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被双重提醒的范愚,事实上自己也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一直没舍得学着柳无做一回逆徒罢了。
先生年迈独居,最挂心的也就是两个弟子。
柳无选了先生不喜的仕途,常年在外为官,范愚则是拜师时候就说了不会久留,迟早要离开。
见过先生人前人后的不同状态,他又哪里忍心早早辞别,让老小孩继续日日严肃地板着脸,对着一众不够机灵的学生讲些治经所得呢?
尤其是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几乎日日都能听见先生提起几次逆徒,范愚即便理智上清楚该辞别,听见问题之后的表现也还是颇为犹豫。
烦恼的事儿没对叶质安作隐瞒,只是等到长长的叙述之后,犹豫的就又多了一人。
同样是把师傅当成最亲近的长辈看待,出门行医之前,叶质安可是为宋临忙前忙后了许久,便是寻小厮都花费了不少心力,自然能懂范愚的想法。
无解。
这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年关才算告终,提出来的却不是范愚,反倒是先生自己。
过了初雪,先生就显得比平日的状态高兴些,等收了封信之后却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之中,连往日挂在嘴边的逆徒都连着三日没曾提及。
察觉了的范愚正在忧心,就被先生招到了身前。
“既然打算明年下场,总不好在我这方小院子里头留太久,等过了年,便继续去游学罢。”
等范愚惊讶地抬起来头,枯瘦却有力的大手就抚了抚他的发顶,又道:“离加冠虽然还早,可估摸着离开了就不会回来,索性先给你取个字,就叫允中。”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范愚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先生就挥了挥手,打发他出门。
最后阖上门时,门隙里边的先生,手中正握着那纸信笺。
第86章
被先生赠了表字, 等叶质安替人看诊回来后,范愚就告知了他。
少年郎明明醉心于医术当中,听见之后却脱口而出了允中二字的出处:“可是出自《尚书》那句,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范愚自然觉得惊讶,表情很好地传达出了这意思。
“虽不考科举,年幼时四书五经还是通读过的,还不至于只知晓医书。祁连先生怎么忽然替阿愚取了字?”
口中的话题一转, 就到了范愚还没来得及说明的地方, 于是话音落后, 他就瞧见了个垂头丧气的小少年。
“先生说, 过了年我便该离开。说是等我走了势必不会再回来, 索性就先取个字。”
话里有对先生的不舍,也有被误会过后的一丝郁闷。
叶质安先前的问题有了答案, 这会儿的注意力却更多是放在范愚的情绪上边。
他近来喜欢上了揉小孩的脑袋, 右手抬起挪到范愚发顶,开口帮着出主意道:“阿愚不妨同我一般, 等离了之后便每月写封信来, 总比杳无音讯来得好些。”
被手覆着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范愚又想起来了离开时候从门缝里看见的场景。
“一定是因为师兄来的信惹得先生不快了。”
和柳无素未谋面, 他的称呼倒是改得很快,嘟囔时候已经道了声师兄。
经了叶质安提醒, 先生手中信笺的出处还算好猜,能让他有这么大情绪波动的,也就只有收的弟子了。
看范愚认可了这个建议,情绪调整回来之后,叶质安笑着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兄长都还不曾取字, 没想到阿愚却先一步有了表字。”
赞归赞,叶质安看上去并没打算改口,依旧还亲昵地唤他作阿愚。
既然决定好了何时出发,考虑到离着年关也没多少日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减少了在外边的时间,转而开始陆续收拾行李,为下一次启程作准备。
告知了牙人要搬离的事儿,车夫也需要寻好。
