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晚宴主办不知是否思量再三后最终发出了邀请,又或是只是看在过去的薄面。大部分人都好整以暇抱着看戏的心思,也有不少在远处观望,思考着是否有拉一把的价值。
傅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不感兴趣的目光。
走到这一步,林家怪不了任何人。任何公司企业想要稳稳地做下去,最忌讳地就是过分将信任寄托在血缘关系上。林总年轻时白手起家,一路风调雨顺走到今天,老来却被姐夫一家带进坑里,发现得太晚,公司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壳。可怜,但也实在愚蠢。
两家多年交情摆在那里,傅晟过去不是没有提醒过一二,只是对方实在过于看重这层单薄的血缘,以至于盲目双眼,外人劝不动。
傅晟放下酒杯,道了句‘失陪’,副总立马识趣地递上名片称有空再聊,周俊代替收下后问道:“傅总,今晚需要提前离场吗?”
傅晟低觑了一眼铂金袖口下的腕表,沉吟:“再过半个小时。”
周俊微微点头。
五年前从象牙塔初入名利场,傅晟就如同一台上好指令的机器,频繁地参与宴会社交,在圈中结交,对这类一成不变的流程早已习惯至厌倦。
他跟随傅承海,与那些一跺脚就能让江庆抖三抖的人物面见学习,以谦卑的姿态博得了这些人吝啬的称赞。那些赞扬或真诚,或只是看在傅承海薄面而说几句场面话,但那并不重要。
历练只看重一个结果,至于过程,已经记不太清。
而现如今,他不再需要对别人卑躬屈膝,也不必再拘泥于遵守规则。
他可以让规则来适应自己。
“傅总。”
傅晟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拦在面前神色紧张的青年,冷淡的注视连带扫过他身后那位妙龄少女,未作停留。
林相诚听见自己心跳得很快,在伸手拦下面前气质凌然的男人时几乎要从胸膛里撞出来,但当对上傅晟银丝镜片下深不见底的眼眸,紧张瞬时被一股更为强大的怨恨所冲灭。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父亲今晚很忙,托我来向您打个招呼,不知道傅总还记不记得我?”
傅晟自然记得,眉心略挑,没有当场给予回应。
觥筹交错的宴会厅,这一块空气的凝结对于林相诚这种没有经历过任何大风大浪的二代子弟来说无疑是打压式的窒息。他几乎以为傅晟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双拳紧握发颤,西服衣摆突然被身后的手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傅哥哥你好,我叫林栀。”身穿粉色短款礼裙的少女从身后站出来,吸引了在场几个男人的眼球。她面带微笑,略含几分俏皮的歉意,“其实是我求表哥带我过来和你搭话,他怕被责怪才撒了谎,你千万别怪他。刚才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好不容易等到其他人都散了,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有机会认识一下?”
这番话若是由男人向女人来说便是赤裸裸的冒昧,尤其是在眼下这种场合。但面对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想必任何人都不会多加苛责,只当是小女生心直口快。
林相诚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附和着介绍:“这位是我表妹林栀,年前刚从美国回来,性格比较活泼,口无遮拦,傅总您别介意。”
林栀似乎对傅晟很好奇,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听说傅总从前也留过学,是在哪所学校?说不定我们还是校友。”
“傅总是在英国留的学,不知道别乱说。”林相诚不怎么威严地呵斥。
眼前两张年轻面庞一唱一和,傅晟半勾的唇不含多少温度,仿若真的自然端起了长辈姿态,说:“多大年纪了?回国后打算从事什么方向?如果有这方面的问题倒是可以来找我聊聊。”
林栀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好似被噎了一下。
周俊心领神会,出来替傅晟拦下了话锋:“不好意思林小姐,我们傅总今天身体不适,打算先离开,没有急事的话可以等下次再聊。”
说罢,递出了公司名片,上头没有傅晟的联系方式,专门用于打法一些难缠的角色。
“好吧。”
林栀面带遗憾,接过名片顺手从路过的侍者托盘里拿起两杯香槟,眨了眨眼睛,“那我敬傅总一杯总行吧?”
傅晟与她对视两秒,少女眼底含着压不住的期待,短暂滞停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酒抿了一口,“不早了,早点回家。”
这句话是在嘱咐林相诚。
看着男人与助理远走的背影,哪怕在人人盛装出席的晚宴上也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贵气。林栀脸上青涩的笑容渐渐淡去,将酒随手放在一旁,耳后响起林相诚不安的声音:“他喝了吗?”
