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华灯初上,行人匆匆。
身边放着一箱猕猴桃,身后是那栋气派的经纪公司大楼。周珞石安静地坐在黑色长椅上,他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想。
他想起半夜时落在下颌与侧脸的吻,青涩的,热切的,依恋的。他有时会醒,更多时不会。即使醒着,他也不会躲避。他从不是会“避嫌”的人,没有必要。
但他同样也不会回应。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
有几次他下定决心要仔细想一想,可一沾枕头就立刻睡死。白天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他太疲惫,晚上一碰床就自动关机,连入睡的阶段都省去了。
于是他没有时间去想。
他只是隐隐觉得,在这个最难熬的寒冷冬天里,他需要一份这样的热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又想到经纪公司大楼顶层的办公室,一个小时前,林总吸着烟,微笑着对他说,不行。即使在他说出了那句请求后。
身后的音乐还在飘荡,路上的行人却已寥寥无几。
轻盈的触感落在睫毛上,周珞石略一抬眼,发现下雪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裤兜里的手机还在不时震动,他没有去管,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中途一位女孩路过,往长椅上放了一把伞。看了看他,离开了。
又有一只黑色斑点狗路过,蹭了蹭他的裤腿。周珞石给了它一颗猕猴桃,它闻了闻,离开了。
也有几辆出租车停下,问过之后,离开了。
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因震动而发烫,周珞石才用冻僵的手指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哥哥,你在哪里?”对面的声音焦急不已,“已经很晚了,我去接你,好吗?”
“你有没有吃饭?饿吗?哥哥?”
“哥哥,你冷不冷?”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时间已过了八点。
“哥哥?你在吗?”
“嗯。”周珞石说,“那你来吧。”
他说了地址。
“哥哥,我马上到!”对面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哥哥,可以保持通话吗?”
周珞石说:“行。”
几分钟后,那边传来声音:“我上出租车了,哥哥,和我说话,好吗?”
周珞石抬头看向天空,说:“下雪了。”
“对,对,下雪了。哥哥,我们沐浴雪,一起。我忘记伞,你也从来没有伞。”
周珞石看了看座椅:“我有伞。”
他向后靠着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弟弟闲聊着。
“你冷吗,哥哥?”Bryan说,“马上就不冷了。”
周珞石说:“嗯。”
“你想吃什么?哥哥?我们去吃饭。”
“都行。”
“有没有一点点的偏好呢,哥哥?”
不远处的小推车在卖烤红薯,热气腾腾,飘着几缕白雾。
周珞石突然感觉到了饿。
“烤红薯吧。”
“好的,好的!哥哥,请等待我。”
十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Bryan从车上跳下来。
“哥哥!”
周珞石抬头看着他,想起深夜里的那些亲吻。
Bryan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围巾,周珞石略低下头任由他动作。Bryan把围巾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又绕到前面,松松打了个结,脖子便被遮得严严实实了。
“妈妈教学我,系围巾。”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
他一向不爱多穿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秋衣和秋裤这种东西更是压根不会想。此时暖绒绒的围巾裹住他的脖子,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冷意。
他全身都冻僵了。
“哥哥……”
Bryan心疼地捧住他的脸,用掌心轻轻揉搓。
周珞石闭上眼睛,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温暖的手心拂过他的眉骨、鼻尖、下颌,突然间额头一热,是一个吻。
他睁开眼。
Bryan红着脸,心虚地移开目光:“哥哥,我去买烤红薯。”
他跑去街边,很快就举着两个烤红薯回来。
冻僵的手里被塞入了热腾腾的烤红薯。
“哥哥,你暖手在先。”Bryan蹲下身去,抱住他的腿,“是非常冷吗,哥哥?”
是挺冷的,周珞石想。
Bryan专心地帮他暖腿,用掌心拢住他的脚腕,捂热了后又往上,隔着裤子揉搓他的小腿肚,一点一点到膝盖。
“好了。”周珞石动了动膝盖,顶了顶弟弟的下巴,“吃红薯。”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摘掉他裤脚上的几根狗毛,最后又拍了拍灰尘,站起身来。
周珞石伸手一拽,把人拽到大腿上侧坐着。
Bryan受宠若惊:“哥、哥哥?”