而又一次例行的文会,范愚在再次占据了魁首位置之后,一边往泛黄的册子上写下这回的诗,一边告知了要离开的决定。
在范愚头一次坐到最前时候出声挑衅的那位次席,闻言有些夸张地松了口气,面上也因为饮了酒的关系,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雀跃的模样。
“怎么才走。”自以为压低了的嘀咕字字分明。
范愚没搭理他,却不意味着剩下的人也会予以无视,嗤笑声随即响起来。
喝了酒之后没人愿意掩饰自己的不满,正好隐在人群当中,思维迟钝的次席并不会发现声音的来源,于是说出口的话就无所顾忌。
“范兄可没夺你的提问机会,只是个蒲团罢了,竟然惦记了这许久,肚量实在小了些。”
众人同范愚的相处算不上多,但有他平日探讨时候的表现与两次文会的魁首在,对他被祁连先生收为弟子的事儿其实是服气的。
也就只有这一个,还对被抢了一回的蒲团位置念念不忘。
“可不是,要论蒲团这事儿,最想范兄走的该是赵兄才对。”
每日的提问机会都是在探讨时候选出,最常被选中的确实是赵近峰。
正站在范愚不远处,看着他书写的人闻言抬起来头,连忙道:“我可不想范兄走,有范兄在,可还能在探讨的时候听见些先生的观点。”
虽是表示挽留,理由却是间接学到祁连先生的所知。
平平淡淡一句话,杀伤力还要比方才直指肚量的来得强些。
原本还满面不忿与嫉妒的次席,这会儿像是忽然酒醒,也意识到了范愚的存在除了座次毫无阻碍,反倒让他有所收获的事儿,一时低下去头,看着有了几分羞愧。
却没道歉。
有赵近峰在那维持着局面,出言指责的人也没再继续,忽而起了点风波的桌面又回到了平静。
只是已经说明了要离开的范愚却没那么容易脱身,才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眼前就多出来了不少酒盅。
或微醺或大醉的一众书生,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让他醉上一回了。
美其名曰“践行酒”,劝酒词一个比一个来得精彩。
最后还是赵近峰帮着挡了酒,避免了范愚被灌醉的结果。
只是这样一来,散场时候便无人能处理这一群大大小小的醉鬼了,范愚不知各人住处,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毫无形象地瘫软着身体躺到桌案底下,甚至还有的打起来呼噜,直接进了梦乡。
往日里善后的人,此时的脚步早已经摇摇晃晃,倒是还记得送范愚出酒楼的门,把人送到又来接了的叶质安手里。
转身离开之前,凑到了被自己护着而滴酒未沾的范愚耳边,又低声说了句“抱歉”。
还是为了先前冒犯的事儿,语气诚恳。
两月时间的表现,再加上方才的维护,其实已经让范愚的介怀差不多消散,可在旁人看来亲昵的动作,还是让边上的叶质安往前踏了一步,用自己隔开来两人。
从范愚的表情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近峰于是冲着叶质安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踩着飘忽的步子回了酒楼。
来接他便是因为想起来了上回文会之后的小醉鬼,这次没从范愚身上嗅到酒气,看着又眼神清明,少年颇为满意。
臂间还搭着件厚些的外袍,抖开之后罩在了范愚肩上:“夜里凉,披上再走。”
已经定下来离别的日子,也就觉着时间过得飞快。
范愚总觉着初雪才过了没几天,转瞬就发现年关已经悄悄到来。
除夕这天又落了雪,先生没打算讲经,却清早就听见了院门被叩响。
带着期待拉开木门,瞧见的却不是想见着的逆徒,反而是离别在即的小弟子,顶着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将伞撑到了他头上。
“先生快随我来,今日我们一道过。”
没大没小地握上精瘦的手腕,放在平日会被嫌弃的动作,这会儿却没听到任何反应。
表情变得复杂的老小孩,立在伞下,由着发梢的落雪化为水珠,顺着腕上的牵引,跟着范愚到了即将退租的院子。
因为近来收拾行李的动作而变得凌乱的院子,落在个打算独自一人过年节的人眼里,却会有些温馨。
屋门推开时,叶质安正捧着册医书在读,桌面上则摆着个棋盘。
“离中午还早,左右无事,祁连先生可有对弈的兴致?”
