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小看这八税一,这战事平了,出生的娃儿也多了,谁家不是地少人多?
至于官府给新出生的娃儿分的地?想都不要想了,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没有大老爷强买强卖民田就算是一地教化有方了。
荒地倒是有,要是不怕使力气自个儿开去,反正前几年没什么收成就是了。
柳老大就一直觉着他们这地儿说是鱼米之乡,地主豪强太多,还不如他当时打战回来时经过的北临府,大片大片的土地没人耕种,往来的野物也多。
柳老大农民出身,看到这大片的无主地还能不眼馋?亲自揉捏了一番,发现土质有些黏重,看起来就很肥沃。
要不是想着人生地不熟的,他早就在那安定下来。后来日子过得辛苦的时候,也老在家念叨,实在是吃不饱饭,就去北临府闯一闯。
柳天骄也对那地儿很向往,天气异常寒冷又怎样?种的出粮食便能换钱。只要能吃饱饭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好在他们临安府除了地少人多外,也是有别的大好处的。
这儿交通便利,是好几条官道的必经之路,商贸很是发达。要是家里能凑钱去学个手艺、做个小买卖,那多半就能吃喝不愁了。
实在活不下去,还可以去城里的大户家里帮工,也能活下去,就是地位低了些,儿孙的嫁娶没有那么如意。
说回田赋,有个法子倒是可以免掉,那就是读书考秀才。
战乱期间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什么孔孟之道都叫落了灰。寻常百姓最好的出路就是习武,然后投身战场,混个小头目当当,那可是既有地位又有实惠。
当然,被强制拉去服兵役的那些农民就不一样了,他们饿得面黄肌瘦,又只会种地,素日里见着官兵也只是谨小慎微。
派他们去打仗,跟让他们去送死有何区别?
这些年太平了,皇帝老儿倒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样,说读书人才是国家的顶梁柱,多兴兵戈只会让百姓流离失所,只有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才能胸怀天下、治理好国家。
前些年不还说征战四方的才是好儿郎吗,怎么变得这般快?
老百姓不懂,也不想懂,反正他们只知道如今读书好啊。只要考中了秀才,就能免了田赋、徭役,一家子也能受人尊重,再不是那叫人瞧不上的乡下泥腿子。
隔壁靠山村今年就有人种了秀才,大家议论纷纷,“说是叫田中的,三十岁,我悄悄瞧过,长得倒是一般,没有一点戏文里文曲星的风采。”
“光有风采有屁用,那卫文康倒是看着挺像样子的,如今连个童生都中不了。”
“也是,还是得有真本事才行。我听说一家有个秀才就能免除徭役不说,还能免五十亩地的田赋。”
说话的那人是村长家的大儿媳妇儿王长秀,天天听她那村长公公念叨这些,算是村里妇女夫郎中有些见识的。她也对自己的见识颇为自得,时常愿意显摆。
“五十亩?我的天,那得多少银子呀?”
王长秀说道:“挂靠一亩的好处费是田赋的十五比一,你算算。”
那说话的妇人大字不识一个,哪里算得清楚,只能强装很懂一样,说道:“那是很多。”
柳天骄跟着他爹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这点儿算术还是搞得明白的。便扒着指头算了算,然后长大了嘴巴。我的乖乖,这是考个秀才就能发财呀,怨不得卫文康他娘在世时那么傲气呢。
王长秀见把人唬住了,继续炫耀道:“还有好处你不知道呢。”
捧文人的风潮刚刚时兴起来,对读书人的待遇也越来越高,一般老百姓还真不知道如今秀才又有哪些好处。
有人便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好处?”
“遇到事情了可以直接找知县老爷,见到官吏也不用下拜。”
柳天骄是真的惊到了,他在镇上天天跟那些官差打交道,生怕把人得罪了无处说理,而秀才可以直接面见县太爷,还可以见官不拜,那岂不是完全不用怕那些劳什子的官差?
柳老大见自家小哥儿张大嘴巴的样子,有些好笑,“你如今才知道读书人的好啊?”
柳天骄说道:“我以前哪里能想到有这么好啊。”
柳老大拍拍自家小哥儿的肩膀,“好处多着呢,就算考不上秀才,识文断字的,做什么都比别人强。”
柳天骄懂了,“怪不得爹你对卫文康那么好呢。”
柳老大唬着脸瞪他,“胡说什么呢,你爹是那般势利的人吗?我是真觉着卫小子好。”
“行行行,你就是觉着他好。”
大家闲聊了没一会儿,收粮的官差就来了,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围着那些装好粮食的袋子瞧了又瞧,然后又踢上几脚,见有往下陷的就咋咋呼呼强逼着人补满。
柳天骄以前没跟着来交过田赋,不解道:“不是按着斤数吗,粮袋子满不满又有什么关系?”
