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为这事,他第一个不赞同程朔和柏晚章复合。
毕竟他是一路见证了程朔为这事受到的打击,更是直接从一个极端划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了如今游戏人间的个性,要说没有柏晚章的影响,难以苟同。
他总觉得这场重逢透着猫腻,可程朔脑子被糊住了,根本不信他。
在蒋飞说话的间隙,柏晚章手背青筋虬结,几乎要将身上的被子撕扯出一个洞。一旁的仪器发出滴滴的警报,心率在几秒钟飙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染红了屏幕,不断跳动。
蒋飞吓了一跳,转身想去喊护士,只是晚了几秒,柏晚章按下床边的按钮,门咔哒一声自动锁上。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柏晚章周身透着骇人的寒气,犹如从地底下爬上来,再没有一丝虚伪的温柔。
蒋飞背后冒出点冷汗,一身腱子肉,莫名被盯得抖了几抖。
“从头到尾,告诉我。”
白天的花园比起昨晚多了许多生气,坛子里的花草各自舒展着腰身。
程朔推着傅老太太在太阳下散步,周围除了他们,三三两两也有不少护士推着行动不便的病人在这儿遛弯,闲聊。
一派祥和。
是程朔先开的口:“我和柏晚章早就认识这件事,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他没有拐弯抹角,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傅老太太微笑着看着花坛里紫黄色的小花,上手抚了抚,说:“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刹那,程朔难以言说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肩上的负担又沉了一沉。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应该就把他认出来了,那时,他还是以傅纭星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医院。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一开始,他不理解傅老太太对他的热情,后来又以为这是一种隐秘的偏见,然而始终蒙蒙胧胧。如果真的想要他消失,对方有一百种方式都不止,何必在这里与他耐心交谈?
他不明白。
良久沉默,阳光洒在傅老太太满头银丝,她轻轻喟叹了一声,声音穿过悠长时光里每一粒灰尘,厚重地落地。
“晚章的身体从小就不太好,直到三岁时一次发病,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这个病。他情况特殊,怎么都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后来终于等到供体,他却不愿意做这个手术,急得他妈妈差点跳楼。知道情况,医生也不愿给他做了,说病人的求生意识太弱,要是在手术台上发生什么意外,可能都不能自主醒来,风险太大,不如先吃着药,能活一天便是一天。”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妈妈的性格跟他是两个模子。芝萍很要强,她不希望旁人因为儿子的病而怜悯她,看轻她一分,所以一直逼着晚章学习各种东西,钢琴,吉他,画画,晚章没有办法运动,就学这些轻松的、能够坐下来不动的特长。她总希望晚章在别的地方弥补上这个病的缺陷,就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
程朔被阳光扎了一下。
“发现他越来越沉闷,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后,我才说动芝萍让他去上学。刚开始,一切也都在好转,他在学校里的事情每天有人关注,我们都知道了他交到朋友。你是他第一个朋友。”
傅老太太收回抚摸花瓣的手,低迷了几分,“所以我后来一直后悔,应该早些找你说清楚,也许那样还有机会,你能够帮着劝一劝晚章。你们后面的事,是我拦着芝萍没有让她报警,我觉得这对晚章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循规蹈矩了太久,总要疯一回。其实那一路上都有人默默跟在你们后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但晚章是一定发现了。”
程朔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那些被蒙住的片段,在这一刻陡然抹去了雾气——为什么在他们花完身上所有钱后,满心窘迫走进一家民宿就遇上了施以援手的老板;为什么柏晚章在野外不小心被蛇咬伤,立马就出现好心人将他们送去诊所,好在是虚惊一场。
最后的最后,在他颤抖地拨打出那通急救电话时,不过两分钟,旅馆的房门就被撞开。
但凡晚上半分钟,甚至几秒,也许柏晚章就会死在那个浴缸里。
原来这不是他的功劳。
程朔贴着轮椅蹲下身,仰头看着傅老太太平和慈祥的面孔,他不懂,也不明白,“您...为什么?您不怪我吗?”
