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可还满意否?”
谁知听到他这番话,卢及却愣了一下。
许久后,他缓缓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找借口拖延这件事吗?”
格西用来吊他的两大底牌,一张是妹妹,一张就是此事。卢及曾催促过他多次,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战事紧张,等过段时间再说”,要么就是永远遥遥无期的“下月后”。
明日复明日,卢及已经习惯了他的敷衍了事。
可当这个明日真的到来时,他又有些茫然了,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似的。
“哪有,只不过那时候时机还未成熟,”格西眼也不眨地说着瞎话,“我答应你的事,向来不会作假。”
“那,我的妹妹……”
格西的手一顿,但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抖浇水遮掩了过去。
“等参观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着,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放心,她很好,会让你见她的。”
卢及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多谢。”他说。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格西挑眉道,“明日早晨,我派马车来接你,记得就站在门口,别随便乱走,这要是迷了路,我能等你,那些官员和贵族可没这个耐心。”
“知道了。”卢及回答。
格西听他嗓音略显干哑,便放下了手里的水壶:“卢先生辛苦教了我半天,都口干舌燥了,这活等明天回来再干,还是先去茶室里喝杯茶吧。”
“不必了,今日事今日毕,我不像某些人,总是喜欢拖延到明日。”卢及拒绝道,“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去喝茶吧。”
“卢先生这是点我呢。”格西失笑。
他叫人在花丛边上支起炉子,当场烧了一壶茶,又慢斯条理地倒了一杯,遥遥冲花丛里的卢及举杯。
卢及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格西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半眯着眼睛的惬意样子,心想,这人简直和他养的那只没良心的猫一模一样。
日头东升西落,天明时分,格西果然派马车来到了卢及的府上接人。
“这么早?”卢及说,“你不必亲自来的。”
“卢先生不更早,都已经在门口了。”格西掀开车帘,“身为弟子,总不能叫先生等我吧。”
卢及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成我弟子了?”
“昨日你教我种花,难道不算?”格西洋洋得意地冲他摇了摇手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连我都听过。”
卢及默不作声地上了车,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和格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格西也不介意,只是吩咐车夫可以出发了,又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后,里面装着几枚茶点。
“吃过了,”卢及看着他的双眼,拒绝道,“你这一身本身,要是去大夏就好了。”
“什么本事,讨好人的本事吗?”格西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哼笑一声,“你错了,去了南夏,我们兄妹俩或许能活下来,但是绝对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阳光透过帘幕照进晃动的车厢。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颠簸车厢内,卢及眼神复杂:“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不好吗?”
格西将手再度伸向那匣子,修长的三指轻巧捏起一块茶点,不屑道:“卢先生说的,是像这样,只需要被权贵轻巧一捏,就能碎成渣的普通百姓吗?”
价值能抵过屹国一户三口之家两年收入的昂贵茶点,就这样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碎屑,从指缝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卢及垂下眼眸,忽然伸出手,拾起了一小块碎点心,含在了嘴里。
“好吃吗?”格西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可是我托人从南夏那边买回来的,你喜欢的话,我就叫人去把那做糕点的师傅也一起绑回来。”
卢及淡淡道:“不好吃,我不爱吃甜的。”
假话。
他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对面格西略显失望的神色。
品尝着那甜腻的滋味慢慢在唇舌间化开,卢及想起了那封千里之外,从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君主那里,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份加密书信。
他本以为,那份自己用十几年伪装路痴,终于找到的一个向外传递信件的机会,会被守正,或者是阿略先发现。
没想到,却是陛下。
他从未见过那位大夏的年轻帝王,只偶尔从格西的嘴里听过一些关于那位的传闻,大多是负面的,但从对方对守正的信重中,卢及慢慢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好感。
所以有些不能告诉阿略和守正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位讲。
在告诉了陛下自己的目的和多年的筹谋后,卢及也以此为条件,与殷祝谈起了条件。
他希望殷祝能看在自己的份上,尽量照顾阿略,阿略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是我对不起他;
以及,假使将来有一日,守正触怒了陛下,也请您看在我今日的所作所为的之上,留他一条性命吧。
陛下最后给他的回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是一句诗,卢及在烧毁那封信前,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几乎要刻在心里。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见见这位年轻的、以一己之力开创大夏之中兴的陛下,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再与他坐下来,促膝交谈一番,聊聊自己这些年的经过。
当然,卢及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信的第二行,只有短短几个字——
好,先生放心。朕言出必行。
第102章
新落成的工坊,屹立在屹国国度的东南方向。
和大夏的飞鸟坊一样,它也是依湖而建,并且面积足足有飞鸟坊的两倍大。
格西坐在马车里,带着卢及先绕湖欣赏了一番秋日美景,待到清晨薄雾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预定地点。
那里已经站满了今日前来参观的宾客。
大冷天被叫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屹国的不少官员和贵族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不远处就是工坊用来实验神机威力的“炮场”时。
但他们并不敢吱声。
因为这次给他们发请帖的人是格西。
此人手段狠绝阴毒,而且尤善情报,谁也不知道现在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同僚甚至连襟,会不会为了得到格西的青眼转头就出卖他们。
现今王宫外绞刑架上挂着的无头尸首和血淋淋的风干人皮,以及炮场中远远传来的隆隆声响,和隐约的惨叫声,都在无声地印证着背叛者的下场。
至于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克勤死后,屹国皇室就逐渐走向了衰败,那些最忠诚的保皇党,也不是没想过绕开雪罗之子,劝说陛下另立储君。
很显然,他们统统失败了。
格西反而借此机会,一举从流亡小国的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了屹国实质上的最高掌权人。
“让各位久等了。”格西走下马车,装作没看见众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还搭手扶了一下卢及,“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从大夏请来的卢先生,也是今日工坊得以落成,最大的幕后功臣。”
卢及僵硬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还没等开口,就被格西拉到了前面:“天冷,别站在外面吹风了,来来来,先进去吧。”
已经吹了半天风的众人:“…………”
所以,这个下马威只是给他们的对吧?
