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后,我就带小师弟出来。”
容明玦这次没有再阻拦。
盛登星毫不犹豫说道,“小师弟出来后,也来我的洞府坐坐吧。”
池归夜点头,他的洞府在一处深湖之下。
池归夜掐诀,让一层柔蓝色的水波笼罩在祈怀月之外,然后带着祈怀月,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湖水中。
盛登星的指尖环绕着锋利无比的剑气,他躺在湖边一人高的草地中,身下悬浮得却不沾染丝毫杂土。
容明玦默默注视着幽深的湖水,想着自己晋入炼虚期的时间。
或许,他也应该加快修炼的进度了。
他想永远成为给师弟们遮风挡雨的庇护伞。
只有巨羽妖鹰幼鸟,此刻格外气急败坏地对着湖水嘎嘎嘎地乱叫。
它的小主人呢?
为什么下湖不带着它一起去,是看不起鸟吗?!
……
柔蓝的避水膜阻挡了外界的一切压力,甚至让祈怀月感觉身体都有些轻飘飘的。
不愧是池师兄,这份避水术也运用到了如此完美通融的程度。
这么想的,祈怀月也这么说了出来。
而池归夜的声音在深湖中更飘渺幽幽了几分,像是被困在湖水中千百年不得出的水鬼。
“这是我改良过的避水术,我可以教你。”
祈怀月还没道谢,就感觉到池归夜的身形陡然停下。
“到了。”
眼前的水波似乎猛然退开,看似漆黑的洞穴在一阵柔和的阻力后消失不见。
祈怀月感觉自己的脚踏到了实地上,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
“池师兄?”
池归夜的声音幽幽响起。
“忘了你不能视物,等我一会儿。”
等洞府中亮起柔和却不刺眼的光芒时,祈怀月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像是来到了漆黑大海的底面,又像是夜幕中没有丝毫光亮所在的地方,明亮的烛火照亮的是宽敞而平整的青石地面,没有顶层,或者说两人高以上的位置就是一片漆黑得光线照不亮的地方。
无数个排列整齐的装着玉简的书柜,单调的蒲团,还有墙面上依次排列开的面具,让这里更像是一处荒僻的藏书处,而不是修者的洞府。
第39章
虽然说修士确实没有五谷轮回,而且大半家当都是放在芥子空间里,可是像池师兄这么素净的洞府,也确实是祈怀月平生罕见。
池归夜走向墙壁,挂满了面具的地方。
“小师弟喜欢哪一件?”
祈怀月认真地一个个面具看过来,面色忍不住有点紧张。
这不是都长一个样吗?
难不成池师兄是在考验他的眼力?
突然间,祈怀月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回答。
“池师兄不是说还有其他颜色的面遮吗?”
池归夜拿下两张黑色面具,摆在祈怀月面前。
“这张融入星陨而化,有寒青之色,这张掺带九明熔山之岩,略带一点赤色,小师弟喜欢哪张?”
看着池师兄认真得仿佛和他研讨什么严肃课题的样子,祈怀月揉了揉眼,睁大了眼睛扫视着两张面具。
不!就算池师兄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他也还是相信他眼睛给他的感觉——
全黑的!
就算是天塌下来了,这两张面具也是全黑的!
祈怀月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出乎意料的,池归夜看着他,眼神中却似乎带上一点笑意。
“小师弟为何不摸摸它们呢?”
祈怀月伸出手,先碰了碰池归夜说的那张寒青色面具。
好冷!
就像是触碰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一样!
可是外表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寒气,祈怀月觉得这十分神奇,他忍不住用右手轻轻碰了碰那个熔岩面具。
而有了心理准备后,他做好碰到滚烫铁块的准备。
然而与寒冰似的那块面具不同,他触碰到的另一块面具,竟然是暖融融的。
像是大冬天里温度刚刚好的暖宝宝,铁质面具的触感,竟好像还带着一丝柔软。
“小师弟这时还觉得它们颜色相同吗?”
