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两三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拉开了一扇拥有时空传送能力的门。
“谁让你过来的?”
背后,傅晟充满压迫感的嗓音从屋内传来,隐隐不满。
柏晚章把伞留在了门口,说了一声“打扰了”,程朔下意识让开一条通道,犹如设置了自动感应门一样的程序。擦身而过,还能嗅到柏晚章身上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透气息。
当来到倚靠在沙发上的傅晟面前,柏晚章眼底的笑容淡去,他将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在绑着绷带的手臂与打开的医药箱前停顿了几秒,脑海里似乎已经串联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震动中的手机唤回了程朔正在灾后重建的神绪,他没有去听傅纭星说了什么,声音从左耳进去,又从右耳溜出,完全是凭借本能, 说了句:“有人来接他了,你不用着急赶回来。”
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柏晚章俯视傅晟,发表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看法,这个局面,比预想中棘手。
尽管狼狈,傅晟方才所展露出的那些脆弱,可怜与短暂的真情,已经在对方出现的短短三分钟里撤下了眼底,竖起一块冷硬的盾,“与你无关。”
“如果不是你深夜突然冲进雨里离开,奶奶不会那么担心,我也不会过来。”
傅晟紧拧眉心,这副自诩长辈的嘴脸,真叫人……“惺惺作态。”
“你想在这里玩词语接龙吗?”
面对傅晟的敌意,柏晚章甚至有心思开一个玩笑,他回头对还矗在门口没有反应的程朔问道:“家里有退烧药吗?”
“……药箱里应该有。”
“你应该给他泡一杯。”
“忘记了。”程朔摸了下鼻尖,有点儿心虚。
这个答案似乎对柏晚章很受用,他翻出了压在药箱底部的退烧药,仔细读了读包装上的生产日期,“你比以前粗心了,每次我忘记吃药,你记得比医生还清楚。”
程朔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从前,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他不想多说,但还是忍不住嘀咕:“是你犯病的样子太吓人了。”
“已经不会了,”柏晚章低了低眸,站起来,“他的手臂也是你包扎的吗?”
“对。”
“今晚真是麻烦你了。”
──麻烦,一个在他们与傅晟之间划开分割线的词。
因为是外人,所以被照顾的傅晟是一种麻烦;而又因为那段共同经历的深刻的过往,所以他们才是一伙的。
时时刻刻,提醒程朔。
被当作透明人的傅晟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房间里蔓延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压,但所有人都在装傻,没有人去戳破。
柏晚章在问:“有热水吗?”
程朔已经不太敢去和傅晟对视,应了一声,假装很忙的样子躲进了厨房烧水。
客厅短暂地安静下来,雨势有削弱的迹象,傅晟发出一声冷笑。
“这就是你的目的?”
厨房很小,甚至没有一扇严格意义上的门,程朔忙碌的背影能够很清晰地在眼前闪来闪去,当然,那股故作忙碌假装完全不知道外面因他而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也很打眼。
很可爱。
柏晚章暗自笑了笑,一直盯着那道背影,轻声开口。
“他不喜欢这样。”
傅晟上扬的嘴角夹带一丝嘲弄。
等待对方的表演。
“装模作样地逼问,扮演一个弱者,渴望得到一个符合心意的答案。也许现在是有用的,他会陪你玩一两个来回,但他迟早会厌烦。”柏晚章边回答,边认真打量这个出租屋,看得有点入迷,衬得声音漫不经心,“你调查我了。”
傅晟站了起来,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在门口虚弱的劲头,他压过了柏晚章的个头,使得周身那股因为病气而郁颓的气场格外富有侵略性。
“不要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你不懂我们之间的事情。关于你和他,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熟悉的胁迫。
只会这一招吗?
