整齐地拐弯,凑到白照影跟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子,求白照影摸摸它们。
还有争宠的嫌疑,一个挤一个。
白照影蹲身,接着他挨个儿揉过脑袋。
群鸭欢喜万分,扑扑翅膀,在头鸭的率领下,继续去戏水了。
“嘎——”
鹅粗声粗气地大叫。
白照影扭头,瞧见就在自己跟小鸭子们互动的当口,身后站了一排若干只半米多高的,攒动的大动物。
恶霸鹅依然还是仰着头。
不过也没张开翅膀,也没有别的行动,群鹅就像列阵似的,全都笔挺地站着,有些威武。
如今世子府的鹅,早就不咬自家人了。
鹅群一致对外,改咬外人。
每回萧明钰游园,每回被撵着咬。
然后都督就会护主,鹅犬大战,好不热闹。
白照影如今还是不敢上手摸恶霸鹅的脑袋,但是鹅过来示好,他也很友好地递上随身装着的果条。
“给。”
恶霸鹅垂头叼走吃了。
大鹅们踱着方步,在恶霸鹅的率领之下,继续漫步园林。
白照影瞧着鹅的背影出神,几息工夫过去,桃花眼缓慢地眨动。
茸茸最受不了少爷有心事却不说的样子,她会心疼少爷。
她都故意找一路的闲话了,就是怕少爷闷得慌。
如今见到大鹅规规矩矩,茸茸又有了新话题:“少爷你看大鹅现在训练有素,穿行在咱们府上,好像巡逻似的。”
白照影怔怔点头:“嗯。怎么调教的?”
结果茸茸自己先秃噜出来,脱口而出道:“是殿下临走那天,您不让殿下忙活,他就只能去园子里乱逛,赶巧碰见刚送进府里的大鹅,跟鹅简短地谈了谈。”
白照影温声问道:“谈得什么?”
茸茸回答:“谁咬您就炖大鹅。”
白照影嘴角扯出个笑容。
想起那大鹅,低头想讨好自己,万般不敢造次的模样,白照影心底有种又酸又软的感觉。
萧烬安跟鹅商量,很幼稚吧?
萧烬安那时的样子,是蹲着,还是站着?
他很难想象,那个正在边关打仗的男人,临走前,还在操心府上的细节。
是为了自己吗?
是怕自己过不好吗?
已然被对方告诫过,不准自作多情,如今发现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安关照自己的痕迹,白照影心非木石,无法控制自己,不对这人动心。
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喜欢你吗?
是不是我真的爱上了你,没有听你的话……
“少爷,你又在发呆。”茸茸把白照影,再度从遐思里拉出来。
她心中有点自我责备,不该跟少爷提到世子殿下,都怪话题不知怎么就拐过去,闹得她现在好惭愧啊。
茸茸鼓起勇气说:“少爷,世子一定最近就会回来的。”
她妄加猜度了主人的意思。
不管这事儿违不违背规矩。
总之,她也想做点什么,让少爷好过几分。
茸茸把筐里的银杏树叶往前一递,银杏叶子金灿灿的。
小姑娘展开个笑脸:“少爷把叶子晒干,等世子爷回来,就让殿下在树叶上写字作画,我们在南屋不是见过殿下的作品嘛,殿下画画可好看了。”
——我的夫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
白照影眼里浮起层泪意。
那种慌乱又幸福的心情,他此前从未经历过。
白照影紧张地答应,心跳骤快,不敢让茸茸看到他脸竟突然变红。
他转移茸茸小丫头的注意,摸摸她的脑袋,示意茸茸:“可以再捡点别的树叶,也能画。”
“好的少爷!”
自是能察觉到白照影一点儿微妙的变化,茸茸以为,自己的动员奏效,显得兴头很高。
主仆俩沿着园子,又走了多半圈。
树叶飘零之中,两人迎面遇见成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
白照影开口:“有事情禀?”
“有,有世子妃。”成安手里拿着张大红色的喜帖,可是他挠挠头,神色却很讪讪的。
“这是我们邻居,附近谁家要办喜事,”白照影端详到细节问,“邀请我去吃席面?”
自从住进新府,邻居很多,如今大部分愿意跟世子府走动。
“这倒不是……”
成安显得更加为难,头皮都快挠破了。
如今殿下不在,他怕世子妃受欺负。
成安道:“喜帖来自白府,白二公子,白兮然要跟七殿下议亲了,请您回家参与喜事。”
第105章
白兮然议亲?
