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万的魔族倾巢而出,代表着生灵的死伤无数。这样的感知在归雪间的魂魄上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化作本能。
才醒来时,他无时无刻不听到哀嚎声,睡着后会陷入噩梦,何况是又一次直面这样的场景。
身体先理智一步产生了反应,他陷入了本能的恐慌中。
知道缘由后,归雪间反而冷静下来,可以控制自己了。他很擅长战胜自己害怕的东西,再畏惧的事物,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只是醒来后,于怀鹤太了解他,太珍惜他,保护太多,将所有可能会伤害到归雪间的东西都提前排除在外。
但这不代表归雪间不能做到了。
于怀鹤托起归雪间的脸,他想要看清归雪间的神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怀里的这个人的皮肤上沾着汗,摸起来是冰的,于怀鹤的眉头皱得更紧。
归雪间回过神,拽着于怀鹤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在于怀鹤的话里,归雪间几乎立刻就猜测出如此多的魔族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第一魔尊被困了一千年,甫一出世,对血肉渴望到了极致。就像前世的白家被屠戮殆尽,既是以这样的方式永久保守了秘密,也成了第一魔尊复生后的第一顿饱餐。
这一次,第一魔尊是在魔界降临,周围并无人族。
世间的修士虽多,大多分布在深山老林,一门一派多则上千人,少则几十数百人,与第一魔尊的食欲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
仙城中的修士是多,但城墙防御严密,住在城中的修士修为都不会太低,能够共同抵挡魔族入侵。
第一魔尊想做的是速战速决。
紫微书院是个例外。因每年招收学生,书院声名远扬,前来此处的凡人不计其数。有些是为了求仙,更多的人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峦锦城本是一个小城,由书院代领城主之职,先生们没有将前往此处的凡人赶走,反而三番五次修缮城池,使之能容纳得下更多人。修缮的次数太多,城中太多凡人,又有紫微书院的驻扎,没有别的仙城胆敢来犯,种种原因的累加之下,峦锦城没有设下坚固的城防。
而书院中聚集了大量年轻修士,其中超过半数修为都不高,平日里看起来为数不少的先生,面对这么多魔族也是杯水车薪。
至于城中的普通人,对一般魔族而言,凡人的血肉之躯也是再好不过的补品。
归雪间死死咬住了唇,无法想象平日里一同上课的同窗们化作血水的样子。
有人打破这寂静,绿蘅山主道:“秉秋的话,绝不会有假。”
郇洲位于九洲中央,与魔界距离遥远,方才还远在天边的魔族之祸转眼就近在咫尺,书院中的每个人都有性命之忧了。
一个人迟疑道:“要不先打开护山大阵,紫微书院上下一齐注入灵力,向周围发射求救讯号,等待道友们来此救援。”
魔族即将进入峦锦城,这应当目前最可行的法子。
绿蘅仙人却道:“不可。”
他扫视众人,高声道:“我等身为师长,须得保护弱小的学子;身为仙长,汲取天地灵力,又有降妖伏魔,保护苍生之责。若只打开护山大阵,书院或许可保,峦锦城内的凡人又该怎么逃过一劫?”
听闻此言,方才提出这个建议的白袍仙人低下了头,似乎有些羞愧。
绿蘅山主的修为极高,他的声音听起来不算很大,实际上却与紫微山脉共鸣。
只听他道:“魔族突然入侵,此乃危急存亡之际。诸位听令,金丹以上,长于斗法的学生出列,聚集于山门外。其余学生,若是有擅长符箓,阵法,炼丹等法门的,务必尽力辅助。修为不足的学生,立刻前往云鼎殿。此次魔族入侵,我等宁死不屈,誓死不降。”
绿蘅山主的话掷地有声,顷刻间传遍整个书院,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低头,面对着阵法:“秉秋,若是我祝你一臂之力,可否将护山大阵的范围延展至峦锦城?”
