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天,天上无星无月,一丝光都不见,黑沉沉的天压下来,远处的树木迅速枯萎,变得和院子里那棵枯萎的枣树一样,干枯扭曲地冲着天空,白幡挂在其上也迅速变黑变干灰。
不多时,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黑色的泥巴,融入了干燥的黄土地。
所有人的心里浮上一句话。
不好,这村子要塌了。
地面裂开,天空破碎。
就在绝望之际,黑沉沉的天空出现了一丝罅隙,一点光线透进来,那是比村子里的天空更浅,更明亮的光线。
外界的灵气从那里一股脑涌进来,裴枕和小神女均是身体一轻,就连沈迟和卢风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怨气随着丝丝缕缕外界灵气的加入,消散了许多。
闻到了一点外界的新鲜空气,在灵气自发的洗涤下,他们心里均是感到一阵轻快,仿佛百斤重的沉重包袱被拿走了。
周围的废墟还在坍塌,目及黑灰的世界里,罅隙中的一丝月光照在裴枕身上。
裴枕似有所感,他打开姑盼掐上来的手,仰头,额间的神印浮现。
两撇冰蓝色的印记簇拥着两道金色的神印,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腾空而起,容貌迅速发生变化。
一头黑色柔顺的黑发褪去,白色蜷曲的长发迤逦到脚腕,轻盈飘逸,月白色的衣袍料子变得柔软,长且华丽,金色的暗纹浮现。
他浮至半空中,白皙柔嫩的脚上未着寸屡,长又宽大的衣袍古典繁复,遮盖住了一半脚踝。
一阵风吹来,裴枕脸上蒙眼的白布被揭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张天地人神都惊叹的容貌,面庞雪白干净,五官立体,薄厚适中的双唇,鼻梁高挺,宛若女娲精心雕琢的美玉。
薄红的眼睑,高挑的眼尾,眼皮上受伤的皮肤光洁,那些伤痕全数消失不见了。
那双在沈迟梦里总是阖着的丹凤眼微启,浓密纤长的白色睫毛睁开,琥珀色的瞳孔里满是波澜不惊的冷漠,仿佛千万年的冰雪化不开。
沈迟心神一颤。
卢风和小神女看呆了,小神女难掩激动:“河、河神现世了!”
河神的美貌那可是在整个天界都闻名遐迩的存在!
卢风:“师、师父?”
饶是见过,沈迟还是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
裴枕身上荡出一圈灵力波动,带起一阵劲风,姑盼受到波及,她倒在地上挣扎着起来。
“走。”裴枕看向其他人,双唇微启,沈迟、小神女和卢风都呆呆地在愣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裴枕浮上一种厌烦的神色,一支白皙如雪、指尖红润的手,朝他们轻轻扫了一下,而后沈迟只感觉自己被人拎着衣领丢了出去。
周围是不断坍塌的房屋,小神女被抛出去的时候喊了一声:
“河神!你怎么——啊啊啊啊......”怎么把她也丢出来了?她还要帮忙呢!
十分委屈的长音逐渐消散,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停了,裴枕冷淡地将视线投到了面前的姑盼身上。
姑盼朝他哈了一口气,眼珠轱辘转的时候黑气不断冒出来,她手心凝起怨气,朝裴枕扑了过去。
裴枕离地不过几尺,他一只手抬起,五指收拢,灵气从他身后、从四面八方聚起,冲到前面,和姑盼的怨气形成相撞。
“澎!”
巨大的冲撞声响起,方圆百里的一切瞬间都移为了平地。
抗衡间,神音在这一方天地间回荡:“姑盼,你可知我是何人?”
外界的灵气正疯狂地剥削着她的怨气,姑盼好一会儿才喘声道:“你,你是谁......”
说话口齿含糊,但是眼睛里的黑气正在不断褪去,她正在逐渐恢复清醒。
裴枕垂眸,静静地看着她:“我是河神。”
姑盼:“原来是你。”
她眼睛的白色瞳仁浮现,眼里有哀伤的神色:“我曾经,向你祈求过。”
裴枕不喜不悲:“是吗?”
“所有的神仙我都跪拜过,”姑盼凄惨地一笑:“可惜没有神仙保佑我。”
裴枕:“你向我许了什么愿望?”