周珞石把红薯往他手里一塞:“我饿了。”
Bryan迅速剥掉外壳,把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红薯递到他嘴边。
周珞石咬了一口,嘶声道:“烫。”
Bryan凑到他脸前,对着他的嘴唇吹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越贴越近。
就在双唇快要贴上的时候,周珞石伸出食指,贴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安分一点。”
Bryan嘿嘿笑着:“好温柔啊,老公。怎么这么温柔?清风明月总缠绵,夜夜流光相皎洁,你与我。”
周珞石说:“从哪学的半吊子诗句。”
“语文林老师。”Bryan说,“学富五车的语文林老师,左手托天文,右手举地理,脚踩大唐盛世,拳打镇关西。他耐心非常,爱国敬业,诚信友善,自由平等。如此耐心,是因为成语和诗词养人吗?又或者,因为兼济苍生,公正法治。”
周珞石啃了小半颗红薯,凉凉地说:“因为妈每年给他送一箱茅台,让他特殊关照你,他是个老酒鬼。”
Bryan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那真是遗憾,竟是付费服务,哈哈、哈。我将多多学习成语,向他,赚回本钱。”
两人坐在初雪中,一人一口,分吃完了两颗红薯。
谁也没有想去撑伞,于是两人的发顶和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
Bryan凑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心脏的位置,问:“你这里难受吗,哥哥?跟我说说,好吗?”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问:“你喜欢我?”
过去提起这个话题,他总是嗤笑,不屑一顾,压根不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问出口,问一个与他相同的人,而非问一只年幼无能的猫猫狗狗。
“我并不止喜欢您。”Bryan严肃答道,“我爱您。”
周珞石笑了一下,向后微靠,手臂横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握住弟弟的腰身:“那你对我表白吧。”
Bryan立刻正襟危坐,字正腔圆:“哥哥,您是那样的英俊,帅气,温柔,强大,乐观,坚强,友善,诚信,我……”
强大。
可他并不强大。
周珞石想起他拎着男人的后颈往墙上撞的画面,鲜血顺着额头滴落。他又想起林总吐出烟雾的样子,微笑着对他说,不行。
他不强大,他懦弱而无力。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仰慕。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Bryan还在滔滔不绝:“……与君世世为夫妻,更结来生……”
“嘘。”周珞石轻声道,用食指点住弟弟的嘴唇,“我不想听浮夸的。”
Bryan愣了愣,突然正色下来。那些为了表白而努力学习的成语和诗句,一瞬间全部从脑海里消失。
甚至连汉语也全部忘记。
似乎知道不会被拒绝,他凑上去,轻轻的、轻轻的亲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唇,尝到了烤红薯的甜味。
这个吻如雪落无声。
他说得很慢,很坚定:“I love you, with every single beat of my heart.”
周珞石并没有躲开,他从来不是会躲避亲吻的人,那样太不男人。他只会痛揍想吻他的人,可是他现在很累。
他任由弟弟柔软的唇贴近又离开,并未回应,也并未拒绝。
“想约会吗?”周珞石问。
Bryan愣住,随即激动得全身发抖:“Cannnnnn……I?可、可以吗,哥哥?我真的、真的可……可以吗?”
周珞石站起身来:“你回答想与不想,我来决定能与不能。”
Bryan晕乎乎地抱住他的手臂:“Yesyesyesyesyes!想,想想想想想,老公,嘿嘿,约会……老公!”