不知道是不是祈怀月错觉,他感觉池归夜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温和的人气。
祈怀月认真地再看了看这两块面具。
虽然他很想通过心理暗示改变自己的答案,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出池师兄说的那两种颜色。
祈怀月有点低落地摇了摇头,他仰着头,老老实实说道。
“不,师兄,我还是看不出来。”
少年的手搭在面具上,乖巧仰头的模样,让池归夜想起了多年前他见过的一只毛白如雪,瞳眸清澈的幼猫。
“看不出来,也很好。”
面具下,池归夜勾了勾唇,少见地有了一点轻松的感觉,只是池归夜话题一转。
“小师弟,可知为何——我只带你入洞府?”
祈怀月想了想,“池师兄是不是不喜欢带太多人入洞府?”
“这是其一,”池归夜并不否认这一点。
即使心里承认了容明玦和盛登星这两位师兄,他总归是不愿与任何人相处的。
可是,祈怀月不一样。
他在少年身上,仿佛看到了茫然无措的幼年自己的影子。
也因此,他忍不住对祈怀月抱有更多的纵容和善意。
“其二是,我不愿你和我一样。”
他不愿让祈怀月,再重蹈他的覆辙。
祈怀月欲言又止,“池师兄,从前遇过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池归夜的手,搭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祈怀月毫无预备间,震惊地看着池归夜在他面前,取下了面具。
修为高的修者,容貌都不会难看到哪里,洗筋伐髓加上灵气浸润,足以让修真界的大半修者都拥有格外不俗的面容。
即使毁容之人,也可以通过灵药让自己的容貌恢复如初,清气出尘。
然而池归夜不同,在看到池师兄的第一眼,祈怀月就看出池师兄身上笼罩难消的淡淡厌倦意味。
三位师兄对他热情,但其实各有各的冷漠之处。
而池归夜就是最明显的,几乎将“离我远点”刻进骨子里的幽冷倦厌之人。
当池归夜脱下面具时,撞入祈怀月眼中的,就是如同不见天日万年的一张苍白面孔。
这张面孔毫无疑问是悦目的,然而容貌下透出的如同幽冥之下,死寂凄清的感觉,让这张脸更像是一张幽幽睁着眼,爬出鬼川的千年恶鬼。
这一刻,祈怀月即使克制住自己后退的冲动,也抑制不住全身发麻一样的受惊战栗。
“我好看吗?”
当池归夜问出这句话时,祈怀月有种身临其境的仿佛陷入诡异怪谈陷阱,无论回答什么都会落入一个陷阱的感觉。
他的回答如果出错,池师兄不会把他直接埋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祈怀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看。”
他相信池师兄不会害他的。
池归夜提了提唇角,如同木偶戏里僵硬的笑容。
“师弟,我曾死过一次。”
青色阴暗的环境配着池归夜幽冷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恐怖。
然而下一刻,祈怀月用力向前,捏了一把池师兄的脸。
是热的。
说明池师兄现在还是个活人!
祈怀月感动得热泪盈眶。
“师兄,你不要笑了,我害怕。”
这么说,祈怀月用力地拉了一把池归夜的衣袖,忍不住朝着师兄走近了一点。
被打断了幽暗的情绪后,看着不畏惧反而越发靠近他的小师弟,池归夜心中突然涌出淡淡的遗憾感觉。
如果,他能早些认识小师弟,或许……
“想出去吗?”
感觉到袖子传来的轻微颤抖,池归夜突然不想让祈怀月听那些不堪入耳的恶事了。
祈怀月迟疑了一会儿,他都被师兄吓成这样了,要是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这趟不是白来了吗?
而且,池师兄为什么说他死过一次?
“师兄,我……还想听你的事,可以吗?”
池归夜顿了顿,终于开口。
“我幼时在一处富贵人家出生,无忧无虑,懵懂无知。”
祈怀月很难想象池师兄还是个懵懂孩子时的样子,不过他心中已经有了点不祥预感。
“直到一位修者找到我的父母,要将我带走。那位修者说他的孩子体弱多病,想为他找一位玩伴,顺便引导我进入道途。我的父母拒绝之后,那邪修就当着我的面,屠戮了我池家满门。”
“那一年,我七岁。”
“池师兄……”
祈怀月突然有些不忍心听下去了,他不想听池师兄再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
池归夜却像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那邪修将我带走后,让我拜他为师,他传授我一门功法,日日让我药浴,洗筋伐髓,通透穴窍。与我一同被抓来的有二十一个孩子,他们修炼功法初成后,就会被带走,不再回来。最后被带走的是我,我十三岁时,那邪修终于将我带出来,我看到了他的孩子,用着我最后那位同伴的身体,健康活泼,爱闹爱笑。”
“他告诉我,他的孩子身有魔骨,每一年便要换一具肉身,他初见我在年会上,雪白可爱,便觉得我应该做他的孩子的皮相。”
短短几句,就让祈怀月的脊背发寒,张口难言。
然而池归夜没有就其中的血腥之处说下去。
“后来,我被宗家之人救了,接入了主脉的池家。然而因为这幅皮囊,也闹出过许多祸事,拜入天霄宗后,我不愿再以本面示人。”
池归夜看着他,幽幽的黑眸在祈怀月的面容上一寸寸扫过。
“师弟,现在你有喜欢的面具了吗?”
