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赵大他们做生意认识的商贩,并且在新都一众富商中,都排不上号的那种。
这人被应涣拦在离他们几步开外,正用一种激动中混合着惊喜、忐忑和复杂的眼神看着宗策,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您还记得我吗?宗大人,我是宋小五啊,您少时咱们还在街上一起玩过的!”
殷祝用眼神示意他干爹:认识?
宗策蹙眉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
见宗策点头,那宋小五更激动了,他瞪了一眼拦住他的应涣,刚要大步走过来,却不料应涣丝毫没有放人的打算,只是盯着他问道:“公子,怎么说?”
“让他过来吧。”
殷祝又悄悄打了声哈欠,但还是被他干爹注意到了。宗策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您先去车上稍等片刻,策很快就来。”
“不急。”
殷祝其实有点儿好奇,因为史书上对宗策年少时的记载不多,而且事实证明,其中不少都是有误的。
难得碰到一个他干爹的少时玩伴,想也知道,这宋小五不管有什么目的,肯定上来要先追忆一下往昔攀攀交情,正好给他了解他干爹过去的机会。
另一边,得了殷祝的许可,应涣终于肯放人了。
但宋小五却再不敢造次,因为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冷太吓人了,虽然他在收到放人的命令后压根儿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但宋小五还是被吓到了——他敢打赌,这人手上绝对沾过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宗策如今官居三品,他方才以为,这些人都是宗策带来的手下,殷祝则是新都哪位官家子弟。
谁知道,他们全都听的是另一位的号令?
惹不起,这位绝对是个惹不起的主。
所以宋小五来到宗策面前,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用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小声问道:“宗大人,这位是……?”
“直接叫策名字吧。”
看在童年玩伴的交情上,宗策拿出了一定的耐心回答,但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小五忙道。
但在发觉宗策功成名后并未翻脸不认人,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了。
果然,紧接着宋小五便按照殷祝所想的那样,开始讲起了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带着您师傅的几个徒弟,还有我们几个街上的孩子,一起去揍那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哎呦,那可真叫一个痛快!当时我就觉得,您将来肯定有一番作为!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江淮总督,官居三品……”
宗策打断他:“年少轻狂而已。无需如此客套,若是有事,直说便是。”
宋小五干笑一声:“您太谦虚了,这哪儿是年少轻狂,明明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他其实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赵大的婚礼上碰见宗策。
不过宋小五的确有事想找宗策帮忙,殷祝听着他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叙述,发觉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件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小事。
无非是因为被更有权势的人故意刁难了,才会叫宋小五为难成这样。
他在心里想,果然,无论是什么时代,都免不了遇到这种事。
这个宋小五,还算是幸运的。
宗策沉默片刻,就在宋小五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之后会帮他留意的,但不是因为他们同乡之间的交情,而是他说过,要替陛下除掉这些朝中蠹虫败类。
今天换做是任何一个乡亲告到他这里,他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小的明白,多谢宗大人!”宋小五大喜,甚至当场就要给宗策下跪道谢,但被宗策一把扶住了身子。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低声说道:
“还是叫我守正吧。”
他的目光在宋小五锦衣内打着补丁的里衣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别处,似是无意地寒暄道:“你家母亲,身体可好?”
宋小五呆呆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饰过去了。
“家母两年前去世了,”他佯装轻松地说道,“但她老人家都七十六岁,也算是喜丧了,多谢您挂念。”
“她可是因为你的这番事,才……”
宋小五有些笑不下去了,强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没有,家母只是年纪到了。对了,前段时间我路过您府上,怎么见都搬空了?您是乔迁新居了吗?”
