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朔笑起来,拧紧手腕加快车速,控诉道:“你好严格啊傅老师,弹错两个音不行,唱跑调了也不行,改天教教我怎么唱才对行吗?”
风带来的推背感压着傅纭星向前倾,双臂别无选择环住程朔的后腰,隔着厚重冬衣,仍然能触感到衣服下紧致平坦的肌肉。
被年长一方称呼为老师,不仅没有这个身份该有的尊敬感,还处处透着一股戏谑。
没有正形。
傅纭星沉着脸抵紧后牙,说不出是程朔的玩笑还是怀里这截腰更让他在意,加重咬字:“开慢一点。”
程朔松了松车把,见好就收,“不过说真的,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对声音那么敏感的人,真不考虑来我们这里打工吗?时薪好商量。”
傅纭星没有正面回应,声音里听不出来情绪:“你开酒吧到底是为了卖酒还是听歌?”
“都不是,为了赚钱,”程朔笑笑,“我朋友在里面投资了不小的数目,我当然得好好干,不能让他亏了。客人喜欢什么样我就要去找什么样的,现在小孩不都喜欢去什么音乐节吗?”
算是被扯出三分道理。
傅纭星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臂,冷风一瞬见缝插针抹去了余温,“为什么不叫Attic。”
“阁楼吗?”
风声嘈杂,程朔反应很快。傅纭星顿了一下,接着说:“酒吧里没有地下室。”
“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就是因为没有才要取这个名,这就叫营销策略,”程朔散漫地答道,和风一样流动到耳边扩散开,区分不出真假,“你要愿意来,我考虑考虑给它改个名。”
程朔是真有一点想挖傅纭星过来的心思,和想不想泡他无关。
可能还是有一点点关系。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应该看不上打工赚零花钱,但程朔看得出来,傅纭星从第一次过来就对乐队舞台很上心,掩饰很好,也常常会一盯就过去半晌。再就是傅纭星的弹唱的确惊艳,足够让面试时不少自称独立音乐人的乐手无地自容。
话才落下,毫不意外收到拒绝:“我没时间。”
“一周就两次,我可以保证给你十一点前安全送到家。”高档街区拐入视野,目的地在即,程朔反而放缓车速。
傅纭星看着程朔掖在摩托头盔下的一小簇发尾,很黑,发质偏硬,戳在皮衣衣领跟随风轻轻曳动。两侧耳垂各扎着一个很细的小孔,后面看更清晰,以前有打过耳钉。
他移开目光,“我家里人不同意。”
程朔第二次听见这个称呼,好奇起来这栋金子铸成的房子里到底藏了什么洪水猛兽,能让傅纭星介意成这样,“你父母管的那么严?”
“不是,是我哥。”傅纭星沉默了一会儿,说。
“哥哥就更不应该了吧?我朋友,就蒋苗苗她亲哥,一手把她拉扯大,现在也管不了小姑娘每天想干嘛。”程朔说完笑了下,“所以是怕你哥反对,不是你反对?”
傅纭星不说话,摩托车通过门口保安的验证驶进小区,两个拐弯后,身后终于传来冷冷的命令:“前面停就行,谢谢。”
使唤得挺有礼貌。
程朔把摩托停在花坛边,单腿支撑倾斜下的车身,轻笑道:“给个五星好评吗?”
傅纭星看了他一眼,说:“三星半。”
一路稳稳当当甚至还提前了五分钟,程朔纳闷:“哪里扣了分?”还有零有整。
傅纭星摘下头盔扔回程朔怀里,淡薄地掀了一下眼皮,“司机话太多,吵。”
程朔怔了一下,禁不住笑起来。
他突然觉得傅纭星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幽默的。
“这是司机的个人特色,改不了,”程朔见傅纭星转身要走,叫住了他,“你要是改主意了记得告诉我。”
傅纭星停下脚步,眉毛朝中心微微拢起,“我不会答应,你还是早点去找别人。”
“谁知道呢,”程朔说,“总要赌一把。”
傅纭星侧过头,影子立在别墅前廊灯下兀自隔开一条深沟,淡淡的,同气质一样似陈列在玻璃罩下一块精致圆润的美玉,令人望而却步。无需任何证明便知道他归属于这里。
蹙眉的动作同样波澜不惊,仿佛只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内心的不解。
程朔有点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傅纭星这种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性子。
“赌输了别怪我。”
傅纭星丢下一句劝告,平铺直叙不夹带好心。
程朔抱着头盔闷笑了两声,“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傅纭星盯着程朔嘴角还未放下的弧度,晦暗不明。
这个人好像根本不懂分寸要怎么写,无耻,直白,莫名其妙地出现,再莫名其妙地缠上来,根本不了解他,就好像已经笃定主意他不会拒绝。
轻飘飘递出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邀请,就如第一次见面送来的那张黑色名片,故作纯良,轻蹭他的手背。
风大起来。
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毛衣绒绒的衣角。
“晚安。”程朔说。傅纭星转身走进黢黑一片的房子,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伴随乐队离开,Basement的客流量减了又减,一连几天不到一点就只剩寥寥几个老客,对于员工们来说倒是一件能难得摸鱼的好事情。
今年情人节恰好赶在除夕前。程朔新采购了一批气球和游戏道具,压榨店里兼职的一个大学生做了张宣传海报,打印出来贴在玻璃外墙。
海报边角到处塞满玫瑰与爱心,和整条酒吧街的粉色元素交相呼应。
大俗即大雅。
员工装饰完店面,抱着比他人还大的玫瑰花束从门缝里挤进来,喊了一声:“朔哥,花还有剩,我放哪里?”
