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觉得可怕。”白舟爬上床,心想,不可怕,反而很漂亮。
休渔期开始的时候白舟回到了学校,语文课上读到苏轼,老师在延伸部分贴了一首《临江仙》。对于小学生来讲,这首词作过于深奥,老师也只是想简单介绍几首苏轼的作品,没有要仔细教授的意思。
可是那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白舟第一眼就懂了。
今天没有什么作业,白舟想去海边坐一会儿。阿储得知后不解:“你不才从海上回来吗?为什么又要去海边?”
白舟不知道怎么解释,阿储说还是去他家玩吧,他下载了一款新的游戏。
阿储家里很有钱,在那个年代家里已经有电脑了。白舟静静地陪着他玩。阿储奶奶端着水果走过来,叫阿储把电脑让给白舟玩一会儿。白舟连忙说不用了。
阿储就是喜欢白舟这一点,不像其他人一样,会吵着要玩他的游戏。
白舟从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一想到这点,阿储心里就有些难过。
白舟要在天黑之前回家,阿储送他下楼的时候一派欲言又止。白舟耐心地等他开口。
“我听我爸说,我们可能要出国了,”他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机器,“你一直陪我打游戏,这个送给你。”
白舟接过了拓麻歌子,刚想道谢,阿储已经红着耳朵跑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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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舟长得漂亮,个性温柔,男男女女都喜欢他。
初高中不能谈恋爱,到了大学就没人管了。
白舟的朋友不算少,其中有很多并非怀抱着做朋友的心思接近他,但白舟好像一个都不能发现。他太钝了,也太忙了。除了学习他还要工作赚钱,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
程桑柳曾经问过他,如果有闲余的精力,会不会想谈恋爱。
白舟那时候的答案很呆板,说遇见了合适的可以试试,无懈可击的一种回答。
他后来回想,程桑柳应该是帮人问的。
那答案其实并非实话,他不太想要恋爱,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贺望泊的出现,完全不在他缺省的人生轨道里,虽然他的人生总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扰乱,根本不在按照缺省的轨道行进。
爱上贺望泊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完全不应当发生。尽管在人生的最低谷,爱上一位向他提供协助的温柔可靠的年长者,似乎再正常不过,可白舟隐隐之中总觉得不止如此。
应该比这还要深刻千倍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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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望泊一直工作到凌晨两点,才抽了个空查看私人手机。
有四通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号码。贺望泊心一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白舟的手机号。
微信里文姨也打过两通电话,并留下消息说白先生正在找您。贺望泊反反复复地检查每一个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以后,一边拿起车钥匙往外赶,一边回拨白舟的号码。
这回换白舟没有接通他的电话了。贺望泊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纸船,满地的纸船,铺满了所见之处。书房、卧室、储物间,所有的门都开着,全部的柜子都敞露心扉,将这两年贺望泊每次折叠白纸时的思念尽诉无遗。
水晶吊灯洒下橙黄色的光,白舟凝然不动地坐在其下,宛若一尊雕像,即便听见了门开的声响也没有反应。
贺望泊静默片刻,关上门,在白舟的跟前跪下。
白舟的眼眶湿红,浓密的睫毛一簇簇地被泪水黏在一起,苍白的面色里是难以揣度的神情。
贺望泊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白舟。这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以前出海,在海上过夜,桨桨很害怕,因为晚上的海水很黑,像是会把人吞掉。”
白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可是我从来都不害怕,甚至有时候会想跳进去。”
“好奇怪,怎么会那样想呢?明明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桨桨也还没生病。为什么会感觉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我经常坐在海边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很无聊。”
“桨桨说,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喜欢我。我想我不是没有发现,我只是觉得这没有意思。生命是很脆弱的,随时都会消失。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很消极,可是……”