他似乎也不想听宗策的回答,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情:“令尊家教严格,还记得您当初和令弟,还有卢及,咱们四个,经常翻墙出门去街上放风,当时还有位花楼的姑娘看上您了,她老挨老鸨的打,咱们就一起去花楼为她撑腰,有此被我爹发现了,把咱们几个从街头追到街尾,险些被打死……”
殷祝把耳朵贴在车厢上,恨不得听得再清楚些。
他干爹居然还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少恣睢,冲冠一怒为红颜,他觉得永远不可能和宗策沾边的形容,竟然也能出现在他干爹身上,难不成,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成熟稳重,都是假的吗?
殷祝想了想,觉得不太像。
他干爹肯定是不会偏他的,可能只是因为家中遭逢变故,所以才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吧。
……可恶,他也好想看啊!
黑暗车厢内,殷祝脑海中幻想着一个十几岁风华正茂、少年意气正盛的宗策,总有种自己错过了一个亿的感觉。
不过,这人居然认识卢及?
想起从前问宗策关于卢及之事时,他干爹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和口中斩钉截铁认定对方背叛的话语,殷祝微微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有某些方面思考的不够全面。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卢及与自己的恩师和旧友毅然决然地全面决裂,甚至是忘恩负义抛弃名声,不惜以彻底斩断自己的后路为代价?
——真的像他干爹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寻回他那遗失在敌国的妹妹吗?
第70章
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调查这件事,殷祝把满朝文武都想了一遍。
最后,这项任务还是落在了宋千帆头上。
无他,只因为王家人脉众多,而且王存在升任阁老之前,在新都交友广泛,更是掌管过一段时间大夏的军备武库。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宗策他爹的上司的上司。
但宋千帆在被殷祝叫到宫中时,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男鬼一样的怨气。
“陛下,您知道臣最近在户部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一场仗把大夏国库打回了十年前,各地都在哭穷,大小官员都来打秋风,就这样,您还叫臣一年给您挤出五万钱充当什么‘科研经费’……”
殷祝一面听着他抱怨,一面嗯嗯啊啊地应声批着奏折。
等宋千帆抱怨完了,这才搁下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也不能太一手包办了,要学会分担,不然很容易过劳死的。户部那么多人,不至于就你一个人干活吧?”
宋千帆磨了磨牙:“臣又不是户部尚书,您说呢?”
“放心,要是碰到什么钉子户关系户,朕给你做主!”
殷祝先是满口答应,又趁着宋千帆回答的间隙赶紧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并点名让他调查的时候不能告诉他干爹。
闻言,宋千帆的眼神微变。
他心思向来细,一听这话,还以为是陛下和宗将军闹了什么矛盾,忙劝解道:“陛下,当下正值两国交战,宗将军一心为国,若是平日里对您有什么疏忽不敬,肯定也不是有意为之……”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朕又没怪他。”
他叹了一口气,越过宋千帆走到墙根处的鱼缸前,随手拿起鱼食撒下去,看着缸中激烈争食的几尾锦鲤,头也不回地说道:“朕只是担心他若是知道此事,会徒增伤心罢了。”
毕竟是少时同伴。
看那宋小五就知道了,他干爹一直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听说那卢及还比他干爹要小几岁,又是北归的孤儿,按照他干爹爱操心责任感重的性子,想必和宗略一样,都是从小当做弟弟一样爱护的。
这样的人,最终却害他的亲弟弟落下的终身残疾,还背弃了大夏,投奔敌国……
殷祝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恐怕这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不行,越想他就越心疼他干爹。
殷祝决定等今天宗策回来后好好陪陪他。
但这几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干爹忽然变得十分正人君子,每晚都只是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连手都不会乱放,叫时刻保持警惕的殷祝竟有些多此一举的失落。
“是臣多想了,”宋千帆还不知道殷祝的思想早已飞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领域,还兀自在那儿松了一口气,“陛下果然胸怀大度。”
殷祝厚着脸皮认下了这份称赞。
“大夏安插在北屹的线人来报,说他们在数年前大兴土木,在全国范围内组建了多家工坊,其中有一部分是用来生产供给北屹贵族的赏玩、生活用品,但还有五座,用途至今不明。”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宋千帆:“其中共有四座都在北屹国都境内,由重兵把守,更有一位线人上报,说曾亲眼看过他们的格西带着人几番出入工坊,但不知他究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宋千帆惊道:“这些……该不会都是神机工坊吧?”
