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安跟薛明打马前来,已有数百名军士围住这人,那人不能再动,这时才发现,因为自己心怀侥幸,竟中了大虞这边的诈死伎俩。
大虞士兵将火把点亮,橙红色的火苗凑近俘虏的脸庞,只照到俘虏染血的侧脸,帽盔之下看不清五官,那俘虏偏过脸。
可是有人这时捡起俘虏的刀:“——是金刀!是金刀!!!”
士兵大喊金刀。
所有人心头巨震。
一个捡了大便宜的期待感,迅速在人群当中漫开,便有军士立刻用火把照亮他另一边脸。
此人无处可躲,只得掀起帽盔,再丢下马鞭,如困兽般闷哼了几声。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大虞军士大吃一惊。
罗戈!!!
瓦剌王子罗戈。
他们这小队该是有多幸运,天降奇功,若非早早离开阳和卫,怎能碰见这要弃兵逃跑,金蝉脱壳的敌兵首领?
一旦将此人擒获,这场仗,等同于已经赢了。
众将士宛如打了强心剂,这会儿哪里还有疲态,捆住罗戈便要回城报功。
赢了,他们赢了。
大虞这支分队,队伍呼啸地穿过旷野,简直风里都带着难言的喜气。
大同侧门暗自打开,罗戈的残兵果然夜里还在营地驻扎。他们尚且不知,主将已逃遁且被人抓获,还在做再度攻城求生的打算。
萧烬安押着罗戈秘密进城。薛明段莽在后。
前线指挥部所在不定,副将引他进去,临时征用了距离北定门最近的一座砖瓦结构大屋。
“世子请。”
副将认出罗戈,眼神惊骇。
罗戈嘴里塞着白布,发不出什么声音,脸涨得紫红紫红。
无人理会战俘的求饶,毕竟此人在边关杀死无数大虞百姓,万死不足平民愤。
副将安顿世子稍候,去请程岳。
因为城外攻势暂停,老将军退回指挥室,才刚休息两个时辰,眼袋都快耷拉下来了。
程岳哑声:“世——罗戈……”
罗戈奋力挣扎,被薛段两人死死摁住。
萧烬安拜道:“末将返回大同城,遭遇罗戈军队,秘密潜行准备逃回瓦剌,幸而将此人截住,向大帅献俘!”
薛段两人推着罗戈递给副将。
副将愕然,绝不敢接,连忙看向主帅。
这可是份泼天的功劳……
初战告捷,再加上生擒瓦剌王子,世子此战足以青史留名,怎会将战功拱手送出?
副将生怕这是试探。凝视程老将军,瞧着老将军同样震惊,只不过表情含蓄许多。
他又望向世子,世子依然叩首,行得是军中礼。
世子把大帅当作上官,故而不能贪功,再大的俘虏也要由大帅处理。将帅之间,不会生出嫌隙。
世子萧烬安,何其器量与冷静!
——他真是那个上京风闻喜怒无常的混世魔王吗???
程岳苍老的身躯,默然站定几息。
微弱烛光,映入程岳浑浊的眼睛,心绪也不平静。
于公,这俘虏能收,罗戈险些害得他阖家遭难,晚来名声不保,收下他,算是为抗击瓦剌之战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于私,他又觉得受之有愧。
萧烬安年轻,若想当个武将,生擒罗戈,他必一战成名。
纵使朝廷对他身世颇有风言风语,他手里有了真刀实枪杀砍出来的功勋,无论今后谁继承大统,动他都不好动。
程岳忽然想起,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亲自执笔,哆哆嗦嗦写给自己的信。
程家之围,乃世子所解。
此恩情永不相负。
程岳心头火辣,老眼浑浊欲扶起萧烬安。
萧烬安未起,一动不动。
年老者多慈悲,程岳与萧烬安的外家,江太傅是同辈人。
对晚辈的怜爱使他险些忘记,对方是皇族子弟身份,唇边多少声“好孩子”,到底没敢僭越地说出口。
只是程岳越发替萧烬安不忿,到底是当初谁将他谣传成这个样子!
两人推让时,薛段忙着控制罗戈。
唯有副将心不在焉,稍微能分出些神。
副将听着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眼睛快速地眨了眨,他道声:“有人深夜造访。”按说外头没有开战的声音,这个前线指挥所,应当不会有谁前来才对。
只觉来者不善。
庭院里声音更杂,守卫兵士不敢拦阻这人,脚步更近!