“保佑我的孩子健康。”
裴枕长长的羽睫一颤,垂至身侧的手一动,拇指划过中指指腹,姑盼的因果一下就清晰了:
“他是个死胎,注定活不了。”
姑盼的双眼通红:“你骗我,我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分明能感觉到,他还在动,若不是公孙明又喝多了,他带了个男人过来,强迫我与他做那事,我的孩子怎么会死?
全都怪他,这村里的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该去死!”
姑盼浑身上下萦绕的黑气又浓烈了几分,她光是想到那日的情景她就恨,她怎么能不恨......
……
黄昏日斜,长到一人高,颗颗饱满稻穗的金黄色稻谷弯腰垂向地里。
姑盼漫无焦点地看着天空,眼里的泪已经流干了,匍匐在她身上的男人起身,系紧了裤腰带,和她的相公有说有笑地扬长而去。
而她躺在金黄色满是丰收的地里,满胸口都浸透着荒凉。
不过是婚前见过一次心上人,公孙明就给她打上了荡//妇的标签,从此夜长梦多,日日夜夜都是担惊受怕。
早知如此,养母就不该捡她回家,不该把她养大。
她空洞又麻木地起身,突然,肚子传来绞痛,她神色终于动了,干裂的双唇颤抖,她的手往下一摸。
再一看,手上满是鲜血......
“啊——”
金色的土地上,一滩鲜血沁晕开,姑盼双唇都没有了血色,她害怕又惊慌地尖叫,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要,不要这么对她。
她活着唯一的寄托,不要离开她。
姑盼头发散乱,她浑身疼痛,躺在地上拼尽全力地呼喊:“有没有人......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声嘶力竭,却没有人听到,麻木又机械的她恍惚中听到了脚步声,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指指点点,那些窃窃私语压垮了她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妮子又在偷人了。”
“到底是谁留的孽种......”
“这个姑盼留着真是一个祸害,害的那个傻子溺水死了不说,还勾引全村这么多男人。”
“我看她和她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村里的风气都被她败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姑盼本以为她已经听习惯了,她张了张唇,却说不出来一个字,眼角滑落一滴泪,可是......
可是,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夕阳西下,凉薄的风迟钝又凌厉地刮擦她斑驳泪痕的脸,她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无声地为她的孩子哀悼。
谁能帮帮她?
她好恨啊......
“我好想你们全部都死......”姑盼无助地恨声哽咽,掌下篡紧的土在她的手心里变成齑粉。
“好浓的怨气。”一声讥笑声在耳边响起。
姑盼满是恨意的眼眸一滞,她转过脸去,只看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
姑盼喃喃道:“你是谁?”
“我可以帮你。”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完,他抬手,指尖凝聚起丝丝白色的灵气,注入了她的体内。
“我要杀了他们。”姑盼双眸充血。
“当然,他们这么对你,你必须得杀了他们,而我,就是来帮你的。”
黑衣人咯咯笑着,手掌一翻,手心里是一个指甲盖大的幼虫,在手心里缓慢地涌动:“来,吃了它。”
......
......
蒙蒙阴雨天,地上凝起一个个小水坑,稀稀点点的雨滴滴在水坑里,泛起一圈圈止不休的涟漪。
唢呐声响,铜锣敲。
无数白色铜钱纸撒在天空,飘在地上。
灰白布鞋踏过,将白色的铜钱纸踩进水坑,脏水溅到鞋子表面,却无人在意。
姑盼披着白色的麻衣,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她抱着一个木碑走在最前面,形容枯槁。
上面写的是她亡夫的名字——公孙明。
左右两边分列两排,抬着棺走,有人扶着棺柩痛哭不止。
晚上很安静,他们算好了吉时,姑盼站在后方,看着他们扬起铁锹,泥土纷飞,一人深的土坑露出来。
棺柩被他们抬着,放下去,亲朋们失声大哭,姑盼眼眶通红,十分柔弱。
听到了一点动静,姑盼微微转头,看见了一个低矮,头上披着麻衣的人,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袋子,离得近,她看到里面的东西还在动。
目光从他的手上移,这人始终低着头,姑盼看不到他的神情和样貌,只看到他的嘴角上扬。
姑盼心一惊,裂开的唇瓣开合,轻声:“你是......那天的.....”
“跟我来。”
......
......