但没人敢有怨言,反而不少人松了口气,因为终于可以进去了避避风了。
可当看见工坊内部的全貌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格西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当见到这副景象,还是会晃神片刻,为这出于凡人之手、夺天地之造化的恢弘造物所震慑。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尊巨大的千手佛像。
祂静静地屹立在莲花宝座上,袒胸露怀,双腿盘作莲花,垂眸凝视着脚下凡尘,目测足足有百米之高。
光线自天井中投射在祂慈悲的面容上,令人抬头仰视时,油然而生一种渺小如尘芥的卑微之感。
和屹国大多数信奉的藏传佛教不同,这尊佛的样貌丰容,更似南边庙宇中常见的风格——五官更柔和、肢体更舒展、神态也更为悲悯恩弘。
但这些细节暂时没人注意到,因为在场之人都在惊叹于这么大的金佛,究竟是如何造出来的。
还有不少信佛的教徒,惊呼这定是神迹,当场便跪下叩拜起来。
这便是格西想要达成的效果。
自打上一任帝王给自己封了个法王的名头后,佛教便在北地疯狂传播起来,几十年过去,信佛的屹人已经占据了整个屹国上层社会的绝大多数。
所以当卢及询问他,这座工坊的中枢准备做成什么样的外形时,格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千手佛。
他从不信神,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因果报应。
但只要所谓的神灵能带给他想要的,他也可以信。
卢及没有反驳他的意见。
但在修建期间,他问格西要了大量黄金,多到险些把一辆四匹马车压垮的地步。
他将这些黄金融化成金水,混上某种据说能够驱虫防蛀的药草,熬成一大锅金灿灿的颜料,漆在了佛像表面。
“真正贵重的,可不是这尊佛像,”格西对众人说道,“而是卢先生装在这佛像之中的神机,阴阳枢。”
这是卢及用十几年终于改造并复刻而成的第七张图纸,一件足以震惊天下、带领屹国走向胜利的宝物。
格西看向卢及,希望对方能介绍一下阴阳枢的作用,但卢及却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仰头沉默地凝视着那尊佛祖,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卢先生。”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多了一丝不满。
卢及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其实简单来讲,就是烧开水。”
还在等着他下文的格西和其他听众们:“…………”
卢及叹了口气:“算了,讲太复杂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一旦运作起来,威力不亚于百台自走雷车同时启动就好了。”
“原来如此。”
这一次,所有人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阵吹捧,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卢及虽说是个南夏人,但却是格西的座上宾,备受重视,加之这人的确有本事,能造出这么多台神机来,夸赞几句也是应当的。
但卢及并不适应这种场合,他的视线下意识锁定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正挑眉朝自己微笑的格西,抿着唇,拼命用眼神示意对方。
过了一会儿,在卢及快要杀人的目光中,格西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好了,卢先生他面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夸,都少说两句吧。”
卢及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时,听见格西说:“今晚回去我叫人准备了晚宴,放心,没有脱衣舞了。”
看到卢及陡然僵硬的身体,他会心一笑。
但想起即将告知卢及的那件事,那勾起的弧度又很快在格西的嘴角隐去了。
雪罗从前一直劝他,早日与卢及坦白,他总是用还不是时候来退拒,但现在,他想要的即将唾手可得,卢及也不可能再回南夏,格西却愈发不愿告诉卢及,他妹妹早已在他来屹国之前,便已被他们兄妹二人连累,死于狱中一事。
他这一生,杀过许多人,但格西从未后悔过。
唯独那个愿意在他们兄妹二人最落魄时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女孩,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对方活下来。
但她还是死了。
因为他向皇帝献出的计策——清查、搜剿、利用这些还与南夏有联系的遗民,格西成功得到了屹国皇帝的赏识,带着妹妹摆脱了追兵,和朝不保夕的流亡日子。
代价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恩人,卢及的妹妹,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被抓入狱中,因不愿受辱,吞金自尽。
那块金子,还是卢及送给她的生辰礼。
再苦再穷,她都一直将它珍藏得很好,舍不得卖。
她说,等自己再攒些钱,就要去南边找他哥哥。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带着他哥哥一起来找他们,他们四个人、两兄妹,一起再聚一回。
“该上香了。”卢及提醒他。
格西回过神来,笑道:“上香?你还真把这里当寺庙了。”
但他还是接过了卢及递来的燃香,不过并未点燃火折子,而是先朝着某个方向吩咐道:“去查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燃物品。”
汇聚在这里的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屹国三分之二的上层,格西对卢及的信任经过多年的考察,已经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但每当想起女孩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总是会心虚。
“报告大人,并无任何异常。”
卢及淡淡道:“可以了吗?我早告诉过你,疑心病太重,无药可治。”
“习惯了。”
格西笑了笑,在身后达官显贵们的注视下,将燃香贴在额头,叩首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了佛前供着的香炉前,正要插进去,忽然听卢及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你向佛祖求了什么?”
格西动作一顿。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微扬:“不告诉你。”
至少,现在不能告诉。
他把香插进了香炉。格西从前也曾敬过香,动作做得十分利落漂亮,正要转身时,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机扩声响——
“咔嗒”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朝卢及扑来:“小心!”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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