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从十年前开始。
她向曲龄幽解释明月楼祠堂外观不起眼且隐蔽的原因。
曲龄幽沉默。
明墨拂完灰尘,看向离得最近、在一排牌位里放得最下的牌位,眼神微暖:“这是我的母亲,明月楼第四位楼主,明日和。”
曲龄幽也看过去。
明墨的母亲。
在知道明墨才二十五岁就已经当了几年明月楼楼主时,她就猜到明墨的父母大概已经逝去。
但真见到牌位了,她还是有些惊讶。
而且,是第四位楼主。
她在心里估算各任楼主的年龄,最后得出结论:就算前三位楼主都很长寿,明月楼顶多也就存在一百多年。
比她知道的诸如流云山庄、天星派、龙虎帮这些地位超然的江湖门派所存在的时间都要短。
这么短的时间,却能压那些建立时间极长的门派一头。
“她是在十年前离世的,死时只有三十五岁。”明墨继续说。她的声音忽而低沉了很多。
曲龄幽知道她一定是难过的。
毕竟才三十五岁,那么年轻。
十年前,也就是说,当时明墨才十五岁。
她在心里轻叹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明墨,话还没出口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神微变。
她想到了段云鹤。
十年前,她正从泥泞土地上捡到离死不远的段云鹤。
那时段云鹤裹在泥里狼狈不堪。
初时她以为段云鹤只是受水患侵袭没了家园的苦命人。
十年前,天熙二十五年,连月大雨永河决堤,沿岸州府遭殃,因此而死的百姓上万。
等收拾干净看到段云鹤满身利器所致的伤口时,她才察觉到段云鹤身份不同。
那时她也让人查过。
正赶上京城立嗣风波,被抄家的官员、倒台的世家一波又一波。
她以为段云鹤亦是其中之一,又因她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就没让人报官。
曲龄幽想到这里眼神微暗。
直到前不久段云鹤恢复记忆,她才知道她不但不是所谓乱党子弟,还是流云山庄少庄主,地位高贵。
她是因为十年前的变故才沦落至此的。
但曲龄幽再问那场变故是什么,被问到的人如同说起明月楼一般讳莫如深。
想来致段云鹤到此的变故和堂堂明月楼楼主因此离世的变故是同一变故。
她想着,听到明墨继续说:“这是我的外祖父……”
明月楼第三位楼主,死时四十八岁。
明月楼第二位楼主,死时四十一岁。
明月楼第一位楼主,死时三十一岁。
四位楼主,没有一个能活过五十岁的。
明月楼建立到现在的时间,比曲龄幽以为的还要短。加上明墨,到现在也才一百又十年。
曲龄幽看向最前端的牌位,明三月。
那是明月楼的第一位楼主,是建立明月楼的人。
看名字,似乎还是位女子?曲龄幽表情微异。
死时三十一岁,那她建立明月楼时不知多年轻?
她没有问明墨,明墨也没有说。
她只是看过前几个牌位,将目光移向第四块牌位的右边,以指轻点空位,声音轻轻的、不带半点波澜:“五年后,这里会多出一块牌位。”
是明月楼第五位楼主的,是明墨的。
就跟那日在曲府说活不过三十岁那样,她面上表情平静。
“这里。”明墨点点空位再往右的地方,“会放明月楼第六位楼主的牌位。”
她看向曲龄幽。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里,曲龄幽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她眼睛里的情绪。
她只听明墨用那依然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问她:“你愿意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吗?”
她忽地一惊。
明墨走向她,距离变近,曲龄幽便看清楚了她的眼睛。漆黑、深邃,隐约有期待。
她怔了怔,忽然明白明墨这个问题的本质,其实是死后愿不愿意将牌位跟她放在一起?
那种错觉又出现了。应该是她想多了。她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那么回到问题本身,明月楼第六位楼主。
曲龄幽皱眉。她想到早晨醒来明墨的举动,那个后来追加的“不能离开明月楼”的条件。
进而想到可恶的休书,想到明墨的威胁,曲龄幽心情不好了。她没有说话。
明墨就看见眼前的女子沉默许久,漂亮的脸上眉头紧皱,像是一种回答。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夫人不必当真。”她把点在空位上的手收回来,声音温和。
然后她拉着曲龄幽跪在那几块牌位前的垫子上。
迎着曲龄幽不解的眼神,明墨道:“成亲后要祭拜祖宗的,夫人忘了?”
