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又快又急,似乎怕错过什么。
回应他的是电流的滋滋声。
“妈?”
他抓着钥匙推开门,楼道漆黑。
又过了几秒,传来信号不好的断续声音:“宝贝……你等……谈谈,不……急……”
他攥着手机的手背爆出青筋来,指节泛白。
Bryan拿过外套给他披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担忧地看着他。
好在通话恢复了。
徐丽的声音传来:“宝贝,你先别急,这件事等妈妈回来再和你谈谈。妈妈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周珞石慢慢松开紧攥的手:“那我等您回来,开车千万小心。”
“就这一段堵得严重。”周庆恩说,“等上高架桥就好了。雨太大了……”
周珞石重复:“开车小心,爸。开慢一点。”
“放心吧。”
挂断电话后,周珞石站在门口,心脏隐隐作痛,垂下的手在轻微发抖。
“哥哥?”Bryan轻声叫他,拿起玄关的雨伞,“我们去找爸爸妈妈。”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几秒后找回了理智,关上了门:“这么大的雨,司机不会接单,那边堵车,过去也是添乱。”
Bryan满眼担忧和着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发:“放心,爸爸开车很稳。”
Bryan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也别担心。”
“嗯。”
夜色越来越深重,暴雨如瓢泼,闪电频繁,雷声如吼。
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暴雨。
周珞石站在窗前,一遍遍地看手机,终于还是没忍住拨了过去。
隐隐听见周庆恩的声音。
“放心,上高架桥了。”
“好的,爸。”周珞石抓起玄关的雨伞和钥匙,“我去楼下接你们。”
徐丽笑道:“宝贝,今天怎么这么贴心呀?对了,妈妈还没对你说生日快乐。”
周珞石神经紧绷地笑了一下:“爸,妈,你们先别说话,专心开车。”
“行。”
发烫的手机屏幕紧贴在耳边,周珞石带着Bryan下楼去,站在小区门口。
两边的背景音都是巨大的雨声。
周珞石听着那雨声,估算着父母到家的时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表的秒针,度日如年。
十分钟后,周庆恩说:“马上下桥了。”
下桥后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家,周珞石心情微松。
突然,徐丽的尖叫划破了重重雨幕,划破了占据全部背景音的泼天雨声:“货车!小心!”
周珞石全身一震:“妈?”
尖锐的刹车声几乎穿透他的耳膜,随即是剧烈的碰撞声,比刚才国际新闻里的爆炸声更大。
周珞石大步走入雨中,神情空洞,机械地重复:“妈?爸?”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雨声。
他手指痉挛,手机摔在地上,砸出一地水花。
第32章
“今夜,我市遭遇十年未有之大暴雨,北京时间20点39分,城西高架桥不幸发生一起连环车祸……”
一条紧急新闻插播,所有电台、新闻频道里都是播报员平板的声音,“超限超重的大货车在行驶途中侧翻,五吨钢筋水泥随车身瞬时倾倒,货车右侧的黑色奔驰不幸遭重,货车司机与奔驰车内的一对夫妻当场死亡……”
“暴雨天能见度低,再加上车流拥堵,六车道的高架桥车辆密集。货车侧翻前的一瞬间,黑色奔驰曾向右猛打方向,与一辆白色别克发生碰撞,以此发生连环车祸……右侧三辆车的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已送往医院救治……”
医院。
恶心的消毒水味,讨厌的白色。
两个并排的担架,覆着的白布已被血液浸湿。
周珞石站在那里,表情茫然,还带着一点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握住白布的边缘掀开,看到了模糊的、不成型的血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想从血肉里找出父母的痕迹。找不出,他开始庆幸,或许是警察弄错了。
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某个地方,他突然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起来。
整片不成型的血肉中,缀着一颗珍珠耳环,纯白小巧,他在妈妈的梳妆台上看见过。这是爸爸送妈妈的生日礼物。她总是戴着。
窗外的雨势终于变小,淅淅沥沥。
周珞石倏地把白布盖回去,他想,为什么呢。
“请节哀。”门口的警察知道此时的打扰不合时宜,声音很轻,带着歉意,“别克车主在三楼急诊室接受手术治疗,车主的家属到了,保险公司的人也到了,需要你过去一趟,配合……商量理赔方案。”
Bryan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瞪过去:“滚开。”
周珞石恍若未闻,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掌心的珍珠耳环。
年轻的交警叹了口气,退出房门,将空间留给兄弟两人。等他不得已再次来催促时,周珞石终于开口了。
“走吧。”
这是来医院后他第一次说话,嗓音粗粝沙哑如破锣。
他合上沾血的掌心,紧握着那粒珍珠耳环,压得手心生疼。他转身时踉跄了一下,Bryan连忙扶住他:“哥哥!”
周珞石被叫回了一点神智,目光重新聚焦,低头看向弟弟哭得红肿的眼睛。他说:“我去一下。”
Bryan抱住他的腰:“哥哥,我陪你。”
“你在这里守着……”他顿了一下,看了担架一眼,“爸妈。”
说完这两个字后,又停顿了几秒,他声音低而温柔:“会害怕吗?”
Bryan埋在他胸口拼命摇头。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头,“乖。”
去急救室的路上,交警简单地说了一遍情况。
“别克车主目前正在抢救,根据医生的判断,生命应该是无碍的,不过双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周珞石跟在交警身后,神情冷静,问出的问题也条理清晰:“您是指截瘫?”