“十有八九。”
宋千帆这回彻底是变了脸色。
“陛下,绝不能让这些工坊建成!”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这几座工坊建成,大夏与北屹的战局必将发生根本变化,我大夏能在这几场战役中占据优势,神机炮火之利不可忽视,即使飞鸟坊先行一步,但若北屹跟进,我军的伤亡也会大大上升!”
“卢及此人,不可不除!”
“朕明白。”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严重后果,殷祝才会下定决心把宋千帆找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宗策说他会派人暗杀卢及,若是不成,就以捣毁工坊为次要目标。”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朕总觉得,卢及背叛大夏这一系列转变,幕后一定有推手——说不定,就是那个格西。”
“朕希望,你能找到这背后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借此找到解决卢及和北屹工坊的办法。”
殷祝知道有个词叫皈依者狂热,背叛旧群体、加入新群体的人往往会比原生者更加狂热衷心,并且恨不得彻底消灭自己过去的历史,以此来展现他们的忠诚。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盲目的信任,殷祝总觉得,能与他干爹一同长大并成为好友的人,不会是毫无感情的刽子手。
他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背叛大夏,但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决绝。
宋千帆也明白其中利害,当即便点头道:“是,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离开不久后,宗策便回来了。
宗策今日同应涣去了一趟郊外的军营,那里是禁军三大营驻扎训练之地,也是曾经他仕途的起点。
但他这次去,可不是为了重游故地。
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愈发激烈,西南吃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是再这样下去,陛下必定会调拨禁军去支援。
届时新都守备空虚,就很容易出现当初祁王一样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大夏国中,再无能与当初祁王相媲美的势力,但对于皇城安危,宗策身为将首,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他找上应涣私下里聊天,也是为了商讨自己走后,新都禁军的布防轮换之事——当初祁王和他共谋造反,可是想了不少钻空子的方法,包括他自己,也帮着出谋划策了不少。
以致于应涣越听越不对劲,到后来,就连他看着宗策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策:“策所说的这些,都不可不防,万一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可估量。应大人还是要多加巡查,小心为上。”
应涣答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宗大人,关于这些,您都是从何处知道的?”
宗策平静回答:“刑部审讯祁王及其残党时,他们有提及过。”
“可祁王谋逆后,陛下就有下令让在下接手禁军并进行改制,刑部那边在下也有派人去问过,好像卷宗里,也没写这么详细吧?”
宗策:“那便是刑部的人遗漏了。”
应涣被忽悠住了:“……这样吗?那是在下疏漏了。”
虽然这一番对话的氛围十分微妙,但好歹双方都有所收获,结束得也算顺利。
临别时,应涣问宗策要不要去府上一叙,宗策摇了摇头:“多谢,但策还要回宫一趟。”婉拒了他的邀请。
望着宗策骑马远去的潇洒背影,应涣不无羡慕地叹息一声。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举世闻名,大丈夫当如是。
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被陛下如此重用啊。
宗策无意探究他身边这些同僚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而已。
返程路上经过少时常去的集市,他想了想,还是停下马来,挤进人群中买了两个火烧,又趁热揣进怀里,生怕被风吹凉了。
回宫时苏成德见他面色通红,额头带汗,还以为他是热的,便问宗策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
宗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烧递给他:“麻烦公公先验一下毒,若是无事,便替我先交给陛下吧。这是策儿时爱吃的,路上看到就买了一份,若是凉了,就腻味了。”
苏成德答应了,转头验过食物无毒后,就把火烧交给了殷祝,还笑道:“这火烧虽然不算什么名贵东西,但宗大人一番心意,却是价值千金呢。奴才都看到了,宗大人是一路把火烧揣在怀里给陛下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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