柳老大悄声说:“怕人弄虚作假,那粮袋子都是官府统一拿来的,一袋子是十斗。那官差把那粮袋子装的扎实些,多出来的粮食就是他们自个儿的。”
柳天骄瞧着那些官差便越发不顺眼起来,要不是怕惹事,真想也上去踹他们几脚。
农家少闲月,交了田赋,家里的粮食一下子少了许多,村里人都不踏实,便趁着收完粮食的空当种菜摘果。
有些胆子大的青壮,三五成群,约着去山上打猎。如今正是猎物上秋膘的时候,运气好逮着野鸡兔子之类的,可是难得的好荤腥,一家人能高兴好久。
柳老大年轻时便是打猎的一把好手,说是曾经猎到一头黑熊,足足卖了一百两银子,可把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当然,那个时候柳老大还没去当兵,也没有分家,这银子是直接给了柳老娘收着的。给柳老大的好处是允许他那天多吃了一个鸡蛋。
如今柳老大又是当过兵、又是杀过猪的,身手依旧不减当年,好些人便来约着他一起上山。
柳天骄却是死活不愿意,山上的危险他还是知道的,前些年靠山村便有一老猎人上山遇到了长虫,叫人寻到时,只剩下了没吃干净的骨头。
柳老大一向惯着他家小哥儿,柳天骄不让去便也就不去了,但他近来却是有了些想法。
哥儿一天比一天大了,早些攒钱把城里的铺子买下,招婿也能找个体面些的人。
第9章 出事了
这日,柳老大特地起了个大早,喝了满满两大碗粥,又就着刚腌好的水晶萝卜泡菜啃了两个软乎乎的馒头,便往杂物间去了。
柳天骄见他爹把早年的弓箭、砍刀这些物事都拿出来。有些奇怪,“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老大只道:“没什么,休整一下,怕放坏了。”
柳天骄知道他爹宝贝着这些东西呢,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过两日是大集,家里的肉怕不够卖,什么时候去收些?”
柳老大道:“不收了,昨日多收了一些,就是想着明日卖完了歇歇,去打理打理田地。”
地里确实也有几日没去过了,柳天骄不疑有他,便道:“好啊,那我跟爹一起去。”
柳老大说:“活儿不多,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收拾一下菜园子,把该收的菜收了,该种新菜了。”
柳天骄一想也是,便应了。
却不料就是这一应,让他后半辈子每每想起来都是悔恨不已。
第二日果真早早就把肉卖完了,两人回家吃了个早午饭。柳天骄就去地里除草,又把豇豆摘了个七七八八,这东西种得多,炒菜、凉拌、干煸,柳天骄都变着花样儿做了个遍。
饶是他厨艺再好,天天吃也够了,后来只要餐桌上一出现这玩意儿他爹脸色都僵硬了几分。
柳天骄笑话了几回也就不再强求他爹了,这豇豆用处多着呢,吃不完的正好洗净晾干了塞到泡菜坛子里,过些日子捞出来,加肉沫炒了最是下饭不过。就是切细了直接拿来佐稀饭吃也是极好的。
再有多的便焯水后晒干,做成干豇豆,冬日里拿出来炖肉做汤或是爆炒,他爹都爱吃。
还有多余的茄子,做成茄干,泡水后加热油一炒,也是道极好的菜。
家里卖肉就这点好,不缺油水。
柳天骄一边谋算着一边干活,被门口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大跳,“傻大个,你干嘛呢,慌里慌张的,别把我家门撞坏了。”
叫傻大个的,也就是邵青家的大儿子——邵壮,此时急得满头大汗,“还说什么门呀,赶紧跟我走,你爹叫长虫伤了,快不行了,抓紧与我去见最后一面吧。”
什么叫最后一面?柳天骄险些没一下子直接晕厥过去,还是把手心都掐出血印才勉强镇定下来,“在哪,我爹现在在哪?”
邵壮也没含糊,一边拉着他往前跑一边说:“在邵大夫家。”
邵大夫是村里的赤脚郎中,土生土长的清水村人,年轻时运道好,帮了一个省城大药堂的坐堂大夫一点小忙,那大夫见他年纪虽小,但心地善良,人也伶俐,便带着回了省城给他当学徒。
那可是省城的大药堂,过些年出了师,就是人人尊敬的大夫。大夫多赚钱啊,随便几服药可就够村里人几个月嚼用的了。
人人都说,邵大夫这是撞了大运,以后一家子可就脱了农门成城里人了。
一时间,连带着他家兄弟姊妹的亲事都上了好几层,给邵大夫说的更是当时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可惜大家都以为邵大夫要飞黄腾达的时候,他却是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原来带他的老大夫突然离世,其他小学徒本就看不惯他,这年头学手艺,特别是当大夫这种地位极高的手艺,谁不是家里有大关系或是花了不少钱来的,偏偏他一个穷酸的村里人,撞了大运被老大夫收下,凭什么呀?