池归夜递过他手中的三个面具,如同是小心的分享着最后一颗糖果的孩子。
“选一个吧。”
“池师兄,”祈怀月有点难过,可他看着池归夜,一字一句肯定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容貌出众招引了恶果,而是这世界上,本就有许许多多的恶人。”
“这些恶人欺软怕硬,即使我们退避三尺,他们也还是会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凭什么要让我们来忍让退避他们呢?他们才是不应该存活于世,需要为自己做的恶事担惊受怕,每日惶恐不安地担心恶果降临的人。”
“师兄,你不要害怕。等我修炼有成,我,容师兄,盛师兄,还有师尊,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明明还是个再弱小不过的普通修者,然而这一刻,祈怀月看着池归夜,眼里闪动的耀眼光芒,却让池归夜有一种仿佛被脚边柔嫩的花苞,努力拥抱保护着的感觉。
他,明明是想保护小师弟的,为什么,竟好像被小师弟反过来安慰保护了一样?
池归夜有一瞬间微微茫然。
他低下头,仿佛与那年七岁的自己相对。
他如今已经金丹大成,曾经那掳走他的邪修,如今回头看去也不过是个弱小无比的筑基修者。
孩童时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每一个畏惧死亡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痛恨自己为什么长了这幅相貌的痛苦时刻,如今回头看去,原来是弱者为了解释自己所受的罪过,而将原因全都推到自己身上的自我折磨。
“师弟……”
池归夜的喉头突然有点干涩。
他突然生出一种淡淡的庆幸。
庆幸他没有在最没有保护能力的时候,遇到祈怀月。
庆幸他能成为祈怀月的师兄,而不是眼睁睁看着祈怀月挡在他面前的弱者。
第40章
看着祈怀月眼中的亮芒,仿佛与他幼年光影的重叠,池归夜心底的那些幽冷憎恨,难以释怀的孤寂怨憎,突然一点点消散开来。
他无法再挽回幼年时的那场惨剧,但至少——
他可以保护现在的小师弟。
“小师弟,不要因为一时的好,而轻信任何人。”
池归夜带着格外郑重意味,一字一句冷声告诫。
祈怀月心中隐隐对池归夜话中所指的对象有了预兆,他摇了摇头。
“师兄,我不明白……”
池归夜幽冷的目光,前所未有地让祈怀月感觉到仿佛浸在潭水中的寒冷。
“我从未见过,尊上对人如此看重。”
池归夜极少称呼诸承渊为师尊,固然是因为邪修的事情,让他对师尊这一词没有任何好感。
同时也因为,在从前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他能看出,观渊剑尊对待任何人,都如同对待天地间一尘埃般冷漠而视若无物。
这样的观渊剑尊,与其说是一个活人,倒更像是凡间百姓供奉了千年的庙宇上的神像。
池归夜一直都不觉得这有何不妥,观渊剑尊这种层次的修者,应该已经近于大道忘情,无喜无悲的境界。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理应不应该对任何人有所偏爱的剑尊,毫不掩饰地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了对祈怀月的偏爱。
池归夜从不相信任何平白而来,猛烈而让人生畏的好意。
所以当看到被观渊剑尊保护得连观渊峰都难踏出的祈怀月时,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年,被困在邪修洞府中,不得自由的他自己。
邪修困住他,是为了剥离他的肉身。
那么剑尊困住小师弟,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修真界里,不是没有修者轼徒弑亲,重开大道的事迹。
池归夜也知道自己这一番无异于忤逆犯上的话,如果流传到外界,会惊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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