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熟悉又陌生。
他的心,突然就空了。
像是有人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划开一道口子,把他的心整个囫囵吞下,然后嚼吧嚼吧咽下去,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他在原地,独自面对丢了心的茫然。
是四肢百骸失去心脏的供养,血液干涸,被抽空力气,麻木,沉默。
他起初以为不痛,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是痛苦已经深入骨髓,全身无一不痛。
“江瑾年……哈,骗子。”
宗聿低喃,他在黑暗中,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不是没有人来劝他,但都被他赶走了。
那些人明明知道江瑾年离开了,却瞒着他,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们,他可以在第一天就把江瑾年找回来。
面对宗聿的质问,他们说不清江瑾年和曲落尘去了何方,他们二人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这个时候宗聿才猛然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江瑾年,对他的另一个身份一无所知。
不是他没有想过去了解,是江瑾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
真是可笑,他以为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轻易地抽身而去。
月落西山,夜尽天明,宗聿又是一夜枯坐。
就在王府的人急得团团转,担心他这样不吃不喝,会把身体拖垮时,宗聿终于喊人了。
一直候命的溯流和回风最先冲进去,宗聿从房间里出来,坐在屋檐下。他脸上的黑纱被自己取下来,身子面向庭院。
“主子。”溯流道,“你终于想通了吗?”
回风脚下一踉跄,抬脚就把溯流踹跪在地上,自己也跟着跪下去。
怎么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宗聿低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手下,声音微哑:“江瑾年离开那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回风道:“没有,王……他很自然地出门,我们以为是去办事,没有多想。”
“是吗?”宗聿回头看向房间,确实江瑾年的东西都在,他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拿,
是不想引人怀疑,也是为了轻装上路。
毕竟谁会想到一个正常出门的人,踏出宁王府的这道门后,再也不会回来?
“江家的判决下来了吗?”宗聿又问。
回风略犹豫,道:“下来了,除江云枫外,满门抄斩,诛九族。”
“江云枫怎么回事?”宗聿问道,他不觉得宗熠会放过江云枫。
“他……官府对外说是在家中畏罪自杀。”回风道。
他没有明说江云枫死的蹊跷,而且还是死在江瑾年离开那天,只是隐晦提及。
江云枫的尸体处理的很快,禁军让草席子一裹,丢去了城外的乱葬岗。宗熠不许江家有哭声,也不让江家见江云枫最后一面。
宗聿隐约猜到,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江瑾年离开的原因在这里,他亲手为娘亲报了仇,是非恩怨已了,确实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他宗聿不过是他复仇的踏板。
“溯流,去备车,我要进宫面圣。”
溯流听了起身,抬头看向宗聿,犹豫了一下,问道:“主子,你的眼睛是不是能看见了?”
没有缎带的遮掩,宗聿的眼睛一片清明,他准确地看向溯流,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溯流又惊又喜,没再废话,转身跑出去备车。
宗聿的眼睛不算突然复明,他吐血那天就已经能看见一点微光,本来是想给江瑾年一个惊喜,没想到江瑾年给他的惊喜更大。
山盟海誓成空,他执着着虚妄。
宗聿这一趟进宫去了很久,他和宗熠单独会谈,没有人知道两兄弟说了什么,期间有过争吵,但是无人敢上前。
宗聿从宫里出来后不久,宫里的圣旨紧随而来。
宗熠将他封为钦差大臣,要他奉旨出京,去各个地方整顿官场。
江党伏诛,不过是解决了一个最大的隐患,地方上还有无数的问题,那些曾为江阁老门生的官员,还潜伏在暗处。
宗熠这道旨意,便是要把宗聿支出去。
至于是宗聿自己的要求,方便寻找江瑾年,还是宗熠为了让他不能去找江瑾年,故意给他安排这件繁琐的政事,外人不得而知。
他们只知道宗聿很快就离开京都,这一去便是四年之久,从京都脚下开始,走遍河山,后世称其是时间持续最长的官场肃清,在这场肃清中,落马的地方官员数以百计。