程朔走上来,“剩了那么多?”
见小伙子快要抱不住,程朔让他先放地上,蹲下身揪了揪还挂着水珠的花瓣,犯了难,“店里没有那么大的花瓶,放到明天估计全都蔫了。”
站在凳子上给玻璃门贴活动宣传报的女生探头,头头是道地提议:“不如我等会儿拿到街上去卖,今晚这个日子,生意肯定好,赚来的钱咱们再三七分。”
乍一听还有点道理,程朔笑了笑,当即戳穿她的小九九:“想逃班了?还三七分,你七我七?怎么不干脆说五五呢。”
郝可心虚地讪笑,继续贴手里的海报。
程朔抽出一枝玫瑰花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别在身上大小挺合适。”
就是有点骚包。
抱花进来的男生往口袋里一伸,摸出一把装点店门口用剩下的曲别针,“别衣领上怎么样?刚好衬主题,剩下的就全发给客人,送完为止。”
是个可行的主意,程朔点头应允了,随意两下拍去掌心的水,“就先这么办吧。”起身前,顺带从一大捧花里挑出一支开的最好的粉玫瑰,折断茎塞进口袋。
“去哪儿啊朔哥?”
程朔走出酒吧,头也不回地抬了下手,“约会去。”
不管身后的员工如何哀嚎,程朔已经潇洒地骑上摩托车扬长离去。
江庆大学校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乱停放的共享单车,推着小推车的摊贩见缝插针做生意。程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刚停好车,口袋里手机应景地响了一声。
任天晨发来:下课了,傅哥刚走。
程朔回了个‘ok’的手势表情。
傅纭星性格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交的朋友意外的是个没心眼的。
他只不过随便扯了个有音乐上的问题想当面请教的理由,任天晨立马把傅纭星的课表抖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怀疑他为什么专挑在情人节这天,比钢筋还直。
太顺利,以至于程朔都有点过意不去,送了任天晨好几张酒单优惠券。
估计是觉得自己赚大了,任天晨一连发了好几个呲牙笑的表情。
年轻的小情侣成双成对从校园里出来,就是名校学子也免不了过节的俗。程朔过去对年龄少有实感,但突然一下子处在这样青春洋溢的环境里,难免感到一丝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就是放在他过去所有撩拨过的男生里,傅纭星也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最往下就真成禽兽了。
有卖花的专门蹲守在校门口,估计是见程朔在等人,厚着脸皮上来问他要不要买一束花送给女朋友。
程朔拒绝:“我自己带了。”
卖花的估计没看出来两手空空的程朔哪里带了花,把他当成睁眼说瞎话的扣男,没好气地走了。
程朔自顾自搜寻人群里的目标,熙来攘往,几乎没花一点功夫就黏在了最出挑的那道身影上,想忽略都难。
视线擦碰的一刹那,傅纭星的意外并不明显,脚步极快地顿了一下。
程朔的注视穿透人群,很强烈,比这更扎眼的则是他本身。
一米八几的高个靠在黑亮的车身旁,双手插兜,肩膀慵懒地低耸,出门前头发随意抓了两下,深蓝棒球服外套下面搭了条洗旧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工装靴。时下很年轻的打扮,但怎么也挡不住身上那股毫无学生气的冷劲,锐利逼人,看着像刚和人干完架,过来蹲守仇家。
出来的大学生都下意识绕道走,几个女生壮着胆子打量了几眼,都不敢多看。
“下课了?”程朔扬起一个笑容,混不吝的劲弱下去些。
傅纭星说:“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课,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惊喜?”程朔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不会已经约了别人吧?”
