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凉意的眼泪让宗聿动作一顿,似有些诧异:“我弄疼你了?”
江瑾年摇头,不是身体的痛楚,而是心里裹挟着没有回应的失落,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可他忍不住。
他没有勇气坦白,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他也想宗聿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宗聿轻拍江瑾年的背,低声细语地安抚,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如果你喜欢孩子,我们可以收养。”宗聿轻哄,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拐的那么远,但顺着江瑾年的意总是没错的。
江瑾年固执地又问了一遍:“给孩子取个名字。”
宗聿沉思片刻,道:“玉竹。”
瑾字藏玉,聿字藏竹。
既然是他们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期许,一定会继承他们的一切。
第113章
晨光破晓, 灰蒙的天色破开一线天光,江府门外的禁军刚刚换防,就有人拿着宫里的御令前来。
禁军检查令牌无误放行, 看着笼罩在斗篷下的身影, 不可避免地露出疑狐的神情。
太后出事后,江家被围了很多天, 上面什么指示都没有, 也没人敢来探望, 今天的两个人算是首例。
禁军不是话多的人,上面怎么说, 他们就怎么做。
江家不见昔日的繁华, 里面死气沉沉, 就算天光入府, 也透着行将就木的末路气息。
禁军围困,不准江家任何人进出, 自然也不会允许采买,江家的存粮有一些,但菜蔬要省着点用。给了上头的主子, 下头的人自然就僧多粥少。时间一长, 人心溃散, 对江家自然多了抱怨。干活懒散不上心。
江瑾年和曲落尘的出现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或者说惊动了,那些下人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声张, 这让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江云枫的院子。
江夫人因为娘家出事, 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早就不同江云枫住在一起, 而是去陪着自己的女儿。
江云枫心力交瘁,夜不能寐, 早上才躺下打了个盹。
可他睡不安稳,很快就从睡梦中惊醒,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来人。”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江云枫知道最近下人不上心,憋屈夹杂着怒火,他翻身坐起来,拍着床大喊:“来人,都死哪儿去了?”
江云枫没有等来下人的回答,反而听见有人冷笑轻嘲。
“江大人好大的火气,小心些,要是怒急攻心,中风就不好了。”
江云枫一惊,猛地站起身,透过房间的帘子看出去,堂屋里坐着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们穿着斗篷,但进屋后取下了兜帽,是两张江云枫不想看见的脸。
“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想干什么?”江云枫提高声音,强装镇定,掩盖自己的惊惧,“我还是朝廷命官,皇上还没有下我的职,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逃!”
“江大人久经官场,这会儿怎么反倒变得幼稚了?”江瑾年冷冷地看着他,道,“没有上面的允许,你以为我们进得来?”
江家周围都是禁卫军,江瑾年还没有蠢到和皇权硬碰硬。
“你们想干什么?”江云枫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这一幕和他梦中的场景是那么的相似,那张和唐映雪相像的脸,一次次走到他面前,带着仇恨的眼睛,锐利又危险。
“江瑾年,我可是你父亲!”江云枫拿出最后的底牌,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他色厉内茬,好像这样就能镇住江瑾年。
“别紧张,江大人,我只是来还你东西。”
江瑾年站起身,一步步朝着江云枫走去。卧室没有点灯,那一室的光来自正门,随着江瑾年的靠近,光线忽明忽暗。
江云枫喉头滚动,他不记得自己有给过江瑾年什么东西。他讨厌这个孩子,是因为他古怪的身体,还是因为他太像唐映雪。他好像只继承了唐映雪的血脉,而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江大人,你还记得它吗?”
江瑾年在江云枫面前站定,看着因为恐惧而怒目的江云枫,出怀里抽出一把匕首。
那是江云枫送给唐映雪的定情信物,他曾说若有朝一日,他负心唐映雪,就让他被这把匕首穿心而死。
“现在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
江瑾年抽出匕首,这确实是把好刀,那么多年依旧光亮,银白的刀身削铁如泥。
江云枫瘫坐在床上,因为恐惧声泪俱下:“瑾年,我可是你父亲,你不能杀我!天下人会戳你的脊梁骨……”
江云枫的声音戛然而止,银白的匕首插进他的心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没想到江瑾年如此干净利落。
江瑾年俯视他,擦掉脸上的血,冷笑道:“你抛妻弃子都不怕报应,却要我敬畏世俗?”