林栀冷笑一声,“就算只喝一口也够了,房卡呢?”
林相诚伸进西装裤袋里的手迟迟没有抽出来,艰难咬着牙,“真的可行吗?”
“哥,你是傻吗?要不是他中途撤资,我们家至于落到这一步田地?你忍心看着林叔叔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低声下气?”林栀压低声音,“咱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等会儿肯定会察觉到不对,要么按计划来,要么你就等着咱们家彻底玩完。”
林相诚心一沉,最终将捏出汗的房卡悄然递进了林栀手里,嘱咐道:
“你小心一点,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了,不要真的搞出事故。”
林栀回想起傅晟那张脸,从容地笑了笑,“放心,睡了他也是我赚。”
离开宴会厅,迎面拂来的冷风驱散了头脑几分昏胀,然很快,傅晟停下脚步,一股怪异的感觉从下腹升起,反复几次,足以敏锐地识别不是幻觉。
——那杯酒有问题。
林相诚的反应不对,从第一眼他就看出了端倪,但在眼下场合,以对方的胆量与反应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只可能是那个不清来历的表妹动了手脚。
可惜最后他怀着对林家的几分情面没有拒绝对方的示好,就因为这一瞬间的疏忽大意。
早知不该心软。
察觉到不对的周俊上前询问:“傅总?”
傅晟拒绝了他的帮助,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戾,“联系一下医生,要快。”
都是在各色场合浸淫已久的人精,周俊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快速拨完电话后便带傅晟朝侧门离开,然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聚集了一帮媒体。药效已经起来,傅晟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更经不起等待。
在周俊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两难中,傅晟沉声指挥:“去楼上。”
说罢,压下加重的呼吸,“让医生过来,低调一点,别被旁人发现。”
程朔朝侍者要了一瓶未开封的威士忌,坐在没人在意的宴会角落蒙头喝酒。
本来想着在蒋飞眼前露个面就当完成任务,没想到这场没被放在心上的晚宴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一把将他拽进那段抛忘不知多久的过去。
在今天看见陈芸前,他真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释然。
可在得知道哥被放出来的消息,宛如蒙头一棒,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强烈的躁动喷涌而上。
他早就与那段过往割席,可对方不一定。
程朔想抽烟,奈何附近没有露台,这里又全是些光鲜亮丽看起来来头不小的人物,估计他一摸出烟盒就要被安保赶出去。总不能害的蒋飞和陈芸跟他一起丢脸。
还好有酒,至少能麻痹一二,稍微带来一点慰藉。
一瓶威士忌很快见底,喝到最后舌根发麻。这一瓶的分量不足以把他撂倒,但估摸是刚才还喝了一杯香槟的缘故,程朔胃里感到一阵火急火燎的疼窜上来。紧接着记起,他来之前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草。程朔苦笑了下。真是脑子昏头,大意了。
站起身时,眼前猛地黑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程朔拦下一个路过的侍者询问去厕所的路,踉踉跄跄离开繁闹的人群,关上厕所隔间就弯腰吐起来。
没吃东西,吐到最后也只有一些酸水。
“草......”
程朔抹了抹嘴角,太阳穴底下好像有排密密麻麻的针在扎,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也不知道真是酒的功劳,还是情绪上头,混在一起简直堪比曼妥思配可乐的威力。
几乎都有点分不清楚现在到底在哪里,又来这干什么。
“人呢?他不会走了吧?”
卫生间外,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模糊传来。
“不可能,我安排了媒体把两个出口堵住,他绝对不可能以那副样子离开。”
“林栀,你说过没问题的,现在要怎么办?”
相比焦躁的男人,另一道年轻的女声显得更为冷静,“去调一下监控,他没有走,肯定去了楼上,现在一定在哪个房间里。”
程朔缓了一阵才从隔间里出来,伏在洗漱台前洗了把脸,厕所外的两道脚步声早已走远,出去时只看见一片匆匆的粉色裙摆拐过转角。
什么媒体?什么监控?抓小偷吗,搞得那么紧张兮兮。
程朔没把这段不知所云的对话放心上,或者说压根没有经历深想。他随意甩去手上的水,想要回到宴会厅里和蒋飞说一声就走,但是绕了一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刚刚吐了一轮的胃随着行走又开始一阵一阵抽疼,好像把胃壁都削薄了一层,脚底下的波斯地毯花纹在不断地旋转变化,看得目眩头昏。
最终还是没能支撑住,程朔侧靠在墙上半屈下腰,只剩力气在心底暗骂,靠着最后一点清明掏出手机想要给熟人打个电话。这种时候,谁来都行。
到一层的电梯应声朝两边打开,匆匆走出来的周俊扫过不远处倚在墙角的程朔,第一下没有在意,直到第二眼,不由停了一下脚步。
这张脸很难让人忘记,他几乎瞬间记起对方就是在温泉度假区里和傅晟搭过话的男人。当时的印象,胆大包天四个字足以形容。
回去之后,作为特助的习惯驱使周俊私下调查过对方的背景,资料没有什么特别,也不像敌对公司的安排,普通到随处可见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后来因傅晟命令又调查了傅纭星离家出走这段时间的行踪,他一定会这样以为,然后不做理会,转身离开。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先生,您没事吧?”