柏晚章没有后退,他注视傅晟冷厉的眉眼,语气像水一样温和,有力,“只是给你一个提醒,我不会干涉什么。”
“我也有一个提醒送给你,”傅晟冷睨他,“他不喜欢等,你早就出局了。”
柏晚章唇角的笑微微凝住,他没有再说话,捏了捏掌心里的退烧颗粒,沙沙响。
等程朔提着热水磨磨蹭蹭地回来,客厅里的气氛好像比他走前更怪异,潜意识在警告:少说为妙。他冲泡开退烧药,匆匆搅了搅,傅晟的脸上写着不情愿,但还是在程朔的催促下接过去喝了一口,刚一吞下,面色难看地呛咳起来,一时无法止住。
程朔抽了张纸递过去,拍了拍傅晟后背,“你喝那么快干什么?”
“这是什么味道?”
“当然是退烧冲剂的味道,你以前没喝过吗?”
没想到平时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生了病也有那么矫情的一面,程朔拿起被傅晟喝了一口的药,在更亮堂一些的光线下,搅散后的颜色居然微微发青,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完全陌生的苦涩味道冲了上来。总之,这不正常。
程朔捡起桌上撕开的包装袋,定睛看了眼上面的保质日期,犹疑不定:“这好像……过期了?”
再一推算,甚至已经过期快两年了。
可刚才柏晚章不还仔细检查过吗?
面对程朔的怀疑,柏晚章笑得很真诚,道歉很敷衍:“可能是不小心看错了。”
“是吗?我还以为是故意的。”
傅晟冷冰冰插来一刀,经过这番折腾,脸上反倒多了些血色,很难讲是过期药的作用还是被气的。
“抱歉,但我没有这个意思,回去以后你可以吃一些其他药。”
“医生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傅晟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
柏晚章道:“我偶尔是会开一些精神类药物,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开,至于其他不在我的工作范围。”
听着越来越偏离的话题,程朔一个头两个大,两面夹击的感觉让他恨不得跳出来说一句“都是我的错”,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能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放柏晚章进来,不,是被傅晟示弱的假象蒙骗,把他放了进来。
于是当淋了一身雨的傅纭星出现在门口时,程朔已经有点淡淡的麻木。
他只想这个夜晚快一点结束──给傅纭星递去毛巾,又暗示时间已经不早,可房间里的三个男人好像都听不懂人话,硬是全挤在他这间逼仄的出租屋里。
傅纭星看也没有看程朔递过来的那条毛巾,他的头发与衣服还滴着水,看起来不比傅晟好上多少。门开的一瞬间,他大步跨到沙发前,提起对方衣领,寒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傅晟没有做出反抗,看着狼狈的傅纭星,皱了下眉,依然是半命令式的口吻:“等会儿去洗个澡,别感冒。”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傅晟这样的态度加剧了傅纭星的反感,仿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对方永远都只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他握紧拳,警告:“离程朔远一点。”
傅晟无动于衷,问:“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傅纭星抿紧了下唇,几乎渗出一丝丝血。
“是。”
“那好。”
程朔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继续做哑巴,他过去,想先控制住脾气最不稳定的傅纭星,“你先放开,让他们回去。”
傅纭星像被刺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望向屋里的另外一个男人。
平静,温润,似乎是记忆里的柏晚章,但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视线如同电池相斥的两极,一触即分,他不再多看一眼。
见他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程朔继续解释:“你哥他受伤了,我这也没药,你让他们早点回去。”
“你在心疼他吗?”
“什么?”
这都是哪跟哪?
程朔愣了下,完全没从自己上面的语气里找出这种意图,他第二次捏了捏眉心,实在是累得可以。
“我……算了,我们的事可以等会再聊。”当务之急,是他完全不想再被三道目光夹成饼干馅了!
柏晚章低头看了眼时间,很自然,在程朔看来,这句话来得简直太及时了:“我先带傅晟回去了,他今晚住在你这里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程朔很不想回答说“是”,于是只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你们回去吧,雨停了。”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时悄无声息。
离开前,傅晟留下一句:“我会让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他今晚说的不是胡话吗?