“你帮晚章体会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让他变得开朗,我为什么怪你?但我拦不住芝萍,”傅老太太说,“她后来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觉得是我阻拦了她才让晚章变成那样,于是断掉了所有联系,谁都找不着他们,后来我是怕她做出不好的事,才叫人去看。她把晚章关在家里足足半年,没有让他出门,最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晚章答应了做手术。”
那不就是软禁?
愤怒夹杂着不可置信冲到头顶,程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再见到晚章,已经是手术之后,他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躺在病床上,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变正常了,他扛过了最可怕的炎症和感染。我看芝萍也瘦得厉害,就问她要不要让晚章出国散散心,有小晟陪着,也许会比耗在这里好一点,她也能轻松一些。”
傅老太太看着程朔失魂落魄的模样,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如今芝萍走了,他身边再没有一个血缘亲人能够支撑他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太久。要不是为了见你,他不会再回来这里。”
程朔的嗓子像有千万根蜘蛛丝黏在一起,发不出清晰的字音:“他……我以为……”
他一直以为,离开了他,柏晚章的生活合该光鲜亮丽。
有傅家雄厚的资本做靠山,有出众的皮囊,优越的头脑,他应该远在千里外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那段沾满泥淖的过往──他以为深陷的只是他一个。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得知‘死讯’的那个雨夜,柏晚章就被关在他眼前那栋房子里。
他错过了解救他的唯一机会。
柏晚章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母亲,哪怕是在那段与他已经无话不谈的旅途里,只有在被主动问起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不感兴趣的东西时,少年时的柏晚章才会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破碎的表情,以沉默作答。
原来他根本没有了解过柏晚章真正的生活。
他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深情与怀念,只不过是一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回去病房的路上,程朔脑子里一直在回响傅老太太最后的话。
“程朔,就当帮我这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太太一个忙,好不好?你不需要做别的,呆在他的身边就行了,不要再走远,让他这条一群人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命,善始善终。”
踏进病房,程朔第一眼瞥见门口地上一塑料袋衣服,印着某家超市的名字,蒋飞来过。
他顶着乱糟糟的脑子,抬头望向病床的方向,只一眼,瞳孔猛地一缩。
“你在做什么!?”
第93章
雪白的病床上,血顺着柏晚章拔去留置针的手背一滴一滴串成了线,织成一股刺目的殷红。
连接仪器的线管被扯下,散落一地。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下手没有一点对自己的怜惜,任由针头戳破皮肉,在听见程朔的喊声后,慢了一拍,抬起头。
“你疯了?”程朔目眦欲裂,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柏晚章手背的伤口,另一只手去够床边的护士铃,在距离按钮0.01厘米时极速撤停——柏晚章将尖利的针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程朔的呼吸扼断了几秒,仿佛有一分钟那样漫长。
“不要让别人进来。”柏晚章没有起伏的声音与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好...好,我不按,”程朔抽回了卡顿的手,像机器短路,“你把针放下,别冲动,发生什么事了?”
血液干涸得很快,一晃眼便褪去了亮色,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裂缝。
柏晚章散开的头发披在肩头,勾出一截瘦削的下巴,整张脸上所有色彩都凝聚在一双眼睛,与那颗小小的痣。还未完全恢复的创口在他眼底叠出几分憔悴,仿佛有一团阴影,雾雾地罩着,令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模样。
程朔眼睛一刻不敢从他脖子上移开,生怕下一秒针尖就要将其穿破,他以为自己紧张到出现了重影,再细看,原来是柏晚章举着针的手在轻微发抖。
在他出去短短半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朔脑子一团乱,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好说,不要吓我,蒋飞刚才是不是来过?你们聊了什么?”
柏晚章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刹那,程朔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如同多米诺骨牌,汇成一连串细轻的声响。不安的情绪在低空盘旋。
“什么瞒着?是不是蒋飞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别听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找过我?”柏晚章打断他,呼吸渐重,如同磨过几层粗粝的砂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母亲骗了你?”