江云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张开嘴想说话,鲜血先喷涌而出。
江瑾年冷漠地看着他抬起手指着自己,不甘心地倒下去,死不瞑目。他曾经送出去的匕首,如同誓言一般,结束他的生命。
江瑾年转身离去,曲落尘起身跟上他的脚步,道:“白榆已经在城外备好马车等我们,你要是想回去看一眼,我不拦你。”
江瑾年脚步微顿,看一眼又有什么意义?
“不用了。”
他选择离开,就不会再回头,王府的人知道该说什么。
曲落尘没劝,他们从正门入,后门出。
后门等他们的不是禁军,而是凌霄阁的暗卫。他们备了马和细软,还有出行文书,上面盖了官印,可以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就算有人下令封城,也不会妨碍到他们。
曲落尘拿过文书看了两眼,很有催人离开的架势,没有半分挽留。
他冷笑两声,道:“告诉你们皇帝,我走了,让他记得善后。”
凌霄阁的暗卫颔首,目送他们二人离开。
皇宫内,宗熠看着暗卫呈上来的情报,一时间怅然若失。他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江瑾年的身份始终是个隐患,就算江家不会牵连他,他还有云川皇室这一重身份。
他和宗聿都还年轻,而年轻人总觉得爱情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们幼稚时,可以为了爱情对抗所有,但当他们成熟一点,懂得权衡利弊后,爱情就不再是全部。
那个时候,一切热情消退,爱意消磨,他们再想回头,看见的不是鲜花满目,而是荆棘横生。
现实能让神仙眷侣变成怨偶,人不会一直年轻,但如果生了嫌隙,破碎的裂痕能永远横在心间,无法磨灭。
“吕忻,朕在这件事情上会不会太绝情了点?” 宗熠问道。
他默许曲落尘带走江瑾年,不阻拦不劝告,让宗聿就这样蒙在鼓里。或许时间长了,不需要他说什么,宗聿的心里就能生出芥蒂,彻底地放下这段感情。
吕忻不能质疑天子,道:“有缘自会相逢,若是无缘,陛下让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会分开。”
“是吗?”宗熠苦笑,“就算我让他们在一起,曲落尘也不会答应。”
这不是迫于宗熠压力的分开,而是两个国家的权衡。江瑾年没有反抗,他清楚任性的后果。
对等的身份,不对等的立场,他甚至没有告诉宗聿自己的真正来历。
江家不过是他不堪回首的曾经,从来就不是他的现在和未来。
“罢了,让纪……”
宗熠一顿,想起他让纪凌去照顾宗樾了,这个看着最懂事的弟弟也不让他省心。他卡了他和纪凌多年,现在也妥协了。
“让卫淮亲自去宁王府盯着,在小七复明之前,江瑾年离开的消息不能传到他耳朵里。”
善后并不简单,宗熠要处理的麻烦还多着呢。
吕忻颔首,问道:“陛下,江家那边……”
江云枫已死,这个消息瞒不了太久。
之前宗熠是答应曲落尘,才围而不定,现在曲落尘达到目的,江家没有继续围困的必要,该清算的要一并清算。
江瑾年今日是光明正大地离开王府,王府的下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以为他是外出办事,宗聿问起,他们还能答上两句。
等过了早饭,江瑾年没回来,大家以为是事情没有办完。
晌午之后,宗聿开始觉得不对劲,他让小福子去找人。小福子出去找了一圈,把江瑾年会去的地方找了一遍,都没看见人影。
他心里也奇怪,回来的路上遇见卫淮。
天子近卫在王府当起门神,他告诉宗聿江瑾年去了江家,宗熠在清算江家的帐,江瑾年也要和江家做一个决断,所以要耽搁几天。
宗聿没有怀疑,只是不放心江瑾年一个人面对江家,说要去江家陪着他。
卫淮搬出曲落尘,说曲落尘吩咐他这几日不能乱跑,以免在其他地方沾染不干净的东西,影响眼睛复明。
宗聿想起在黑暗中惹哭江瑾年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江瑾年为什么哭,就对复明有一种渴望。
他强忍下找人的冲动,想给江瑾年一个惊喜,积极配合宋治治疗。
卫淮见此,又愁又高兴。
愁的是等宗聿知道真相,他一定会被记恨。
高兴的自然是宗聿如此配合,不需要劳心劳神去哄。
不过卫淮的这点小聪明也就维持了两天一夜,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漏算了一个人:宗咏。
曲落尘的离开宗咏并不知情,他甚至天真地以为他在王府给宗聿治眼睛。他两这几天总是闹别扭,宗咏气消了,就想着来找曲落尘缓和关系。
当他在宗聿面前问出曲落尘在哪儿时,庭院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卫淮两眼一闭,心道完了,他的话本来就有漏洞,曲落尘这边没法补。
宋治则是忧心宗聿不配合后面的治疗,曲落尘之前的心血会白费。
宗咏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只觉得气氛让人无所适从。
良久之后,宗聿声音微哑,沉声道:“曲落尘没和你在一起?”
