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朔笑得愉悦,“是不是挺可爱的。”除了开不起玩笑这点有待磨砺。
“你滤镜也忒厚了,”杜文谦稍有无奈地递来一瞥,意味深长,“他看着不像是沾上身后能随便甩掉的类型,你小心点,别玩脱了。”
八字还没一撇就考虑起分手的事,程朔没有放在心上,懒洋洋地提了提唇,“以后再说。”
杜文谦走后,鲤鱼都懒洋洋地伏在水中,一动不动,估计知道今日的营业时间到了头。
傍晚夕阳从山头那儿溜进来几缕,程朔把背压在折叠椅窄窄的靠背上,举起左手遮住融融的落日。余辉把手背上细小的绒毛每一根都照得很清晰,腕上的三串念珠给镀了一层细细的金。
手串带了有些年头,浑圆的珠子经过时间与皮肤的摩擦抹上油脂般细腻的光泽。右手拇指摩挲两下,穿过底部那串黄花梨轻轻碰了碰下面稍微凸起和别处不一样的皮肤,多年不见阳光,比别处的温度要更低。
程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想过那些事情,如果不是今天,傅纭星反复地提起。
不存在的刺痛扎一下手指,他缩了回来,抬手遮住眼睛。
太阳落山,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程朔出来的时候忘记穿外套,在打了两个冷颤后就决心收拾渔具打道回府。没成想刚收起鱼竿,居然有条脑子不太灵光的鲤鱼咬住了钩。
桶里有了今天为止第一条收获,程朔短暂地兴奋了一会儿,接着就蹲在桶边犯难。
这里的鲤鱼不知道吃什么长大,各个膘肥体壮,已经在杜文谦那里预订了一条作为今晚的晚餐,再来一条肯定吃不完。但要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成果再扔回去还有点舍不得。
附近连个像样的游客都没有,想顺手送人都没的选。
程朔打了今晚第三个喷嚏,仰起脖子一个激灵,目光穿过屋檐纸灯笼暖色光的照映,远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长廊走来,稍稍一凝,落在最前面的男人身上。
周俊正向老板汇报后面两日的行程,他知道傅晟不喜欢被人靠得太近,始终隔着半米至一米距离,语气停顿间,细心地注意到对方视线一瞬间的偏移。
“傅总?”
傅晟淡声道:“接着说。”
周俊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程朔站着的方向,三秒内没有在脑海里识别出对应的身份,不再多思,低下头继续汇报。
程朔花了一些时间才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人和昨晚的意外事件对上号。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方现在穿上了衣服,西服细致的剪裁将男人的身材比例展现到了极致,瘦削但不柴,典型的宽肩窄腰。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框眼镜,遮挡住那双过于出挑的眼睛,覆上一抹斯文的气质。
镜片后折射来的目光一扫而过,程朔刚想回个笑脸,毫无停留地收了回去,仿若完全不认得他,不过是施然掠了眼这一块的垂钓风景,令程朔的友善只露出三分之一。
笑意收敛,稍有点不爽地在心底啧了一声。
大老板那么记仇。
记得杜文谦说过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这男人的气质和排场看起来也不像什么脑袋空空的二世祖,排除掉错误答案,身份便很好猜。
加上旁边那个男人似乎称呼他为什么总,具体没听清。
但这和程朔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就是了。
他拍拍裤子站起来,蹲久了的膝盖有点麻,待两人走近后很自然地开口:“晚饭吃了吗?”
周俊对他突然的搭话感到意外,首先看向傅晟,老板没有发话亦没有制止,便斟酌着接下了回答:“您有什么事吗?”
礼貌与警惕各掺半。
程朔也不拐弯抹角,示意水桶里那条还在乱蹦的鱼,“多钓了条鱼,你们要的话可以拿去,红烧鲤鱼味道不错。”
饶是跟在傅晟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周俊心底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笑。不带嘲讽,单纯觉得可笑。
看多了或在明处或在暗处使出浑身解数的巴结手段,还是头一回见送鱼的。
不是‘金鱼’,而是一条刚上岸没多久、活奔乱跳的真鱼。
周俊正要开口替老板拒绝,傅晟抬起淡漠的眼,一掀,一垂,从高处将程朔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干净,单手插着西装裤前袋,“不用。”
“就当作赔礼了,”程朔迎着他略负压力的视线,“昨晚的事不好意思。”
傅晟反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朔滞了一会儿,反应也很快,笑了笑:“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纸灯笼里柔和的暖灯打在程朔脸上,浅勾着唇,锋利的棱角线条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仍透着一股劲劲儿的轻佻。尽管他并没有此意,但眼底眉梢总是给人一股这样的错觉。
从笑容到衣服,落到洗发白的牛仔裤与球鞋,廉价到可怜的一身打扮,傅晟几乎不用任何思考就将程朔划到了‘没有价值’那一行列,代表着无需浪费口舌。
抬脚继续往前走。
下一秒,程朔从背后叫住:“鱼你还要吗?”