程朔一言不发。
他想到过真相暴露时可能出现的场面。
但事实远比他想的更糟糕。
心里一块巨石沉重地落地,扬起一片尘土,吸入肺里,他并不觉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顾左右而言他:“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你全都知道,”柏晚章扯起唇角,不知道是在笑程朔还是在笑自己,“所以你见到我时才会是那个反应,一次次地回避我,我居然以为……”
他颤抖的幅度愈发大,有好几次,针头已经戳到了脖子,凹下去一个浅坑。
程朔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只能依靠压紧柏晚章已经停止流血的手背削弱一些恐慌,把那块皮肤挤得泛白。
“我承认,我瞒着你这件事,就是因为我怕你会变成这样。柏晚章,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都过去了,你现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行吗?”
柏晚章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发丝黏在他冷白的脸庞,整个人都失去了色彩,“我以为是你先不要我了。”
“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这些年,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死人。”
程朔抿唇,低声说:“……是。”
柏晚章的眼底裂迸出顿顿的迷茫,身体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两边撕扯,陷入了排山倒海的痛苦,只剩不断地重复:“我以为是你先不要我,是你放弃了我。”
“晚章,只要你做完手术,你想见谁都可以,我再也不会拦着,再也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的事情。”母亲流着泪,几乎跪在他面前,直到他沉默地点了头。
“那件事你别再想了,不可能的,他不会再来找你。我已经和阿佩说好,下个月你跟傅晟一起出国,去那边继续读书,”还是他的母亲,她的面容被一股愤恨扭曲,只能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你好好看看,他早就把你忘记了,要我告诉你多少遍?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被甩来的照片上,程朔坐在酒吧卡座里,和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接吻。
一张张,全是不同的男人。
异国他乡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柏晚章总会回忆起当初第一眼看见那些照片时心脏几乎要从内撕裂的感觉。这颗陌生的心脏,远比他过去那颗坚韧、强壮,连情绪的溃堤都好比山崩海啸,难以承受。偶尔他怀疑,或许这颗心脏曾经属于一个精神病人,或是杀人犯。
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进了对程朔的怨恨中,一遍一遍反刍当时的痛苦。现在想,把他送走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持续了七天,最后一天,他接到了一通久违的跨国电话,电话里医生告诉他:他母亲走了──摔下楼梯,心脏破裂,救护车到的太晚,没有抢救回来。
这是否是一种报应轮回?
得知这个消息,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从挂断那通电话起,盘旋在心口久久不散的怨恨如同结束的雨季抽离了他的身体,伴随母亲的棺材一同下葬。
他要回去,回到程朔的身边去。
恨他也好,记得他也好,忘了他也好。
这世界上,他只剩下他一个了。
“对不起。”
柏晚章轻声说,眼眶挤出一排通红的血丝,没有眼泪。眼泪已经被煎熬干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相信母亲的谎言,那些照片,如果他没有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和程朔错过那么多年?
不会再给那些外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机会?
千钧一发,程朔夺下柏晚章手里的针头,远远甩了出去,一瞬间爆发出的速度连心跳都没能追上,停下来后,急促地喘气。
危机短暂解除,一股被压抑的愤然冲到了头顶,程朔吼道:“你以后能不能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当满腔怒火不经意触及柏晚章的手腕内侧,戛然而熄,一盆凉水从头浇至全身。
“这是什么?”
程朔拽起柏晚章的手臂,死死盯着不放。
柏晚章浮出一抹浅笑,“你不记得了吗?”
被扯落的药膏贴下,触目惊心的咬痕再也无法遮挡,连同真相一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数不清的新伤交叠在陈旧的疤痕上,透出由深至浅的红,像一朵颓靡的红玫瑰,已经开到生命的尽头。仅仅是这样看着,都叫人于心不忍,从脊椎冒上一股彻骨的寒意。
“你疯了。”
程朔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想问为什么,想问这是不是一个玩笑,然而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靠这个想你,”柏晚章靠近他,“想象你在我身边,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当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程朔浑身湿透,跪在他身边,呼喊他,拍打他,将他整条手臂掐出青紫,咬破了血。眼泪落在伤口上,痛,好痛,从未有一刻像那时一样体会到活着的感觉。
别睡,救护车马上就到了,马上。他听见程朔不停地叫喊,医护人员在紧急包扎,流失的血液带走了大部分体温,他开始发抖,牙齿止不住打颤,给嘴唇咬出了坑坑洼洼的血,一条手臂横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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