“望泊,”白舟抬起眼,“他们说我非你不可,是因为我忠于自己的选择。可事实正相反,因为你是贺望泊,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觉到意义。”
什么理想的爱情,根本无法打动他,反而欺骗他。那些爱给予对方自由,所以他一次次地给予贺望泊自由,却没想到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自由是最大的刑罚。
所以他被惩罚了。那些如火般灼烧的痛苦并非由贺望泊施与,而是白舟认不清这一切的惩罚。惩罚他不愿意对自己承认,他根本也是个疯子,需要这种比生命本身还要深刻百倍的爱,需要被贺望泊牢牢地钉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并没有说错,离开贺望泊的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他用了五年时间才真正地明白。
这一地纸船是贺望泊的病证。白舟将它们一箱箱地从房子的各个角落里找出、倒在地上、数算,至少两万只。在那些漫长得永远不会天亮的孤独夜晚,贺望泊将这一张张白纸折叠成爱人的名字,如同服一场永无止境的苦刑。
白米饭就是白米饭,而这艘忒修斯之船也依旧是原先的船。贺望泊从未变过,由始至终他一直深爱着白舟,只是用了很多种方法。
外象如何改变都好,这个人存在的本质就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明白,他需要有人为了他活着。
同龄男孩喜欢的那些电子游戏很无趣,战斗死掉、复活、又死掉。可是在那一个小小的拓麻歌子里,有一条虚拟的电子生命因为他才能活下去。
白桨一直以为她死了白舟就会轻松了,不是的,大错特错,他要她活着,为什么不肯为了他活下去,不肯给他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一点意义。
“那个夜晚,在车里,我说错了。”
白舟伸出手,摸到贺望泊紧握的拳头,顺开他的五指。
然后将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左边胸膛。
鲜活的心脏在跳动,依旧是那一记一记能够抵达永恒的擂动。
是幻象,还是整座世界仅存的、唯一的真实?
“我爱你,”贺望泊听见白舟说,“永远对你忠诚。”
“而我会困住你,望泊,你不再自由。”
贺望泊纹丝不动,怔怔地盯着他按在白舟胸膛的手。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企图巩固分明已经崩塌的防线:“舟舟,我不能接受自己再伤害你,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没关系,”白舟弯了眉眼,艳丽又动人地笑了起来,“如果这次再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去死吧。如果对方不在身边,活着就没有意义。你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在这一地成千上万的白色纸船里,白舟伸出手,同样复上贺望泊的胸膛。贺望泊的心跳得极快,强而用力地一下下撞击着白舟的手掌。
这是只为他而跳动的心脏。
正如这些纸船,每一只都在诉说贺望泊病笃危殆般的爱。
这么多年,白舟一直都在那片深夜的黑色大海里飘浮,直到遇见贺望泊,他才有了可以停泊的岸。
“困着我吧,望泊,永远地困着我。”
【作者有话说】
两个虚无主义者,泊舟天造地设命中注定(落泪)
(希望没有写崩,温柔天使其实一直有隐藏的疯批属性,好香……
第61章 不要醒
这是一场梦,缺失逻辑的、不合常理的梦,梦里有一地数以万计的洁白纸船。
或是早在某个瞬间,他已经死亡。在子宫里被母亲堕下,在失去呼吸的白舟旁吞下了那盒安眠药,在遍地狼藉里用瓷器扎破了内脏,在浴缸里血流至死,在那个夜晚没有打给救护车。他已经死过无数次,这些是重重死亡叠加后的幻象,五感都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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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里,白舟在进入禁区之前跟贺望泊做最后的道别,穿的还是来时那一件单薄的棒球外套,但脖子多了一条早上贺望泊要他围的围巾。
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白舟比谁都期望能跟贺望泊再呆久一点。可他这次突然飞来南淳,是以翘掉大学的入职手续办理为代价。大学已经发邮件催了他两次,实在不能再拖。
贺望泊大概不常围这条围巾,毛织里没有他的气味。
明明还没分开,就已经开始想念。
“我过两天就回来,”白舟道,“我们一起过年。”
贺望泊笑了笑,没说什么。
白舟认真道:“我知道我过去总是出尔反尔,但这次是真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的航班就要开始登机,白舟不能再耽搁,可是他刚走出两步,又折返回来,抱住了贺望泊。
他们很少在公众场合这样亲昵,但机场是分离的地方,拥抱是最常发生的动作,倒也不算惹人注目。
“等我。”白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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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白舟以后,贺望泊从机场径直去了长云医院,这次他早有预约。林玉芳做完例行的检查以后,问新药怎么样。
贺望泊回答大概率失效了,并简述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林玉芳皱起眉,“新开的这款药在控制幻觉方面,可以说是一线药物里最有效的了,不应该发生这种事……望泊,有其他人见过这个白舟吗?”