宗聿每到一个地方,就是从上到下的整顿。江瑾年的离开,彻底释放了他埋藏在心中的戾气,逐渐露出冷酷暴戾的一面。
他稳定地方政权的同时,也遭到诸多弹劾。
和以前宗熠为了保护他,让御史大夫弹劾小事的情况不同,这次是上下的官员弹劾他酷吏、苛政、不通人情。
不少人听见他的名字就头大,为此没少买凶杀人,甚至请到了已经不问江湖事的青云楼。
但是让那些人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名单很快就被青云楼交给宗聿。因为上一任青云令令主在归还青云令时,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个请求就是无条件帮宗聿一次。
青云楼没有拒绝。
宗聿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和江瑾年有关的消息,这四年来,他走过的地方没有江瑾年的踪迹,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
关于曲落尘的消息倒是不少,可他是一个横空出世的面孔,没有人知晓来历。
宗聿询问青云楼江瑾年的消息,但他们没有回答,而是让宗聿放下。
万般执着皆是苦果,只有放下才能自由。
宗聿做不到。
他将这场反腐反贪的终点定在了青州,青州有唐家。
宗聿之所以不是最先去唐家,是因为他能想到的,江瑾年也能想到,他不会最先联系唐家。
如今过了几年,或许在江瑾年看来,已经是尘埃落定。
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依旧让宗聿失望,唐家没有江瑾年的下落。
唐家是江湖门派,本来就不怎么和官场打交道,和宗聿做那笔兵器买卖,是因为唐诀看中宗聿的为人,又有江瑾年在中间做担保。
兵器交付后,唐家和朝堂就断了往来。
宗聿上门寻人,唐门上下都很惊讶,他们中甚至不少人不知道江瑾年这个人,只是对唐映雪的名字有印象。
唐家老太君解答了宗聿的疑惑:“宁王,唐姑娘并不是唐家人,只不过早年她对唐家有恩,和我们结下一段善缘。她死后,只有少数本家弟子知道她留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后来也帮过我们,所以他请我们帮你时,我们没有拒绝。但在这之后,我们也没再见过他。”
江瑾年帮宗聿的每一步,都在消耗母亲留给他的帮手,一点点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
宗聿意识到,江瑾年的离开不是大仇得报后的一时兴起,而是从始至终。他这些年的寻找,四处打听就像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感动。
“曲落尘和你们唐家也没有关系吗?”宗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唐老太君摇头,唐诀被她护在身后,看见宗聿得到答案低下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终究是昙花一现。
宗聿没有为难唐家,他很快就从青州离开了。
在知道江瑾年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结束了在外的奔波,回去京都。
一年后,在京都为质的耶律苏和暴毙而亡。同年,蛰伏五年的狄戎卷土重来。
他们不再选择孤军奋战,而是联手周边的部落,甚至派人游说自在一方的云川,打着复仇的旗号,再度掀起狼烟。
云川回应会加入战场,狄戎喜不自胜,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云川所说的加入战场,是对狄戎开战。
这些年,狄戎因为在虞朝手上吃亏,往外扩张,不止一次和云川在边境上产生摩擦。
云川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只不过他们向来爱好和平,不喜欢先挑事。狄戎这次跳出来,正中下怀。
宗聿出征应战,云川也派出精锐,双方形成夹击之势,将狄戎拉起来的人手打的溃不成军,联盟很快瓦解。
这一次,宗聿没有给狄戎任何喘息的机会,带领大军直入狄戎腹地,直取狄戎首都,他要踏平狄戎,让它从此俯首称臣。
但他太冒进,甚至有些不管不顾,被没有完全撤退的周边部落找到机会,想要切断他的后方补给,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眼下正是深秋,冷风刺骨。若是后方补给跟不上,战士们缺衣少粮,容易陷入困境。
边境相邻的云川斥候发现周边部落的行军轨迹,上报军营。主将意识到问题所在,点兵出征救援,分化部落兵力,帮宗聿分担了一半的风险,给他的军队争取支援的时间,才没让宗聿陷入困境。
不曾想宗聿非但没有领情,在拿下狄戎后,兵指云川。让云川和虞朝签订永不进犯的协议,并送皇子入京都为质,否则他就和云川开战,马踏云川。
“他真是这样说的?他要踏平我云川?”