大红色的喜帖, 表面的纹路,采用得是烫金质地。
不是金粉, 而是用金箔贴的,所以这张喜帖格外沉重,白照影接过打开,觉得有些压手。
他并非意外白兮然跟萧明彻会在一起。
《宅斗之庶子欲孽》的剧情,本来就会让他俩成为眷属。
白照影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心中一股不祥感蔓延,直教他呼吸不畅。
白照影控制自己, 别做那个扫兴的小人,即使白兮然他不待见,面子毕竟还要做全。
他是白兮然的哥哥,议亲时, 两家都要拿出有排面的亲戚坐镇。
白府如今没落了,能撑起场面的人,唯有自己这个还算吃着皇粮的世子妃。
白兮然这次的婚事,于情于理,他怎么也避不开。
喜帖也许正是白兮然亲自写的。
喜帖上, 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只是笔走龙蛇, 显得春风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照影也能理解。
他合住这张精致贵重的喜帖,抖出去喜帖里, 不慎夹进去的一片银杏叶子。问茸茸道:“我若去白府, 穿吉服合适吗?”
白照影有整套珠冠大袖袍, 那是他入宫参与重要场合时,才会拿出来穿戴的最隆重服饰。
茸茸也跟成美姐姐学过了皇家礼仪,想了想, 点点头说:“少爷可以的,那就太给他们面子了。”
君子成人之美。
他其实虽非君子,但白照影既决定要去,就不再细节上落人话柄,反倒是要体体面面的。
白照影道:“那就按这规格准备吧。议亲时,如果还需我送些什么,你告诉成美拿主意,她向来做事谨慎。”
茸茸连连点头。
“成安。”
“世子妃我在!”成安连忙道。
“那天我可能还要再点几个家将,你得挑精明强干的人跟我走。”
“遵命!”
那是必须的啊,成安心说,万一真在白府闹个不痛快,世子爷回来非扒了我的皮。还是得带足打手才好。
把能想到的安排都交代了,白照影毕竟也没对白兮然,有什么印象方面的扭转,勉强营业而已,此人浪费不了他太多时间。
白照影刚想换换心情。
天幕间,骤然掠过只黑漆漆的渡鸦。
巨大的渡鸦在花园地面,投落一片多半米长的移动阴影。
黑暗的影子罩在白照影身上,他突然仰头,阳光刺得他闭上眼睛,那渡鸦难听地叫了声。
白照影心神绞紧。
就这么心脏砰砰地打了四五个突儿,白照影无端趔趄。
茸茸连忙将他扶住,挎着的竹篮掉出几片叶子。
忽而外头有家仆匆匆地报讯,说门口来了朝廷的公公,公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是来向世子妃宣旨的。
只是听见家仆所说的白色,白照影握住茸茸的手掌紧了紧,掌心倏然浸满了汗。
他已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凭借本能,他带着府里的人迎接宣旨太监。
他认得那太监,正是敬贤帝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太监果然穿着满身的素白。
那张面皮,平时瞧见都是含着三分笑的。
可如今,他竟一点点笑意喜气都没有,像是具麻木的皮囊,来完成特殊又艰难的任务。
大太监展开整幅锦绣质地的圣旨平静道:
“皇帝诏曰:朕闻征西将军、世子萧烬安忠勇,自瓦剌犯边以来,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生擒敌将火儿术,协同作战,擒获罗戈,并击溃瓦剌残兵。不幸于大同之战后,染病殉国。”
“朕心甚痛,国家失一栋梁,百姓失一忠良。今赐谥号‘忠武’,以彰其功。其家眷着赐田产金银,以示国家之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府中果然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太监悲悯地望向白照影。
那份怜悯出于真实,大太监久在敬贤帝跟前,老皇帝年老子嗣单薄,世子最近表现良好。
敬贤帝早已起了认回世子的意思。
尽管闻听世子在前线屡立战功,又牵挂着世子带走的那队神机营。皇帝也有些睡不踏实。
可是现在传来这道噩耗,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战场取胜之后,因为感染上疫病死了。
老皇帝就算再多猜忌,也变成了惋惜不已!
这诏书所写,赏给世子妃的田地是最丰饶的,金银数额也早已逾制,可见敬贤帝对此事何其伤怀。
大太监心里也直呼可惜。
这要但凡世子爷还有口.活气,陛下指不定龙心一横,就将这位皇子认回来了!
届时世子妃,都能往下任皇后那把椅子上冲一冲。
大太监暗暗叹气。
他轻声道:“世子妃,还请节哀顺变。”他递过去圣旨。
白照影双手接过,指尖轻轻颤抖。
“朝廷特派礼部侍郎,亲自主持办理府上的一切丧仪,世子妃好生将养身体,切莫太过伤怀,丧仪没有多少琐事让您操心。”
话毕那大太监看着茸茸。
小丫头脸已经完全惨白了。
家中陡然失去支柱,少爷从世子妃变成了寡夫。
好像才刚刚过得有声有色的时光,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噩耗,到处陷入了僵局,茸茸只觉浑身冰冷,强撑着道:“公公,我晓得,奴婢会照顾妥当世子妃的。”
大太监颔首。
渡鸦在世子府的苍穹上来回盘旋。
并非刚才那只,而是来了更多只,移动的阴影一列列掠过,投在府院前堂青灰色的地砖。
因为是报丧,大太监不能要辛苦钱,更不敢在世子府上久留,带着仪仗,匆匆地走了。
礼部侍郎,不多时就会亲自登门。
在此之前,家里还有千头万绪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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