今个儿不让他吃饭,明个儿撺掇着掌柜的找他麻烦,邵大夫坚持了几个月,实在是没办法,最后还是被药堂撵了出来。
在外见过了这些是是非非,邵大夫也心灰意冷了,回到村里就凭着当药童时学的一点儿本事,当了赤脚大夫,给人看些头疼脑热和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兼着去山上采些药材卖到镇上的药铺里,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总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好。
村里人都知道,邵大夫在省城时没有正经给人看过病,纵使天分再高,能力也有限。
因而,柳天骄一边跑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爹身子骨那么好,一定没事的,别让他在邵大夫那待着了,傻大个,你去帮我找辆骡车,我把他送到镇子上。”
邵壮理解柳天骄的心情,可胸口那么大窟窿,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先去看看再说吧。”
柳天骄从小跟他玩到大,见他这神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可心里总是存着希望,他爹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前些年也是叫野猪往身上顶了个大窟窿,身上跟个血人似的,不也就是养几个月就好了吗?
然而亲眼见到努力了好几下才勉强把眼睛挣开的柳老大,柳天骄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抱着他爹有些发凉的身体,脑袋一片空白。
柳老大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死撑着等到了他家小哥儿,只断断续续说了一句,“活,活着,好好活着。”
那双帮他穿过小衣服、挡过柳老娘巴掌、抱着他骑到脖子上的大手,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劳作、布满老茧的大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柳天骄张了张嘴,一声“爹”都没有喊出来就晕死了过去。
村长长叹一声,虽说柳老大有诸多不是,但好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昨儿个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说要给自家小哥儿招赘婿呢,今天就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骄哥儿这样儿也是担不了什么事儿了,大家帮忙把人抬回去吧。都是一个村的,柳老大的丧事大家还是多费费心。”
说罢又朝着柳老爹道:“你们虽是分了家,毕竟还是亲生骨血,老大的身后事你们得拿出个章程来。”
柳老爹还伤心着呢,听到这话,猛地一抬头,“这,这我能有什么章程。”
村长也知道他是窝囊了一辈子的人,闻言眉头一皱,“置办灵堂,招待亲友,出殡,你这么大年纪了,这白事见了没有四五十回也有二三十回了,照着办就是了。”
柳老爹脱口而出,“事倒是好办,可钱谁出?布置灵堂、请客坐席、打棺抬棺哪样不要钱?”
村长没好气道:“老大家那么大的家业还怕没钱,你只管办就是了。”
柳老爹还待再说,却是被边上的柳老幺拉了一下,“村长尽管放心,我家虽是不富裕,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大哥的身后事一定办得妥妥帖帖的。”
村长见状满意地点点头,“怪道老幺出息呢,这见识这心胸就是不一样。”
原本躲在后头的小钱氏也连忙站了出来,“大哥没了,这老二就是家里最大的,哪里用得着幺弟操心,我们两口子自然会料理妥当。”
呵,柳老幺这脸皮真是越发厚了,当着众人的面儿充什么大头鬼呢,说什么帮着办丧事,不就是想借机捞钱吗?到时里里外外收入支出那么多,随便抹一点就不是小数。
要不说人家柳老幺家有钱呢,看人家脑子活络的。不然就他走街窜巷当货郎那点儿子收入能够修五间青砖大瓦房?
村长也是无利不起早的人,这种对他来说费力又捞不着钱的活儿只要有人接手就是好的,见平时干啥都抠抠搜搜的小钱氏今日这么上道,自然是乐见其成,“好,老二家的是个懂事的,那你们两口子就和老幺一块,带着其他几个弟兄,把这丧事办好了。”
小钱氏连连点头,“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柳老幺倒像是不知道他二嫂打什么算盘一样,只是满脸悲戚道:“自然,必定让大哥走得安心。”
柳天骄清醒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想哭又没了眼泪,积蓄了好久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晃荡着打开隔壁的门,里面空空如也。
“爹呢,我爹呢?”
第10章 哥儿没有继承权
柳天骄脸色一变,挣扎着往院子里奔去,见院子里也没人,又赶忙去拉开大门。
“爹,爹你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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