果然,当门隔开了两个空间,傅纭星阴冷着脸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朔想回房间休息,但被傅纭星拉住了手腕,皮肤是湿冷的。不得已对视,他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他和你说了什么,他碰你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疑神疑鬼,”程朔说,“你都看到了,柏…你叔叔也在,傅晟一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后面又是三个人,我能和他干什么?”
傅纭星收紧力道,不愿意放过程朔脸上每一个微小的变化,“所以,为什么要在他来的时候挂我的电话?”
为什么要害怕提到那个名字?
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程朔不想和他吵,也可能是真的出于问心有愧,望着傅纭星湿漉漉的模样,与布着淡淡红血丝的双眼,他稍微放软了语气,“我想着你叔叔能把他接走,你就不用再冒雨赶过来了。”
“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傅纭星的声音里透着讽刺,划哑了喉咙,或许他已经有了答案。
“你来我家那次──”
程朔的心瞬间扑到了嗓子眼。
“是不是和柏叔……柏晚章单独聊过天?”
“他告诉你了?”
“你承认了。”
程朔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可是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当这句答案脱口而出,傅纭星一声也没有再开过口,他进到卧室,拿了自己的外套和书包里的电脑,程朔一路跟在他身后,试着说些软话去哄,可是没有得到回应。今晚的事也让他有了脾气,于是最后,他也不再说了。
“难道说话也不行吗?你是不是希望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程朔心烦意乱。
傅纭星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想,只要程朔真的在乎他,就能够看出来他故意放慢的速度,只是为了等待一句“我不在乎他们,我只喜欢你”,那他就会不顾这一切,过去抱住程朔,然后吻他,就像昨晚一样。
可程朔还在那里拼命地解释,解释柏晚章,合理化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故事,却没有一句“你不要走”。
傅纭星还是走了。
还好,雨也停了。
程朔已经累到不想去收拾桌面上打开的医药箱和湿了的沙发套,那杯过期的冲剂棕里带青,看着就倒胃口。整个房子里的东西几乎没有被怎么动过,只烧了一壶水,可程朔仍然觉得这里残留着许多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惹得人心烦。
他关上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彻彻底底,把身上各式的气味随着水流一一冲入下水道。
水声停止,他静静地顿了几秒,好像不是错觉。
很轻的两下。
有人在敲门。
傅纭星回来了吗?
声控灯再次莫名恢复了工作,照亮了门外柏晚章清瘦的身形,在他脚下拉开一条细长的影。
他的目光顺着程朔微微敞开的浴袍,半遮的锁骨,再往上,一张写满错愕的英俊的脸。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宁静。没有烦人的雨声,没有那两个碍眼的男人,一切就像回到了最初,只有他和程朔的世界。
“我把伞忘记了。”
第82章
雨伞静静靠在墙根上,没有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经历了整个夜晚的混乱,热水冲淡了争吵残留下的疲惫与烦躁,见到去而复返的柏晚章,除开一瞬间的意外,程朔很快平静下来,“不是就放在门口吗?”
“我刚刚看见。”
借口。
程朔问:“你把傅晟留在楼下吗?”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司机把他接走了,”柏晚章解释,“刚才我好像看见傅纭星,你们吵架了吗?”
“你碰见他了?”
“没有,他没看见我。”
柏晚章笑了笑,视线停在了程朔湿漉漉的头顶,他提出请求,又是那副让人很难拒绝的祈求的姿态,没有多余的暗示:“我能帮你吹一下头发吗?”
程朔无言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做朋友?”
“可以吗?”
柏晚章很坚持,没有理会程朔话里的尖刻。
“你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程朔说,“我自己会吹。”
他还不确定傅纭星今晚会不会再回来,也不想多生事端。和柏晚章之间的相处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度,时而越界一步,时而又装作若无其事,说着这些暧昧话,好像刻意地期望他多想。
程朔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试图关上的门被柏晚章阻拦,程朔一下子收了力,怕夹到他手。潜意识里,对方依然是少年时那个体弱多病、需要被照顾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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