怎么就走了?
他真正的事还没有解决。
傅晟唇角扯了一下,不带有温度的弧角,这是他不耐烦前的信号,头也没回地吩咐:“去把鱼拿来。”
周俊愣了一下,立马折回从程朔手里接过一桶沉甸甸的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出来一股甩出麻烦的轻松。
不由得让周俊怀疑起这条鱼是否掺了些不该放的东西。
走之前,程朔又回头补充了句:“桶是酒店的,用完了记得还回去。”
周俊:“……好。”
刚刚钓上来没多久的鱼有一抽没一抽在桶里挣扎,周俊走回傅晟身边,桶里鱼尾味拍打起的水溅在了傅晟西装一角。他低头瞥了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周俊已经识趣地换了一只手将水桶拿远。
“傅总,这鱼……”
“放生了。”
周俊只得再尽职尽责地跑回去一趟。
做完以后,终于甩掉麻烦继续前进,皮鞋踏在木质地板发出规律的步伐,傅晟低沉的嗓音隐隐透着寒意,令周俊的汗毛莫名竖起:
“查一查,昨晚还有谁住在这里。”
第15章
隔日回程,傅纭星在程朔的监督下勉强按时吃了药,或许留给药效发作的时间太短,启程前依然发着低烧。
上车后他靠在窗边阖眼休眠,睡得并不太安稳。车子颠簸开过一段碎石路,随之震醒,低眸看向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一件黑色外套。
程朔注意到身边的动静,“醒了?马上就到了。”
傅纭星埋在外套下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扯下这件带有皂香气的外套,偏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到家已经傍晚时分,车子停在小区外面开不进去,傅纭星和车里的人道别后踱步到黢黑一片的大宅外,以往常明到深夜的二楼书房也罕见地纳入黑暗当中。
傅晟不在。
关上屋外的寒气,傅纭星屈腰在玄关处换鞋,落地灯骤然点亮于一霎,他循着光影抬头,太阳穴角传来两下钝痛。
靠坐在沙发的傅晟合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即使是坐姿也位于昏暗的暖灯下带来难言的压迫,“回来了?”
傅纭星俯身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摆在鞋架上,趿着拖鞋朝楼上走去,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不想聊一会儿吗?”
傅晟不冷不淡的声音将他定在原地。
傅纭星停下来,依旧没有回头,“我走之前给你发过短信,这两天我和朋友在外面。”
傅晟问:“任家那小子?”
“不是他。”
“那是谁?”
傅纭星按住楼梯扶手五指紧拢,终是忍不住冷冷回敬:“你不会自己去查吗?”
傅晟忽略他语气中的尖锐,陈述事实般道:“我没有调查你这两天的行踪。”
“我要谢谢你吗?”傅纭星回头看着他笼罩在光影中的脸庞,镜片下沉静的双眼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傅晟,我马上二十了。”
一下午的休眠让头疼有所缓解,原本想必晚上无需再吃药。
然而那股倦怠感卷土重来。
傅晟沉肩抵靠在柔软的沙发里,眼前一闪而过许多细碎的景象,幼年时伏在他膝头的男孩与如今看着他仿若在看陌生人一般的少年逐渐重合。原来已经二十年了。
傅晟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你一定要跟我争吗?”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
傅纭星能够在回忆里找到无数次相似的情形,离此最近的约莫是填报志愿的那个晚上。那是他十几年来与傅晟吵过最凶的一次,对傅晟来说或许便是不值一提的‘争’。此那后一周,甚至连照顾了十多年起居的佣人都未敢踏进大门一步。
傅纭星始终记得傅晟是如何坐在书房里,用沉着的口吻看似温和地将他的骄傲一点点击溃。
“你可以继续玩你的音乐,我不反对,但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分清轻重是非。”
傅纭星握拳反问:“什么叫做玩?”