“先去吃东西。”
两人乘车来到夜市。
冬季的夜市热闹极了,九十点正是人流最为繁忙的时间,初雪增趣。小吃摊位连成长龙,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
兄弟俩配合娴熟,分工明确,周珞石排队买烤生蚝时,Bryan在章鱼小丸子的摊前排队。
“哥哥,是沙拉酱。”
Bryan用牙签戳起一颗章鱼小丸子,周珞石微低下头咬住,感受着脆脆弹弹的章鱼块在口中跳动,酥香脆爽。
他把手里的烤肠递过去,Bryan咬了一口,眼睛发亮:“嘿嘿,老公。”
两人端着烤好的生蚝,拣了张角落的小桌板坐下。
Bryan一路笑容没停过,不顾刚烤好的生蚝烫手,夹起浸润了小米辣和小葱的生蚝肉递到哥哥嘴边,又捏着壳的边缘:“哥哥,汤汁很鲜。”
周珞石喝下了递到唇边的汤汁,捏住弟弟的手指:“烫红了?”
“没感觉。”Bryan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把手指伸过去,“老公,吹一下。”
周珞石对着他指尖吹了口气。
Bryan晕晕乎乎:“老公,再、再舔一下!”
周珞石嗤笑,拨开他的手指:“得寸进尺。”
旁边桌的一对闺蜜听到这称呼,频频地看过来。
Bryan字正腔圆的对她们说:“我的老公,他曾经是我的哥哥,是我的god,现在是我的老公。”
那对闺蜜嘿嘿笑着:“你老公真帅!”
Bryan骄傲地扬起头:“Absolutely!”
周珞石安静地用筷子拨弄着纸碗中的烤冷面,想起多年前他带着弟弟进入卧室的那个遥远的夜晚。他拿出一张鬼画符般的纸,上面写着,兄为弟纲。
那时他不会英语,弟弟不会汉语,交流起来那样的费劲。
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解释明白“纲”是何意,他翻遍了自己匮乏的单词库,说出了god这个词。
八岁的外国小朋友严肃地重复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七年过去了。
周珞石想,他不是god,就算过去是,如今也陨落了。
顶层的豪华办公室里,林总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对他说,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弯下脊梁,那是青年人宁可断裂也不肯弯曲的脊梁。
可他依然无法拿回父亲的遗作。
这或许只是咖啡馆那位老人一点小小的授意,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一颗坚定的心能处理所有的意外,踢开所有的障碍。可自从父母离开后,他的心就已经冻住,又在今天下午碎成了渣滓。
在他找回这颗心以前,他没有办法再承担任何爱意了。
无法给予,更无法接受。
接受的前提是配得感,他本来有很多的配得感,因为他从小就被很多人爱着。可是随着自尊的破碎,配得感消失不见。
“哥哥?”
嘴唇上一阵冰凉,周珞石抬起头来,Bryan正举着草莓糖葫芦递到他嘴边。草莓外覆着一层薄薄的糖霜,香甜直扑鼻腔。
“哥哥,咬上面,草莓尖尖。”
周珞石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爆开,裹着糖霜,甜美极了。
Bryan幸福地咬掉剩下的部分,笑嘿嘿地说:“我吃草莓屁股。”
两人吃完了桌上的东西,又沿着夜市继续逛去,直到吃撑。
Bryan抱着他的手臂:“哥哥,你累了,回家休息,好吗?我为您放洗澡水。”
周珞石抬了下眼,平淡地说:“不是约会么?想看电影吗?”
“我觉得你很累,哥哥。”
“我不累。”
“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哥哥,你想让我沉默,我就紧闭嘴。”
周珞石弹了弹他的额头:“我想看电影。”
打车去了电影院,选了一部恐怖片。周珞石本想做一个合格的约会对象,可他还是睡着了。再醒来时灯光亮着,荧幕上滚动着演职员表。
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左手被弟弟拢在掌心,以极其珍视的力道。
“哥哥?”耳边传来低声,或许是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那声音有些紧绷,“心里难受的话,请对我倾诉,好吗?”
周珞石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脸,坐直身体:“只是困了。抱歉。”
“哥哥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只要哥哥别不要我。”Bryan把热奶茶递到他嘴边,“喝一点,好吗?”
周珞石咬住吸管,喝光了奶茶,把杯子捏扁丢入旁边的垃圾桶,他看了看时间,凌晨1点。
“隔壁市最近建了个夜游园,有射击,溜冰,攀岩什么的,听说半夜最热闹,想去吗?”他回忆着约会常去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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