一口一个夫人,现在倒是叫得很顺口了。
曲龄幽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还是看不懂明墨,这个人的城府深得有些过分了。
*
夜晚,洗漱后,曲龄幽坐在床前。
过了一会,明墨推门而入。
从祠堂出来后,她去处理了一下越影刚报上来的事。
她走到床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天的时间,在曲龄幽的允许下,这间屋子多出了许多明墨的私人物品。
她看曲龄幽一眼,默不作声坐在了她旁边。
今夜不是成亲夜,没了饮酒这一步,两人都前所未有的清醒。
明墨压着心跳看着曲龄幽,说道:“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
昨天晚上是酒意正浓,是听到声音所说一切后理智被情绪影响的举动,是看到喜欢的人穿着喜服坐在面前的情难自禁。
声音说她原本没想跟曲龄幽洞房。
确实如此。
将死之人,不该跟别人牵扯太多。
哪怕那个别人是她喜欢的人。
“我没有不愿意。”曲龄幽短短一句话,击碎明墨心里枷锁。
她也看着明墨,透过她故作平静的外表看出几分慌乱。
是和在她面前褪去衣服、被她喊夫人如出一辙的慌乱。
“我没有不愿意。”她重复了一遍。
她确实没有不愿意。
成亲要做什么她早就知道了。她不会再喜欢上谁,和她成亲后正常的享受没有冲突。她可不像那种会为了谁守身如玉的人。
况且——“你的手法不错。”
她如是说,看来的眼神隐有满意。
明墨的脸一下就红了。
总感觉曲龄幽比昨夜主动了很多,也很有进攻性。
她都这么说了,自己要是还只呆呆坐着不动岂不是成傻子了?
她看着曲龄幽,心一横,索性伸手去解曲龄幽的衣服,手一颤一颤的。
原来是色厉内荏。曲龄幽有点想笑。
明墨感应到她的走神有些不满,手上动作加快。
曲龄幽:“……”
她伸手搂住明墨,将之当做一种安抚。
明墨这才满意。
昨晚一夜没睡,白天又有那么多事要处理,结束没多久后明墨抱着曲龄幽很快就睡着了。
呼吸声均匀,她没有半点防备。
曲龄幽睡不着。
如果她现在想杀明墨,一抬手就能做到。她想。
白天明墨带她走过大半个明月楼,她能看出明月楼护卫森严,来回走动的护卫都是为了保护明墨这个动不动就面无血色、一看就很不能打的主上。
短暂的交谈里,她自己也说有很多人想杀她。
现在屋里只有她和明墨,明墨还能睡得这么香甜。
明墨是真的信任她。
但是为什么呢?曲龄幽想不通。
她看着明墨的睡颜,心里哼了一声:明墨该庆幸的。
庆幸她是个商人,很看重利益,也很能权衡利弊,脑子很清醒。
不然别家姑娘成亲第二天差点被休,气性上来,是不会顾忌她是不是明月楼楼主、一抬手会不会让别人家破人亡的。
一夜无梦。
明墨起床后第一时间看向旁边,床铺上空空如也,曲龄幽已经起床了。
成亲第三天,也就是声音口中的回门之日。
也是她死亡的日子。
她起身走到屋里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女子散着头发,面色是明墨早已看习惯的苍白,眉眼神色平静。
和以往五年时间里的她相同。也看不出什么即将死亡的征兆。
流云山庄刺杀。段云鹤。
明墨在想到这个名字时目光忽地冷了下来。
她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曲龄幽正坐在院里看账册。
是曲府产业相关的账册。
她沉默地坐在旁边。
曲龄幽看她一眼,见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继续看着账册。
目前来看,她没有要回曲府的打算。
明墨正这么想,就看雪青从院外走了进来,看到明墨也在时有些惊讶。
她靠近曲龄幽小声跟她说话。
明墨隐约听到什么“县主”、“百草堂”。
雪青说完后,曲龄幽抬起头看向明墨,面上表情似笑非笑。
她问明墨:“我要回百草堂处理些事情,你要一起去吗?”