“大概率是这样。”交警叹了口气,“唉,天灾人祸,都怪这雨……”
周珞石顺着交警的话想,怪谁呢?怪超限的大货车,可货车司机当场死亡,怪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死了。
死了。
这两个字令他打了个寒颤,几乎站不稳。珍珠耳环硌着手心,生疼,提醒着他世界的真实。
“别克车主是一位单亲母亲,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女儿,名叫喻雪杉。”
周珞石努力去听交警说的话,学着周围的人迈动腿走路,他强迫自己运转逻辑与思维,将感性的部分暂时封闭。他觉得身体变成了被程序指引的机器。
他语调冷静地问起理赔流程、方案和连环车祸的其他受害者,逻辑清晰,神情专注。
年轻的交警担忧地频频回头看他:“小兄弟,你想哭和发泄的话,我可以等你几分钟,你别太压抑自己,憋久了会出问题。”这是他参加工作后遇见的最惨烈车祸,心里并不好受。
周珞石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向前走。
交警怀疑他根本没听见自己说话,于是拉住他又说了一遍。
周珞石的表情有一点疑惑,反应了几秒钟后,才缓慢地开口:“我有个弟弟。”
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交警却听懂了,再次叹了口气。
急救室门口,一个女生坐在地面上,捂着脸崩溃地哭泣。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她的神情除了悲痛,还有疑惑。
周珞石懂那种疑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也一样的疑惑。
双方的保险公司代理人在讨论理赔事项,周珞石思绪飘忽,一遍遍在代理人询问他意见时重复:“我没有意见。”即使他根本没听清讨论的内容。
墙上的电视仍在播出新闻。
【“Smith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Johnson在遭遇恐袭后,抢救无效身亡。作为老Smith唯一的子嗣,Johnson的死亡直接宣告家族后继无人。”主持人连接评论员,“评论员先生,您怎么看?”
西装秃顶的评论员幽默地说:“这时候的老Smith先生一定在后悔——没能在全球各地播种私生子。他今年六十岁,现在播种,说不定也不晚。”
主持人问:“大家族对于血脉,似乎非常看重,是这样吗,评论员先生?”
评论员说:“是的,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血脉几乎是决定继承权的唯一标准,决定家族的兴衰与延续。”】
“……周先生?”
周珞石表情空洞地抬起头来,代理人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方案就这样确定?”
“我没有意见。”他再次重复。
对面的女孩——喻雪杉同样也说:“我没有意见。”
周珞石看向喻雪杉,他想,他应该去安慰,即使话语空洞无力,又或者应该去挨骂,让女孩发泄悲痛和怒火。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至少,不是现在。
他站起身,把裤兜里摸出来的一包纸巾和一颗糖放在女孩身边的座椅上。女孩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思索着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女孩身上单薄的衣服,缓慢地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抱歉。”他说,离开了急救室。
年轻的交警送周珞石回了担架旁,Bryan立刻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抱住他,带他到椅子上坐下。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头发。
“哥哥。”
“嗯。”
交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个证物袋,迟疑地发出声音:“这是车上的东西,我想你应该需要。”
一个袋子里,是牛皮信封里的信件。
另一个袋子里,是压扁成薄片的蛋糕,依稀可见奶油勾勒成的花纹。
周珞石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转开眼,声音像被巨石堵住一般的沉而闷:“……谢谢你。”
交警叹气:“不用谢。”
Bryan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拿起袋子,重复了一遍谢谢,关上了门。
在两个担架的中间,周珞石席地而坐,Bryan紧靠在他身边,看着他拆开带血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你今天22岁啦!
有时候回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妈妈会觉得不可思议,你长得太快了,把你养大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从小就很有主见。
还记得你坚持拿走妈妈的胸针,想提取黄金的事情吗?那年你才十三岁(偷笑),结果当然失败了。你垂头丧气了一个月,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妈妈买了新的胸针。
那个时候妈妈就知道,你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为自己的选择也好、错误也好,勇敢地承担后果。
你赌气跑回学校的这几个月里,妈妈想了很多遍,最后决定同意你去生物制药公司工作。妈妈知道,你会像小时候一样,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为自己的身体负责。
希望这是一份让你开心的生日礼物。
至于前段时间的争吵与冷战,希望宝贝你理解为人父母的担忧。你知道爸爸妈妈爱你,就像你爱爸爸妈妈。
我们相信你可以安排好一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周珞石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信,他又看了一遍。
他想起十三年前,同样是在医院,哭了一夜的他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一封留在桌上的信件——
【亲爱的小石头:
很抱歉让你在九岁生日这天过早地接触到了死亡。
爸爸妈妈想告诉你,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这句话对现在的你来说会很难懂,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
死亡不是终点,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珞石茫然地回想着这句话,他看向冷冰冰白惨惨的担架,第一次想表现出全然的软弱与迷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去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可以慢慢去想。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怎么可能想通这样的事情呢?
信纸从他手指间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压扁的蛋糕上,依稀可见深绿色的奶油,朦朦胧胧浮成一片,像黑龙江省最东边的白桦树林。
徐丽总是提起俄罗斯,提起白桦树林。
他其实隐隐知道缘由。
那张钉在黑龙江版图上的合照,是她心中少有的圆满。可他们不能再回到黑龙江了,所幸俄罗斯仍有大片的白桦林。
他想起高一的那个暑假,正在环游世界的父母打来视频。屏幕里是北欧湛蓝的天空,与哥特式建筑的教堂。
戴着红围巾的徐丽笑眯眯地一次次动员:“我们下一站准备去俄罗斯,小石头你那么喜欢苏联,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嘛?妈妈给你们订机票,我们一家人一起旅游,好不好?”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呢,“妈,电视上也能看到。”
他拒绝过太多次这样的邀请,理由总是重复且毫无新意。
“妈,期末考试太累了,我要在家里补觉。”
“妈,同学约了我放假打球呢。”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在外面折腾……”
“妈,让爸陪你去不就行了嘛,我就不去当电灯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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