贺望泊犹豫道:“或许文姨……”
林玉芳让贺望泊稍等片刻,离开诊室,拨了个电话给文姨。
她的措辞很谨慎,没有暴露贺望泊罹患思觉失调的信息,只想得知白舟是否回过南淳。
在得到答案以后,林玉芳的神情变得凝重。她不清楚这对于自己的病人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两年她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治疗方案,也只能减慢贺望泊病情恶化的速度。虽然对于大部分人格障碍的患者而言,全然康复是不现实的,但贺望泊连丁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这次白舟跟贺望泊复合,能够成功创建起稳定的亲密关系最好,如果又一次失败,林玉芳不认为贺望泊能挨得过去。
无论如何,至少药没有失效,这几天贺望泊经历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过的。
林玉芳向贺望泊确认了白舟并非幻觉,出乎她的意料,贺望泊没有流露半分惊喜的神色,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
林玉芳有种不详的直觉。
“望泊,”她问,“你现在有什么感受?”
“我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白舟回来了吗?”
“不仅如此,”他说,“我无法相信现在我看见的一切。”
“林医生,有什么可以证明您也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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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梦,缺失逻辑的、不合常理的梦,是重重死亡叠加后的幻象。
包括眼前这个流泪的白舟。
可为什么明知这是假的,他的内心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难以忍耐的痛楚。
“别哭,”贺望泊用拇指轻轻擦拭白舟的眼泪,“舟舟,不要哭。”
白舟握住了贺望泊的手,贴上脸颊,“望泊,我真的在这里。”
贺望泊沉默。
一旁的林玉芳轻轻叹了口气,“这是行不通的。”
白舟实则清楚,这是一道无解题,他根本就没办法向贺望泊证明任何事物,因为这一切都会被贺望泊理解为幻觉。
白舟实在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尽管这早就有迹可循。
难怪贺望泊看见他突然出现在家门外,却一点也不惊讶。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贺望泊就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当成了一场幻象。
林玉芳提议去办公室谈谈。
关上门后,她坦白道没有信心可以改善贺望泊的情况。她说在联络白舟之前,她已经跟贺望泊谈过几回,没有突破口,没有。
“需要住院吗?”白舟问,“可不可以不住院?”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首先是贺望泊自己之前已明确表示过不想住院,其次是贺望泊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就算服用着非常强效的精神药物,依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
“最重要的是,当年我们强制贺望泊入院,是因为他有强烈的自杀倾向,”林玉芳道,“现如今这件事不会发生,因为他答应过你……白舟,或许你不知道,在你走以后,贺望泊其实又自杀过一次,用安眠药,最后他自己打给了救护车。”
“那之后他主动联系上了我,告诉我他想要活下去,可他的求生欲实在不能算是很强,他想活下去,只是因为答应过你。这两年来我每周会见他一次,他的世界里只有爱情。人们追求的事业、成就、安稳的生活,他全都不感兴趣,一切都是空虚的,除了你。”
“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不能冀望一个人格障碍的患者完全康复,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和你发展亲密关系。我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又跟他复合,我也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但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你又一次发现自己无法接受他的控制欲,无法面对他动辄失控的情绪,而决定结束,那他……必死无疑。”
她的用词很直白,不给白舟任何误解的余地,是朱笔大批的严正警告。
她盯着白舟,想在他脸上捕捉哪怕只一闪而过的不安,这都可以成为一种预示,让她为未来的坏消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两年的相处下来,她跟贺望泊也有了感情。
可是白舟竟然笑了。
“林老师,我过去的表现实在不算好,您担心是应该的。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如果失败了,我会跟望泊一起去死。”
林玉芳心一惊,“白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很清楚。林老师,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想要一段正常的亲密关系。可最近我发现,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如果您有时间帮我做个评估,可能也会诊断出什么人格障碍呢……”白舟笑起来,但那笑容不达眼底,眼神依旧哀伤,“林老师,我想带望泊去格莱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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