明墨坐直身体,不假思索:“当然。”
第7章 段云鹤
百草堂主营药材,位于许州繁华开阔的地段,跟曲府差不多是挨着的。
因为曲府经常送药、施粥、义诊,在许州以及其他地方都名声不错。
百草堂三个字就是曲府打出来的招牌。
堂内还有坐堂大夫在,虽然医术不是很高明,但应对普通病症也足够。
再有江湖人窘迫付不起诊费,生死攸关时求到百草堂头上,百草堂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而门前通常是络绎不绝生意很好。
被救过的江湖人也承曲龄的情,若是遇上一般的泼皮无赖闹事,他们自己就会把人拖走。
明墨和曲龄幽到时,百草堂门前还是很多人,只不过不是那种生意很好的多人,而是闹事那种。
而且还不止一起。
有的拿着受潮发霉的药材说百草堂卖假货,有的说那大夫是庸医开错了方子,有的拿着采来的野参说是百年老参但刚才被百草堂的人调换了……
总之很热闹,也很明显。
明显到不用动脑就知道他们是来闹事的。
但知道归知道,百姓大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见到这些人就不敢再上前来了。
百草堂的生意肯定是会受到影响的。
明墨皱眉。
旁边的雪青继续跟曲龄幽说:“小姐,这已经是第十一起了。”
第十一起前来闹事的人。
明墨看后方一眼。
隐在不起眼处的月十四会意,脚尖轻点消失在人群里。
曲龄幽则不紧不慢上前,在百草堂的人起身相迎后站在门前最显眼处,小声问了那坐堂大夫后开口,声音平缓有力。
说药材受潮发霉的她细数这十几日降雨情况,证明没有受潮发霉的条件,又让伙计拿出堂内同一种药材的所有余货来对比。
说庸医的她拿着方子据理力争,一一跟那人所说的病症对比。
说调换人参的她问那人是何时何地怎么采到的,不动声色从他回答里准确抓到破绽。
三言两语,扭转局面。
不多时那些来闹事的人就哑口无言,只能垂着头离开。
明墨静静看着她。
在她看来那些闹事的人手段称不上高明,但曲龄幽刚到就能做出这样的反应……
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眼神幽远,顺着眼前女子锐利明亮的双眸,想起许多年前上元灯节,花灯明彩,年少的曲龄幽坐在酒楼的二楼,也是这么跟对面人说话的。
当时她是在谈生意。
离得远明墨听不清楚她说的话,但她说话时的自信果断轻易能隔着距离感染到别人。
一双眼睛比天上盛放的烟花还要漂亮。
眼里光芒璀璨,亮过四周花灯摇起的烛火。
明墨还能想起那一刻路边孩童拿着爆竹玩耍的声音。
爆竹爆开的轰动,正如曲龄幽看来那一眼。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知道看着那女子心里就很欢喜,很想跟她说说话。
而现在,她只要想跟曲龄幽说话,就真的能和曲龄幽说话了。
明墨忍不住唇角上扬,眉眼都生出欢喜。
然后她将看曲龄幽的目光移向那些闹事的人。
他们离开时都自以为隐秘地看了上方一眼。
她抬起头,正看到百草堂对面建筑的楼顶,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坐着,以看热闹的姿态看着百草堂,眼神轻蔑傲慢。
在对上明墨眼神时,她的轻蔑傲慢变成了心虚,并且把头缩回去了。
那女子她不认识,应该也不曾见过。
但明墨凭借直觉知道她跟这些闹事的人有关系。
她看向越影。
越影轻飘飘上了对面顶楼,再回来时是抓着那女子的肩膀落地的。
“你放肆!知道本县主是谁吗?”那女子对越影的举动很不满,但在看向明墨时眼睛亮亮的。
明墨眉头皱得更深了。
曲龄幽站在旁边看那女子,唇角含着笑意,跟在看热闹一样。
月十四在此时回来,小声跟明墨说:“主子,这些人来闹事,是安平县主指使的。”
至于安平县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看曲龄幽一眼,再看看自家主子哪怕苍白没有血色也很好看的脸,继续道:“她自称仰慕您,认为夫人她只是商人配不上您,于是想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月十四说完遁到一边。
明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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