卫兵报讯道:“——朝廷监军太监持节问话,请大帅亲迎。”
是上京城来了人。
屋内几个各自对望,终究不明所以。
程岳应对这些个太监经验丰富,把萧烬安和薛、段罗戈等,都先安排进内室,独自整了整衣冠去接见朝廷特使。
这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第二红人,名唤顺意。
顺意曾在丽妃跟前当差,被丽妃举荐给皇帝,有手按摩的好功夫。
使臣代表敬贤帝,程岳对着那使臣所持之节行礼。
顺意公公笑吟吟道:“皇上圣意,老将军在外打仗辛苦,特免去将军叩拜,外头风凉,老将军与我进去坐下说话。”
***
主屋又添了好几盏灯。
顺意代敬贤帝询问了前线战况,说来时见到城墙残破,瓦剌驻扎城下,不知何时能退。
程岳从不把军情随便告知太监,太监的嘴,比内奸还松。
程岳更不能吐露,瓦剌王子就在里屋呢!
他含糊道:“虽然仍有波折,但,陛下恩泽照耀四海,区区贼寇,剿灭只是迟早。”
这话已足够让顺意听懂会赢。
顺意眉梢见喜:“那咱家率先恭喜老将军了!”
程岳拱了拱手,不动声色。
顺意公公则是在恭喜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欢喜与忧伤之间的落差显著。
程岳只觉图穷匕首见,不得不配合太监的表情,缓慢问道:“公公这是何故?”
顺意哀叹,故作无事地收起话题:“无妨,想到些朝廷琐事。”程岳不想听,所以没追问。
但怎知老头如此镇定?
顺意有点捱不住了,还是又把话题狼狈地捡了回来:“老将军可知,这回你大祸临头了?”
程岳连忙做出配合地失声:“此话怎讲!”
眼见老头上钩,顺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继续严肃地渲染气氛道:“我刚从阳和卫路过,听说世子用自生火铳撂了火儿术。他从儿时就深得陛下宠爱,陛下不惜借给他神机营历练。”
“神机营您知道的,放眼四海九州,唯有我大虞能打造出这支神兵,就是个娘们儿拿到神机营的火器,也能把壮汉放倒。”
顺意故意贴合程岳这种军中糙汉的身份,话说得糙。
顺意感慨万分:“拿火器赢了火儿术,不算本事。可陛下不一定这么想。”
“陛下必定以为……”
顺意悄声说,示意程岳附耳过来:“老将军,您花甲之年,英雄上阵杀敌却没能取胜。世子刚过弱冠年纪,竟能勇冠三军。”
“派出世子就能赢,单有老将军,就迟迟不胜。”
“就算最后瓦剌军灭,老将军回朝,也许都不能洗刷陛下的疑虑,却让他人占得头功。”
“老将军,您不值啊。”
“……”
这太监心思何其歹毒。
程岳满心后怕,若非世子提前擒获罗戈,将罗戈献给自己释了疑。更是若非他知晓,这仗就要打完了。
就凭太监这番挑拨,万一遇上个心眼小的,或者当时自己真想不开,上了这阉奴的当。
城下战火未熄,军中将帅闹起不合,仗还怎么打?
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程岳在烛光中深望了太监一眼。
似乎在太监背后,浮现起,那太监真正的主家,灯影中显露出丽妃母子垂涎皇位的影像。
程岳脑海的神经,宛如被针拨动,疼得他眼睛一闭。
老将军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也许宫中流言,萧烬安乃是敬贤帝之子的事情,确实是真的。
世子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故而遭受忌惮、被人抹黑,遭人诬陷,木秀于林而从小饱受摧折……
老将军胸中涌起股不忿。
他心知如今处于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自己这把老骨头,不应该再带着整座程府,参与这趟浑水。
但萧烬安毁家纾难的决心,三十八个时辰的苦战,缜密筹谋,待人恭敬的态度,不得不赢得他的好感。
他出身不光彩。
可他所作所为,哪样都很光彩!
唯独这样的男人,配成为天下共主,也能引导这江山走向通途。
老程岳横了横心,暗下胸中激荡,早在心里买下世子这股。
心头大事已然决定,程岳糊弄监军太监,更配合了。拍着桌子做出番,不跟萧烬安争出个好歹誓不罢休的架势,砸了茶盏,茶杯七零八落粉碎。
外头的兵士连忙应景,喊道:“大帅息怒!”
