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读书人特有的清冷。但在柏晚章身上,莫不如说是一种疏离感更加准确。
傅晟上前,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拥抱,附在耳边说:“欢迎回来。”
柏晚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回应。
摇椅上的老太太开了口:“小晟,你来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傅晟单膝跪在椅子旁,没有来得及换下的西装裤绷紧大腿抵在了实木地板。他握住傅老太太满是皱褶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书房寒气重,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
“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不如直接把我裹成一个粽子算了,”傅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即便老了声音里也独有一种悠长的韵调,“最近公司忙不忙?休息的还好吗?没有必要学你爸那样不要命地工作,下班了记得多休息。”
“不忙,休息的很好,您不用担心。”
傅晟一一答道。
傅老太太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别担心,就专拿那些话来糊弄我,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你自己知道照顾好自己就行。”
话被戳破,傅晟脸上也不见丝毫心虚,替傅老太太掖了掖滑下去的毛毯,“厨房已经在做准备,我推您下楼看一会儿电视,马上就要开饭。”
傅老太太摇头制止了他,“我在这儿陪陪晚章,他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们这么久没见,应该也有不少话想说,刚才进来还没叫声叔叔吧?”
“不用,”没等傅晟作答,站在身后的柏晚章先出了声,“我与傅晟差不了几岁,每次听他这样叫,总觉得像被叫老。”
寥寥几句逗得傅老太太喜笑颜开,眼尾的褶子跟着变深,“好,那不勉强,小晟免了,纭星总得喊一声,不然不像话。小晟,你弟弟今天来了吗?”
傅晟说:“在后院,我叫他过来。”
傅老太太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不用了,扶我过去看看吧。”
傅老太太今年年初刚过完七十大寿,三年前做了几场大手术,自此身体一直欠佳。傅晟站在远处的亭廊下看着陪傅老太太赏鱼说话的傅纭星,还好听进去他的话,没有在家人面前再冷着那张臭脸。
“纭星长高了。”柏晚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很快融入傍晚低下几度的空气。
“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傅晟问道。
柏晚章眺望着不远处的池塘假山,“这回应该不走了。”
平铺直叙地丢下这个后劲不小的消息。
傅晟多瞥了他几眼,“你那边的工作要怎么办?”
“该处理的事走前都已经处理好,工作在哪里都一样。”
柏晚章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初春傍晚的风有些萧瑟,将他额边的鬈发稍微打乱,显得不那么生人勿进。
傅晟双手插兜站姿沉稳,半晌,不冷不淡接了句:“也好,奶奶很喜欢你。”
柏晚章低头提唇笑了下,“不过是我最空闲,有时间陪她说话解闷,你平时要是不忙,也可以多来走动,她心底很挂念你。”
这番话,倒显得他一个外姓人更像是傅家人。
银丝镜框上闪过一道冷光,傅晟移开微沉的眸色,说:“你等会要是有空,可以去和纭星聊聊天,他最近心情不怎么好。”
“我的心理咨询收费不便宜。”柏晚章说。
没有傅老太太在旁边,柏晚章比在书房里的态度更加隔着距离感,哪怕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听起来客套居多。
对方不经意中摆出的长辈姿态令傅晟稍感不悦,蹙了下眉,最终没有发作。
“工作上的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傅晟言简意赅地丢下这句话,隐隐是一句另有深意的提醒。
柏晚章没有推脱这番好意,不知是否没有听出背后的警告,自然地收下来,“多谢。”
于傅家来说,柏晚章的身份尤为特别。
多年前意外离世的柏母与傅老太太是至交好友,当年老来得子,腹中的男孩还未出生就早早认了傅老太太做干妈。此后,柏晚章的确得到了傅家诸多照拂,至少有傅老太太在的一天,他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他出生时傅承海已经成年,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干弟弟不曾抱有什么好脸色。直到多年后娶妻生子,接手家业,确定对方没有觊觎家产的心思,关系才稍有缓和。
计算起来,傅晟与柏晚章不过相差两岁,数年前他们同在异国求学的那几年里还曾相互照应过一段日子。比起名义上的叔侄,更像朋友;但再比起朋友,不如说只是普通的同窗。
相识多年,从未深交。他与柏晚章一直以来关系平淡如水,不过点头之交。
要论亲疏,可能还是当年只有六岁的傅纭星更认这个小叔一些。
饭桌上,傅老太太坐在主位,柏晚章在她右手边为她布菜。席间老太太问什么便答什么,有的时候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绕也不见有丝毫不耐。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比起冷漠寡言的傅家父子,老太太更偏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儿子。
“别关顾着我,你也多吃点,在外面这些年真是受了苦,都瘦成这样。”
左边的傅承海搭腔:“我看晚章比离开前胖了一点,气血好很多。”
“这算什么胖?”傅老太太没有理会自个亲儿子,关切地看着柏晚章,“这些年你有没有按时检查身体?病还有再犯过吗?”