宗咏老实回答:“我以为他和你们在一起。”
粗神经如宗咏,这个时候也发现另一个问题,他来王府好一会儿了,并没有看见江瑾年。
他们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宗聿喊了两声小福子,道:“去九公主府上,问她白榆在不在?”
院子里的气氛如同死水一般,宗聿的声音落下去,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依旧是沉寂的,胶着的让人心里发慌。
宗咏不再说话,他看向卫淮,看向宋治,这两个人露出了生无可恋的神情。
宗咏意识到了什么,他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他没笑出来,反而露出一副快要哭的神情。
曲落尘不声不响地带着江瑾年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给宗咏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七哥……”宗咏开口,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
他抬起袖子猛擦眼泪,以为是自己前两日太骄纵,让曲落尘感到厌烦,所以他不告而别。
他的心细细密密地疼,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到后面泪流满面。他不明白,他好吃好喝地招待曲落尘,让他吃让他住,他闯祸还帮忙收拾烂摊子。
就算曲落尘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他们朋友三载,不值得一句道别吗?
院子里的人不敢劝宗咏,怕自己哪一句不对,就踩在宗聿的痛脚上。
前去公主府的小福子很快回来了,他的神情很不好,茫然而愤怒,似乎不理解这场变故。
宗聿什么都没问,头上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他覆了黑纱的眼前亮起点点光晕,他没想那是什么,一闭眼,这两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看不清的,想不明白的,在这一刻都连成一片。
“出去……”宗聿掀了手边的药碗、茶盏,瓷器碎了一地。
没人敢上来劝阻,宗聿低声怒吼:“滚出去!”
话音刚落,他胸中气血激荡,只觉得喉咙间像是刀割一般,下一刻,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
“殿下!”
“七哥!”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全部涌上去。
宗聿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意识昏沉。
他好像沉入无尽的深渊,一切光明离他远去,囚笼落下来。
黑暗,虚无,绝望,痛苦。
第114章
宁王府的主院没有点灯, 漆黑一片,残月的银辉落在黛瓦上,如水流泻, 却也照不进黑暗之地。
和四周的灯火相比, 这里仿佛被遗忘一般。
幽深的暗处,敞开的花窗旁, 一道人影坐在轮椅上, 眼睛覆盖黑纱, 静静地融入夜色。
这是宗聿吐血醒来的第二天晚上,他不吃不喝, 对任何人的问话都不关心, 让小福子推着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 就选了这个位置停下。
这里曾经有个软榻, 因为江瑾年不要他睡,就被拆掉了。
后来江瑾年在这里添了棋盘, 他们偶尔会来上一两局,消磨时光。
再后来他伤了腿,院子拆了门槛, 搭了斜坡, 这个位置因为要转弯, 他自己行动的时候容易撞上去,江瑾年又做了改动。
他去掉一半的椅子, 让轮椅可以过来。
宗聿看不见, 棋盘闲置,但他可以坐在这里陪江瑾年说说话。
可如今棋盘没有了, 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宗聿想不明白,他们前一天还在畅想未来, 享受水乳交融的乐事,情意绵绵。
他以为那是常态,不曾想那是诀别。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这样被江瑾年抛弃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从地狱归来,他满心满眼都是江瑾年,江瑾年不喜欢的,抗拒的,他从来不勉强。
他尊重江瑾年的选择,最终却只换来四个字:不告而别。
宗聿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他坐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心痛,灵魂轻飘飘地,像是又变回了飘荡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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