顺意公公压不住眉梢的喜色,强行按捺得意,差事办成,他装模作样地劝慰几句。
顺意待不了太久,被程岳安排副将相送,老者叮嘱,务必把公公妥善地送出大同。
堂屋重新宁静下来。
烛火撤去几盏,火苗烁动,内室的门打开了。
人全都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更知七皇子那派,处处希望萧烬安死。
程岳不敢点破萧烬安的身世,提醒道:“此番返回上京,世子虽然立功,迎面却是千难万险,七殿下等人不会让世子好过。挑拨将相不和只是开始,等你回去……”
——且不说沿途是否遇到危险。
——即便回宫,那挑拨的就是父子不和了。
敬贤帝多疑。
皇帝哪敢不防备,刚立功,正值年轻,风头正盛的儿子?
当然还是要宠更听话的那个,七皇子估计最近在皇帝跟前,刷满了好感。
萧烬安冷笑,当然能想到凭场战功不会让萧明彻轻易落败,他们之间,少说得再斗数合。
萧烬安刚才藏在里屋,无法出门时,早就酝酿妥当下一步计划。
萧烬安道:“如何平安回京不被构陷,我已有对策,希望诸位配合。”
他将那想法跟众人说了。
众人惊讶,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态,掺杂着万分期待与拍案叫绝。
程岳大笑道:“好!”
第104章
军队即将在北定门门楼, 公开展示逃跑的罗戈王子,兵不血刃, 招降瓦剌留在城下的残兵,胜利的喜讯只在这几日内传回上京城。
段莽离开队伍,提前返回上京。
他骑着最快的马,是世子的战马,沿途不敢有片刻耽搁。
世子决定声称自己染病身死。
皇帝现在偏心更听话的萧明彻,但, 皇帝不会对刚立下战功的萧烬安不闻不问。
如果追查死因,就会对疫病倒查,萧明彻难逃干系。
这样世子既在途中遇不到危险,就算之后“被神医救治终于复活”, 他也还是受害方,他并非应该让敬贤帝忌惮的虎狼。
敬贤帝反而会害怕萧明彻。
世子再度卖惨。
段莽只觉世子多才多思。
如今,段莽身上唯有一项重任:
——暗中告知世子妃,殿下安然无事,让世子妃别担心。
说清楚自己的计划以后, 世子立即就敲定此事, 甚至都没给段莽喘口气的工夫, 连马都借给他, 让他去跑腿。
段莽万万不敢耽搁。
人与马几乎在平野之中掠出残影!
世子妃他见过许多次,眼睛大, 水灵灵的, 性格非常和气, 每次偶尔跟他对上视线时,都会觉得有种难描的惊艳。
不过他从没敢直视世子妃太久。
因为世子醋劲太足。
他会不声不响地记仇,阴阳怪气。
段莽害怕这个, 不知怎么就被世子爷给绕进去骂了。
北边的士绅,有想跟皇族拉拉近乎,欲送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公子,到世子府为妾室的。
自然城中也有些狂蜂浪蝶,瞧中世子皮相英俊,想做几天露水鸳鸯。世子通通不沾,到最后基本不在城中闲逛。
能挨上世子的,唯有误闯军营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断了腿。浑身皮毛打绺。
世子把狐狸带回帐子里包扎好。他竟对这条野物,露出些难得的温柔,亲自喂过水食,抚摸小狐狸的皮毛,破例收留了它半晌。
人不如狐!
……
终于。
阔别多日的上京城近在眼前!
段莽大喜,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商量着,希望马兄弟再快几分。
马儿步伐变得更大。
段莽有锦衣卫的令牌,可以通行无阻。
可是段莽忽然收住马蹄,鼻端传来阵清苦的草木气息。他在城外瞧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他欲进城,这支载着木箱的长队,刚从上京城里出来。双方擦身而过。
这是药味。
近来段莽在军营,为对付疫病的事,他难免跟药草打交道。
就算他再迟钝,闻见药味就会触动有关前线疫病的记忆,这都快形成了本能反应。
车队领头的是俩老头,头发花白,都带着棉布小帽。
俩人在车板闲话。
段莽竖起耳朵细听:
“秋冬之际,正是疫病蔓延的时候。时疫年年都有,唯独今年药材下得快,都卖出去了。”
“退热的药材,可供选择的品类众多,柴胡在其中见效更快。今年柴胡的价钱飞涨,自然其他功能相似的药材,就能走俏几分。”
“可到底做不到物美价廉,成本摆在那里,我等纵使愿意让利,吃药也还是变昂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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