“没有,一切都好。”柏晚章只回以这几个字,舀了一碗鲫鱼豆腐汤放在傅老太太面前,盛汤时袖口滑落,漏出一截瘦削的手腕与贴在上面的药膏。
坐在对面的傅纭星瞥见他手腕内侧的痕迹,不知为何,看着那处相同的位置想起了程朔,捏着筷子的手不稳地紧了紧。身边的傅晟同样注意到,问:“手是怎么回事?”
柏晚章注意到疏忽,放下袖口将贴了药膏的左手手腕就此遮盖,“昨天烧水,不小心烫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着没有大碍,傅老太太才放下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下次注意点。”
柏晚章浅笑着应了声‘是’。
晚饭在家常的闲聊中于半个小时后散了场,傅老太太有心多呆一会,但身体经不起折腾,没有拗过家庭医生的劝告早早回楼上休息。
傅纭星借口透气,从客厅来到阳台,仰颈看着今晚的夜空,思绪已然飘散得很远。
夜色浓稠,远离市区,隐隐可见银河的轨迹。
程朔现在在这片夜空下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
压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收紧。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柏晚章清润的声音从背后靠近,傅纭星侧过身,冷淡的眉眼在月色下难得收敛几分,叫了一声:
“柏叔叔。”
柏晚章一笑,眼下的痣在夜色中为这张温雅的脸增添一抹生动,虚虚抵靠在栏杆边,对傅纭星说:“你今晚的话不多,是怪我回来没有提前告诉你吗?”
“不是。”傅纭星说。
“那是因为什么?”
傅纭星选择了以沉默作答。
柏晚章没有继续问下去,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里,本来不觉得六年很长,今晚看见你,才发觉这段时间原来比我想的要长太多。”
傅纭星的思绪停了停,仿佛在柏晚章的叙述中看见了六年前,甚至更早的光景。
小时候第一次在家宴中见到柏晚章,他只有六岁。优秀的兄长承载了长辈们的目光,他站在角落,被保姆们团团围住,生怕他会跑出去破坏这场家宴。
是柏晚章最终发现了躲在树下偷看的他。
他带他离开无聊吵闹的人群,陪他讲故事,带他第一次去到琴行,送给了他人生中第一把吉他,教会他最简单的指法。
比起乾纲独断的兄长,柏晚章似乎更贴合想象中一个哥哥应该有的模样——温文尔雅,体贴入微。
那把吉他,他一直用到现在。
“是感情上的事情吗?”
傅纭星抿了抿唇角,“很明显吗?”
柏晚章的回答简单有力:“你还记得我是学什么的吗?”
二十岁那年,柏晚章与傅晟结伴出国完成了因手术休学而滞停的学业。傅晟攻读商科,他则用四年时间取得了心理学硕士证书。
毕业后,他独自创办了一间私人诊所,在业内拥有了逐渐显赫的名声,直到回国前夕。
傅纭星明白,他在柏晚章面前藏无可藏。
“她是你的同学吗?”
柏晚章的嗓音透出一股自持的稳重,不知不觉让人放下心防。
傅纭星没有抵抗住这番包裹在柔和外衣下的攻势,开口:“不是,他比我大很多,但我们的确是在学校里认识。”
这个答案稍微超出意外,柏晚章深润的灰色眼眸从黑魁魁的夜空移向傅纭星冷淡的侧脸,“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介意和我说说吗?”
什么样的人?
傅纭星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一个随便的人,没有什么好说。”他冷冷地,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仿佛真的对此十分厌烦。
“你真的这样想吗?”