傅纭星眼皮跳了一下,“没有。”
“那就行,你等下。”
程朔说完,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粉玫瑰递出去,傅纭星目光凝了凝,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出,一时没作声。
玫瑰美得太张扬,频频有出入校园的学生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窃窃私语。
傅纭星盯了那朵粉玫瑰一会儿,没有接,眼眸深沉移向程朔,“什么意思?”
“怕你没收到花心里难受,就从店里偷了一朵出来,你要是有我就不给了。”程朔笑着,坦荡的玩笑让骤然升起的异样氛围烟消云散。
傅纭星没有提自己一天里拒绝掉的花和礼物,淡淡地反问:“怕我难受?”
“是啊,小可怜儿,”程朔把玫瑰花往傅纭星怀里一丢,“你没约会,我也没约会,那就凑合凑合一起过节吧。”
一束太多,一支恰好。
傅纭星双手接住玫瑰,花茎上的小刺扎到掌心。
任天晨准备了很久的告白今天早上被拒绝,哭过以后,拉上好几个同样单身的朋友打算去酒吧通宵。
没有约会便和朋友一起消磨,这样的事情很正常。
但这些活动通常不会有人叫上他,不管是过节还是平常去图书馆,不知何时形成一种默契,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与他保持距离。
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不需要无意义的社交浪费时间。
程朔偏偏要成为与众不同,对着他的冷脸依然言笑晏晏,送起花来没有一点害臊,不知道是做过太多回还是别的什么。
太自然,就好像他有一点怪异的念头都很可笑。
“走不走?”程朔问。
傅纭星低下眼睫,把花塞进口袋,手心里的花瓣还沾着露水的湿气,“去哪里?”
第7章
摩托车停在江庆大桥下夜市的入口,六点刚过,天边浮上晚霞,给桥下人流如织的街道撑开一张纯天然的巨网。
情人节傍晚,夜市比平日人声鼎沸。
傅纭星下车后站在原地,程朔拔出车钥匙往棒球服口袋一塞,隔着脚边到处乱跑的小孩回头喊了他一声,“先进去,等会儿人更多。”
傅纭星扫过挂满节日彩灯乱糟糟的夜市口,“这里有什么活动吗?”
“夜市啊,”程朔看大熊猫似的瞅了傅纭星一眼,“没有来过吗?”
“没有。”
大概是从程朔的表情里读出这个答案非常惊悚,傅纭星打补丁似的接了一句:“我知道夜市。”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程朔更乐,“行,有常识。”
傅纭星反应过来程朔是在拿他开玩笑,但本该有的被冒犯感意外地没有出现,唯一一丝起伏,似乎也与动怒无关。
大概是周遭太吵嚷,吵得他心烦意乱,不想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以前经常和朋友来这里,那个时候人没现在那么多,一根串就卖五毛钱,现在全都涨价,一大堆外地游客涌进来,扰乱市场,没有以前那么有意思了。”
程朔皱着眉头抱怨,夕阳从江边那儿斜斜照过来,拂在他脸上,英俊的眉眼很生动。
富有画面感的描述更像在讲一个不太真实的故事,可能因为那和傅纭星的生活离得太遥远。
他没有吃过五毛钱一根的肉串,也不知道几年前这条街的样子。如果不是程朔,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称得上无用的知识。
但对程朔来说,记忆是切切实实的。
这块夜市离三中很近,一个红绿灯的距离让它荣升为高中那会儿他和狐朋狗友的根据地,确切地说是在高三之前。
夜市每周五晚上一直营业到凌晨,他跟朋友最爱干的事就是每人出几个钢镚在这儿凑钱买一袋烤串,再上隔壁网咖通宵到周六——那个时候,烧烤的的确确算得上一顿大餐。
几年里大桥周围的建筑起了又推,夜市一直守在岗位,过去的朋友除了蒋飞早就没有联系。
结对的情侣把本就不宽的主路堵得水泄不通,傅纭星被人群推动着往前走,拥挤,聒噪,孜然味的热气与混杂着杂牌香水的汗味交织在一起,一场对嗅觉的霸凌。
第三次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孩绊住脚,程朔回头拉住了傅纭星的手腕,说:“别走散了。”
傅纭星低头看着被程朔拉住的左手,干燥的掌心比他热很多,自然的浅麦色,当然不算黑,只是莫名一起有点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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