习惯了被范愚碾压,叶质安今日打算换个对手,对着才刚进门的先生发出来邀请。
跟随先生学习这么久,范愚还不曾在他院子里瞧见过棋盘,一时间还以为叶质安能胜,但他忘了琴棋书画被称君子四艺的事儿。
祁连先生要赢叶质安,实在轻松。
棋局结束地飞快,教导范愚时候经常出现的一句“不机灵”却没有响起。
甚至连着陪叶质安对弈了数局,手下一点没留情,眼中原本的复杂情绪逐渐被认真的思索给替代。
等到先生终于开口对着叶质安的落子点评,语气变回平日同范愚相处的状态时,周身的孤独意味消散不少。
叶质安毫不介意地听着,一边却冲着立在先生身侧的范愚露出来笑意。
孤独落寞,拿陪伴来缓解就是。
中午赏雪又涮了锅子,下午的时间,范愚则是捧了册书在那请教,直到留着用完了除夕的晚饭,两人才一左一右,披着夜色送先生回去。
院子门口却有个汉子在等候,身后堆了不少东西。
天气冷,时不时还跺个脚搓个手来寻些暖意。
瞧见三人朝着自己走过来,这人眼睛亮了亮,声音响亮,操着点不知何处口音对先生道:“祁连先生,柳大人着我送节礼回来。”
一边侧身示意堆着的东西,动作不太熟练地冲着老人行礼,态度恭敬。
而先生在看见节礼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什么,端起来架子,目不斜视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只道:“逆徒就是逆徒,不见个人影,送节礼作甚。拿走拿走。”
留下被逆徒二字砸傻了的憨厚汉子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句“不见个人影”,让范愚猜出来了师兄送来的信笺内容,想来便是为了说明这回过年没法亲自回来的事儿。
初雪过后先生的高兴,多半便是以为弟子会归来的期待,却被薄薄一页纸打破。
平日里虽一口一个逆徒,话里的骄傲意味却是掩饰不住的。
即便是选了他不满意的仕途,柳无也依然还是先生的弟子。
知道先生的真实意思,范愚看着身前挠着头满面苦恼的汉子,自作主张了一回。
“不妨事,祁连先生只是气你家大人自己没回来罢了,节礼我搬进去就是。”
解围的话让汉子如释重负,摸了摸脑袋之后,从怀中取出来了封带着温度的信。
“大人吩咐了,信也得交到祁连先生手里,还得麻烦你帮着递过去。”
虽说憨厚,被不待见的事儿还是能察觉到的。
打发人离开,范愚和叶质安一道,将门口的节礼搬进了院子当中。而院门事实上只是虚掩,正静静等着被人推开。
等他将信封递给板着脸坐在屋里的先生,得到的反应与预料一般无二。
声音是不屑的嗤笑,手上却没挥开范愚递来的动作,甚至还欲盖弥彰道:“人不来,信和节礼又算什么。”
实际上对逆徒又送来的这封信珍而重之。
范愚的视线若是能够穿透遮掩着手的衣袖,就能看见信封上连一丝褶皱都没被捏出来。
第87章
刚过了新年头一天, 范愚就被先生提醒了该启程。
明明不舍得新收的小弟子离开,表现出来的却是迫不及待想让人走。
就像是收到柳无的节礼时,说是让送来的汉子全都拿走, 等范愚和叶质安离了院子之后,却还是默默翻看了一遍两人帮着搬进屋的东西。
即便口中对着其中的衣裳不屑一顾,说着什么“逆徒,要送衣裳都不知道打个补丁”,可次日清早范愚进院门时, 还是在先生身上瞧见了件崭新的衣袍。
察觉到范愚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身上时, 年长者有些不太自在地皱了皱眉头, 手上还扯了一下衣袍下摆, 来减少因为动作出现的些许褶皱。
分明是对逆徒送来的东西颇为满意的。
被先生催促着, 加上离乡试的时间确实也越来越近,过了年又逗留了几日, 范愚在一次讲经之后正式同他拜别。
院子外边叶质安已经在等候, 院子里却是随着范愚的话音过后就陷入了寂静当中。
身上还穿着没有补丁的新装的年长者,幽幽地叹了口气。
先前再怎么催促和作了心理准备, 真正到了要分别的时刻, 总归还是舍不得的。
“走罢走罢, 乡试可不能考着个太差的名次, 到时丢我同你师兄的脸。”
拜师以来,这还是范愚头一次听见柳无没被称为逆徒。
思绪胡乱飘荡的下一刻, 逆徒二字就又出现在了先生口中:“原本还想着年关逆徒回来的时候,你们能见上一面,谁想忽而来信说是有事。”
原来初雪过后先生的期待当中,还包含了这一层意思。
范愚恍然,而先生的话已经转到了对于科举和今后学业的叮嘱上头, 在旁的学子跟前一向来格外严肃的人,这会儿的话滔滔不绝。
好不容易讲完了所有,端起茶盏缓解渴意的同时,挥了挥手示意小弟子离开就是。
只是在范愚即将踏出屋门时,又听见后边熟悉的声音响起。
“允中到时见了你师兄,记得替我问上一句……”
说是一句,后边的问题却是长长一大段话。
“也不知道逆徒一心扑在他的仕途上边,课业荒废了多少。”
像是不太想表现出来自己对徒弟的记挂,让范愚询问的那句都带着点犹豫,最后这句更是声音渐轻,尾音消失在了喉中。
柳无虽有信笺与节礼回来,先生却半个字没让人带回。
时隔许久的考校还是让范愚见了再问,也不考虑若是他近些年遇不上柳无该如何。
想是这么想,范愚还是有认认真真把问题给记下来。
既是因为先生的要求,也是打算在之后的求学途中思索一番,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出来先生满意的答案。
院门被小心合拢,师徒两人算是正式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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