程朔看着停在眼前的皮鞋,抬头,迎着走廊的灯光费力地掀开眼,对面前这张模糊的脸没有一点印象,皱了下眉,“你要干什么?”
“我是傅总的助理,我们之前见过,您还记得吗?”周俊好脾气地解释,“您喝醉了吗?”
“我没醉。”程朔喉咙低哑,回答毫不犹豫。
周俊判断,应该醉得不清。
正要开口,口袋里电话响起,听到对面略带焦急的声音,周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回了句‘我马上过来’。
来电的是家庭医生,对方开到半途不巧遇到了前车剐蹭,虽不严重,但目前正卡在路上需要接应。
放下手机,再看向躺在地上醉醺醺的程朔,绕是见过多少风浪的周俊也忍不住感叹今天大约流年不利,所有糟心事都在同一天碰上。
时间紧迫,但眼前这个人又不能放任不管。
能和傅家这两位兄弟都莫名其妙扯上关系的一个男人,周俊即便搞不清楚原由,也不敢轻易怠慢。
思索片刻,他说:“您要上去休息一下吗?”
他方才开了两间房,一间给傅晟,一间留给自己。按照今晚这种棘手的情况,如果屋外的媒体不散,他也必须要做好在隔壁留宿一晚的准备。
程朔没有力气抽出自己的胳膊,实际上,对方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都搞不清楚。周俊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毫不费力地扶起程朔走进电梯,门在顶楼打开,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就连脚步都被吞入地毯。
快到门前时电话再一次急促响起,周俊扫开套房房门后就偏头接起电话匆忙离开,走前只留下一句话。
“您在里面休息一会,我马上回来。”
折腾一通,程朔也把打电话的事抛到脑后,昏昏沉沉地走进偌大的套房后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胃部的折磨消停了点,依然头痛欲裂,好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在梦里。
浴室里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很显耳。程朔根本没有力气抬头顾及,沉重的眼皮慢慢贴在一起,就在这时,猛地一股力道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差点睡过去的程朔一下子没了困意,手腕上的剧痛引来一句骂声。
“草,松开。”
傅晟浑身冒着冲洗完冷水澡后的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程朔,声音冷沉逼人:“谁让你进来的?”
程朔心想他怎么知道,这人又是谁?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还来不及想太多,眼前就被傅晟敞开的浴袍晃了一下,目光直勾勾定住。
意识到他在看哪里,傅晟脸色蓦然沉了下来,碰到脏东西般甩开了手腕。
“是你。”
难怪,如此熟悉的发展。
唯二两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居然都是和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是他向来最看不上眼的那类人——举止轻浮,毫无内涵。
简直令人费解。
“什么是我......”
程朔眼皮很沉,费力地睁开也看不清楚傅晟隐匿在黑暗当中的脸,但凭借身材与模糊的嗓音足够判断出绝对不是什么三流货色。眼下危险的姿势与环境让程朔清醒了一些,记得似乎是有谁把他带进这间屋子,然后就离开。
谁那么好心?还特地往里扔了一个男人。
或许是酒精助长了不该有的想法,也或许是这段时间真的憋得太狠,混沌的大脑彻底控制不住除了呼吸以外的事情,天时地利,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刚刚经历完大起大落的情绪,此刻他只想要一场不必负责的放松,如此充满诱惑的提案,几乎顷刻间压垮了蚕食无几的理智。
刚巧,人也不错。
程朔抬手抚摸傅晟的脸,在对方反应之前,勾住男人的脖子往下压了压,鼻尖扬起轻嗅。
“你好香。”
还洗过澡了?
酒精熏哑的嗓音钻入耳里,似有若无刮蹭着绒毛,傅晟的身躯微微一滞,眼底凝聚上一片黑压压的雾气,他用劲捏住程朔的手腕,沉着脸一动不动地与之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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