随着最后一笔诡谲的笔画落成,蓝光大盛,阵法开始启动。
村子一隅不起眼的角落,天界禁术——缚仙阵法现世,柴房之下,幽幽的蓝色阵法吞噬一切灵力。
他解开黑色袋子的系带,将里面的东西丢了进去,哈哈大笑: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哪怕是神仙也不行。”
第64章
远处是一片辽阔的荒芜, 四周无尽的黑暗寂寥,像是要将一切吞噬殆尽,风声呜咽,诉说遥远的心事。
裴枕和姑盼上方的天空大片破裂, 柔和的月光如洪流般倾泻而下, 照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裴枕周身围绕着白色雾蒙蒙的灵气, 他在半空中漂浮, 俯视着跪在地上嘶声痛哭的信徒。
神明降临, 侧耳倾听这人世间的不公和委屈。
“我所有的苦难都是他们造成的, 我就让他们全部给我陪葬,我有什么错?”
姑盼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有错吗?”
裴枕不语, 她便一步步挪进, 一遍遍地问:“我有错吗?”
“我守在这里三十年了, ”姑盼发狂:“我要他们死了变成鬼魂了也不得安息!我要他们日日夜夜为我提供怨气......”
裴枕轻声:“耗在这里三十年,值得吗?”
他垂眸道:“日复一日地过全村人覆灭前的生活,值得吗?”
姑盼愣了一瞬,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值不值得,她冷冷道:“不值得又怎样?起码我够痛快。
我守在这里, 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的面前,我现在才终于体会到, 看着别人在我面前痛苦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特别是看着他们兜兜转转始终找不到凶手,而他们死也不会想到,杀死他们的, 是他们曾经欺辱过,认为手无缚鸡之力,懦弱无能的我!”
她恶狠狠说道:“想当初,他们看我无父无母、无人可倚靠, 便如此欺辱我,而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裴枕凝眸,神音回荡:“可是,俞叔、蓉儿,还有村里的许多人都并没有害过你,那些误入村子的人也没有害过你。”
姑盼:“那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是他们命不好,生在了这个村子里。而那些外人,他们既然喜欢多管闲事,那那些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裴枕十分冷静,始终像是一个外人,一个看客,在诉说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
“所以,每一任外来闯入的人,你的婆母都会端来饭菜,再诱使我们来你家,而后他们的死,也是你做的。”
“当然,”姑盼点头:“那群人这么害我,却还死不瞑目,想查出真相,我就更不可能留这些外来人活下来,实话告诉你吧,今日哪怕你们不来,我也会找到你们,然后杀了。”
姑盼一步一步跪到了裴枕脚下,她眼里闪过一丝狠毒,趁裴枕不注意,突然发难!
怨气猛地直冲他的面门!
裴枕叹了一口气,一个淡黄色的结界出现,灵气飞速在上面流动,那黑气圃一触碰到结界便消散了,姑盼却还在调用身上的怨气,试图用怨气化解结界。
“姑盼,收手吧。”裴枕抬手,他手掌凝聚起灵气,穿过结界,穿过缭绕到逼人的黑气,击到了姑盼的胸口。
霎时,姑盼喷出一口红黑色的鲜血,她踉跄着后退,慌乱地跌倒在地,往后爬。
裴枕收了法力,他飞过去,俯身,轻轻在姑盼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姑盼,我知你受了委屈,本性不坏,不过是误入歧途。”
冰冰凉的指尖相触皮肤,一道金色闪着细碎光芒的法纹咒语就没入她的体内。
顷刻间,姑盼身上的怨气尽数消散,她茫然地抬头,不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
身上的疼痛全数消失了,温暖充盈她的四肢五骸,浑身暖洋洋的,沉重的躯体如羽毛般轻盈,如丘壑般坑坑洼洼的心,感受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慰藉。
她心里如火山喷发的怨恨和愤怒被安谧的雪花覆盖,随后有叮咚的泉水流过,几十年的寸土不生、被人为践踏的焦土有春芽抽枝。
感受着这股陌生情绪,姑盼不由自主抬手触摸她的脸,光滑,那道贯穿她一生的可怖疤痕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指尖沾上一点湿润。
她眼前一片模糊,心里满满当当的,这是什么情绪?
怎么回事……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有湿痕,
她竟然哭了……
从天空缝隙中渗出的月光朦朦胧胧,落在他们身上,像是披了一层纱。
裴枕长睫微垂,洁白圣洁,且怀着无上的怜悯和珍视道:
“以河神之名,赐福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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