傅晟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如他所愿。
傅纭星妥协了,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外人眼里,傅晟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集团掌权人的位置,手段雷霆,成绩显赫,是傅家乃至江庆整个上层圈子里少有的杰出后辈,前途不可估量。
外貌,谈吐,学历,傅晟一一做到了绝对的无可挑剔,已然有了父亲年轻时的几分影子。他只感到愈发陌生,伴随一丝难以启之于口的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傅晟已经很少再有坐下来静心说话的时候。
也不需要了。
“你想让我怎么样?”傅纭星收敛了语气中的刺,竖起一层更冷更坚硬的壳,“变成第二个你吗?”
傅晟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环境下多说无益,只回道:“你累了,先回楼上休息,其他事改天再说。”
说罢,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打开笔记本里还未处理完的工作。
傅纭星一言未发地松开了楼梯扶手,转身走向来时停留的玄关,弯腰穿鞋。傅晟闻声看向他的背影,蹙起眉心察觉到一丝异样,“你要去哪里?”
傅纭星站起身,“和你无关。”
他不想再看见傅晟的脸。
让人作呕。
傅晟意外之余生出一丝可笑,坐在沙发上沉声下令:“回来。”
回答他的是大门紧闭后沉闷的响声,傅纭星已经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
房子恢复了最开始的死寂,一盏暖融融的落地灯伫立在沙发旁侧,显得孤零零。突然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低笑,空气温度持续下跌。
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
傅晟接通后将手机抵在耳边,吐出一个字:“讲。”
那头的周俊敏锐察觉到老板此刻心情不佳,措辞谨慎:“傅总,上次在度假村的调查出来了,那两日杜家的公子带着友人也在那里。”
傅晟仰头看着漆黑的水晶吊灯,漠不经心:“哪个杜家?”
“红利集团的杜家,主要业务在酒类,我们先前没有接触过。”周俊委婉道:“那位公子还没有接手家业,名下有四家娱乐场所在正常营业。”
傅晟收回视线嗯了声。
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记性便是一项极其好用的天赋。在别人还在为数学题发愁的年纪,他已经随父亲请来的业界精英学习厚如字典的经济学,每到期末,仅一晚的温习就足够与第二名拉开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因此,他清楚地记得那日男人身上廉价的衣服与鞋,冒犯他时那股不过千元的刺鼻香水味,在他过往接触的人群里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那副轻佻的样子,符合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代身边狐朋狗友该有的形象。
傅晟很快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收起方才下达命令时的压迫,从容地说:“傅纭星刚刚离家,你派一个人跟着他,保护好他的安全。”
周俊不明发生何事,但尽职应道:“是。”
顿了会儿,傅晟说:“别让他发现。”
夜已深,傅纭星站在车来车往的街头,有一瞬间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但很快,从裤管簌簌灌进来的冷风就将他拉回到现实。
大脑依然有几分热度,行走中渐渐冷静了大半,傅纭星避开密集的人流,走进最近一家营业中的酒店,在前台办理入住:“一间房。”
前台按照流程询问:“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
傅纭星将手伸进口袋,倏然顿住。
走出匆忙,他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
包括一张银行卡。
在前台询问的视线里,他低声道了句‘抱歉’,不等对方再说点什么就转身离开酒店前厅。
手机电量即将告罄,傅纭星坐在酒店前的公交车站里打开通讯录,寥寥可数的联系人里,几乎都是加上后就没有过任何言谈。
这个晚上他不可能再回去。
傅纭星垂下冷冽的眼,下划的手指在海绵宝宝的头像上凝滞了很久,最终下移,点开了另一个聊天页面。
回到Basement正好赶上营业时间,前半夜的客人不是很多,来来去去坐不满半个酒吧,三个值班的服务员完全忙得过来。
程朔到吧台点了杯干马天尼,四个小时的车程快把他的脊椎骨颠碎,等待的时间里都没有和员工开玩笑的心情,只管揉捏着肩膀僵硬的肌肉,直到有人叫他一声。
“程老板,你今天在啊?”
转头映入一张印象不深的年轻面孔,程朔放下手臂,从记忆里搜刮出傅纭星那个没心眼的朋友对上了号,扬起一张笑脸,“来喝酒?”
任天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你上次送我的券还没用完。”
程朔扫了眼他空荡荡的身后,“就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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