云川大军的营帐内,被推出来做使臣的林宣尴尬地坐在下方,面对屏风后面传来的质问声,搓了搓手,斟酌道:“眼下狄戎兵败,周边部落几年内不成气候,我们两国边境接壤,和平协议对我们双方是一种保障。”
“什么样的和平协议,要我云川送人为质?”屏风后面的人反问,他的声音带了一点沙哑,但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林宣无地自容,他也不知道宗聿发什么疯,云川单纯的想揍狄戎,和他们并不是联盟,即便如此,在察觉到宗聿会被人包饺子时,他们还是第一时间出兵增援。
单是这一点,别人就够义气。大家不能联手,也能和平共处。
但宗聿无视云川的帮忙,他铁了心要起战争。质子只是一个挑起纷争的借口,他相信云川绝对不会答应。
林宣想也是,除非别人脑子有病,他们又没战败,就是出来打一架,怎么还成别人的一盘菜了?
林宣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保持沉默,等对方把他轰出去。
就在这时,有人掀起军营的帘子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朝着屏风后面的人走去,开口骂道:“这个狗东西,你当初就不该去救他,让他死外边最好。”
林宣觉得声音耳熟,循声而望,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在多年前的边境上,如同天神一般,妙手回春,救治过他们不少伤病。
“曲……曲大夫!”林宣激动地站起身,道,“你是云川人?”
曲无觞瞥了一眼林宣,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主子是疯狗转世吗?逮谁咬谁?”
说完又对屏风后面的人道:“被狗咬了一次不服气,还想被咬第二次?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给你气受?我看啊,抓过来打一顿,就全老实了。”
林宣打了个寒颤,这熟悉,不分敌我的攻击力,是曲无觞没错了。他们过去也算并肩作战过,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云川人,还是这次的随行军医。
林宣不由地打量起屏风后面的主将。
营帐内烧了几炉火,他穿着战甲都嫌热,屏风后面的人却拥着狐裘,时不时地低声咳嗽。
面对曲无觞的挖苦,他没有生气,只是吐槽了一句:“你这药很苦。”
曲无觞翻了个白眼:“没你心里苦。”
那人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度传出来。
“两国的永不进犯条约可以谈,既然你们殿下担心云川不守承诺,像狄戎一样出尔反尔,一定要个筹码在手上,我可以让我的孩子跟你们同去京都。我是云川的永安王,我的孩子是宗亲,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如果他还是不同意,你让他放马过来,我在这里等他!”
林宣十分惊讶,他没想到云川真的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要求,听得他都觉得的良心在受谴责,保证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世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的孩子不是质子,我会亲自前往京都和你们陛下签订和平协议,待我返回之时,孩子要随我一起返回。”永安王的声音坚定有力,偶尔的低声咳嗽并不影响他的魄力。
林宣莫名松了口气,他就说嘛,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会同意他们殿下的要求。
送走林宣,曲无觞叫人进来撤走屏风。营帐的采光好了不少,江瑾年拥着狐裘坐在主位上,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比起五年前,他更成熟,但却瘦了很多。
曲无觞在一旁坐下,翘着二郎腿,道:“你真的要把孩子给他送回去?”
江瑾年垂眸:“只是让孩子看一眼他。”
曲无觞沉吟片刻,道:“那我让惊鸿陪他去。”
惊鸿是曲无觞和陆无名的孩子,已经是个半大小子,跟着陆无名练得一身好武艺。
江瑾年有些惊讶,他诧异地看向曲无觞,道:“你舍得?”
惊鸿一旦出现在京都,陆无名的身份就藏不住了。这些年因为江瑾年的调解,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所缓和,但绝没有到能让曲无觞放手的地步。
曲无觞把玩着手上的同心镯,道:“强扭的瓜可以不甜,但不能发苦。曲落尘回来后,天天揪我的错,我没时间去分心的那些日子,一个人埋头专研蛊术,其实也不是很差。”
曲无觞坐起身道:“他一心要离开我,我拦不住,但惊鸿必须归我。我让惊鸿去京都,和你是一样的心情。”
京都有他们的另一个家,或许这一生就这一次回去的机会。
第115章
林宣把江瑾年的话带回去, 营地里的人都很吃惊。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没事找事的借口,等着就是江瑾年发难, 他们发兵。
“难不成这个永安王看穿了我们的意图, 行的缓兵之计?”赵昂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云川让步。
一旁的将领帮腔道:“这永安王多大年纪, 他真的有儿子吗?该不会是随便找个人糊弄我们吧?”
云川对外交流不多, 如果不是这次一起打狄戎, 军中都不知晓他们那边有这种用兵如神的将才。
他们看似封闭,却有着不弱于虞朝的兵力, 带领的人冷静理智, 又杀伐果断, 也不怪宗聿回头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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