柏晚章不轻不重地反问,已经从寥寥数语中洞察出了一切。
傅纭星抿紧冷硬的唇,避开了他的对视。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柏晚章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傅纭星,“这是我的新号码,如果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聊天。但在决定之前,我的建议是最好先开诚布公地和制造问题的那个人谈一谈。很多时候,良好的沟通可以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
傅纭星接过名片,神色稍冷。
那个人,哪里还有和他解释的心思?
话题从这上面移开,柏晚章转而问了傅纭星一些学业与生活上的琐事。须臾,口袋里传来一声紧贴的震动,柏晚章道了句抱歉将手机拿出,看见上面的信息直起靠在栏杆上的后背。
“我得离开了。”
“现在吗?”
柏晚章回头对傅纭星提了下唇角,屋内的灯光在他身后镀了一层柔和的虚影,仿佛一触即散,“工作上有事情需要处理,我刚才的话你回去后记得好好想一想。”
第29章
柏晚章提前离场,这场为他而办的家宴自然也伴随他的离开而谢幕。
傅纭星答应明早要陪傅老太太去山上烧香拜佛,省去来回途中的麻烦,今晚便决定留宿在主宅。傅晟拒绝了傅承海的挽留,对方也不过随口一提,随即叫来司机送他回去。
坐进车内,傅晟打开手机最先瞥见的就是微信左下角一枚未消除的红点,极其扎眼。
昨晚之后,他想了许多种可能。
这个号码就连跟在他身边两年的周俊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由他泄露给对方,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排除所有不可能,最后一个答案哪怕再不可能也只能相信——程朔加错了人。
巧合到简直像是故意安排。
但这种事情如果放在程朔身上就变得极为合理,他们仅有的两次交集,每一次都充满了荒谬的戏剧性。
命运吗?
姑且算作是打着命运旗号的厄运。
傅晟一向对所谓的缘分嗤之以鼻,即便存在,他与程朔也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孽缘。工作占据了他迄今为止生活里绝大部分时间,对情爱之事提不起丝毫兴趣,甚至都从未深想过自身取向的问题。
就如从小被教导的那样,最终他也会和傅承海与他母亲的结合一样与一个身份显赫能够给傅家带来利益的富家小姐联姻。这种方式在他身处的圈层里如饮水一般平常。
至于爱情,那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深入接触的对象竟会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各方面都与他相差悬殊的市井小人,庸俗,恬不知耻。
只剩那张脸,算是浑身上下唯一一点可取之处。
屏幕在长时间的静止中暗了下去,傅晟指腹轻击,盈盈的冷光倒映在平滑的镜片上。
区区一次接触,不可能改变现有的任何事物。
何况,他相当好奇,到底这人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底下勾上了他那个最不听话的弟弟。
车身穿过亮起的绿灯,傅晟按下了代表接受的绿色按键。
好友申请通过不过片刻,顶部弹出来不间断的消息提示,点进去后是一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全都是来自购物网站的猫爬架截屏。
程朔: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另一边的程朔从床上直起腰,退出消消乐的页面给终于通过他好友申请的网友发去了最新问题。最近小猫越长越大,腿伤好了以后性子也变得活泼起来,总喜欢叼着拖鞋让他陪它玩,把本就懒散的他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白天不磨磨它的精力,晚上遭罪的就是他。
傅晟无言地看着照片上均价不超过两百的商品,大约知道了程朔是为何加错了他。
还养了猫吗?
SHENG:第二个。
是所有里面最贵的一个爬架,238.5。
程朔说:我也觉得第二个不错,可是这种款式会不会太高了点,我家猫才五个月大。
SHENG:不会。
程朔放了心,问道:对了,你不是说有个铲屎官群能拉我进去吗?
傅晟皱了下眉,面对这个稍微棘手的消息,回:群解散了。
程朔意外地捧起手机看着最新消息,纳闷这不才不过一天的功夫,怎么说散就散?
更奇怪的是对方的语气和昨天元气满满的热心网友相差甚大,冷冰冰的,都让他不怎么好接话。但对此程朔也只能归功于对方可能今晚心情不太好,在学校里碰到了什么烦心事。
他记得对方说过自己还是学生。
程朔:行,那你早点睡,有问题我再来找你。
SHENG:好。
发出最后一个字后傅晟没有关掉手机,点开程朔的朋友圈,一路下滑,基本都是关于酒吧的宣传活动和照片,私号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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