保护整座城池,绿蘅山主已有想法,所言之事并非空谈。
花先生道:“你有渡劫修为,若是倾尽全力,应当可以。”
他又道:“大阵陡然间扩大,必然会有灵力不足的缺漏之处。我方才算过,大约有十三个关隘,必须派人防守。应该还有别的地方,我来不及再算,只能着人去城池边缘一一探查。”
这么一来,保卫峦锦城也变成了可行之事,但书院中唯一的渡劫期修士,就不得不被困在护山大阵中了。
毕竟闭关已久,绿蘅山主对书院的状态不太了解,由司徒先生布置具体的细节,他对书院中成千上万的学生了若指掌。
众人领命而去,像离弦的箭那样飞快得消失在了天际。
顷刻之间,明镜堂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归雪间走到司徒先生面前,他说:“护山大阵的缺漏,就交给我吧。”
司徒先生本来也打算将这件事交给归雪间的,但听他请命,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必须要精通阵法,又得孤身游走在城池边缘,很容易被从缺口中爬进来的魔族袭击。
状况刻不容缓,司徒先生忙于写信,联络周围的修仙之人,头也不抬道:“于怀鹤和你同去,你探查阵法时需要有人保护。”
归雪间说:“照月阁离书院不远,我已经书信一封,传到阁中了。”
司徒先生道:“照月阁的信我还没发……”
归雪间打断了他的话。
司徒先生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学生。
归雪间的肤色很白,淡色的嘴唇上有一个不深的牙印,他才从阴影中挣扎,鬓角还是湿的,像是被吓到了,看起来非常、非常脆弱。
他轻轻说:“我是照月阁的阁主。”
司徒先生一愣,大脑飞速运转,千头万绪一头乱麻,他没再多想,接受了归雪间的建议。
又笑了笑,那张过分古板的脸似乎不适合出现这样的神情,但却是很真挚的,低头写信:“小心点,好好活着,我还等着看你们两个成婚呢。”
两人一同离开这里。
归雪间被于怀鹤抱着,疾驰而去。
他仰头看了眼天,又被日光刺的挡了下眼睛。
天气真好。
很难想象现在是大敌当前,风雨欲来。
归雪间不想这样的天空被染红,他将竭尽全力阻止第一魔尊毁掉这一切。
第145章 不自在天
山门前,数千弟子,数百先生形容肃穆,皆立于此。
阵法缺漏所形成的关隘有十一处,由修为高深的先生带领一众弟子守关。十三位峰主中,除了三位云游在外,一人闭关,剩下的六位出战,还有三人并非避战,而是不擅长斗法,留在书院内总览全局,能发挥更大作用。
书院调度极为严整,在场之人得到吩咐后如离弦的箭,纷纷赶往关隘所在之处,誓将魔族阻挡在外。
魔族一旦进城,峦锦城中的普通人恐遭灭顶之灾。
大多数的人都离开,还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赶来,都是认为自己有特殊法门,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的。
又一人走来。
文敏正准备问来者有何法门,就见一道清瘦的身影。
是周横。
文敏劝道:“你体弱,不如留在书院中看护学生。”
因为经脉尽断,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周横从不参与,只专心修书。
此时,周横一身蓝衣,看起来久病缠身,闻言道:“金丹以上的弟子尽数而出,我亦有此修为。”
他偏过头,看向山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修士,我难道能坐视不理?”
这是不必再劝的意思。
文敏深深叹气:“也是。你的性情一贯刚硬,宁死不折。”
周横赶往一个情况极其危急,缺少人手的关隘。
半刻钟后,他停了下来,眺望远方。
与人族相比,魔族的体型大多奇形怪状,肤色多为漆黑或深红,看不清具体的面容,来者众多,十分拥挤,看起来是黑压压的一片,一齐袭来时仿佛天崩地裂。
峰主赵游和几位先生身先士卒,悬于半空,停在护山大阵的缺口处。
他们身下的石砖被鲜血染红了,其中大多是魔族的,也有少数是属于修士的血。
受伤的学生退于阵后,又有人顶上。
魔族毫无理智,狂性大发,前面的倒下了,或许还没死,后面的魔族直接撕咬同族的血肉,吞吃入腹。
周横抽出自己的剑。
他已多年未曾握剑,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用太初观的剑法。
他不想再令太初观蒙羞。
周横自小在白鹭书院中读书,学文章,明白事理,知道何为士子之道。然后所有信念毁于一旦。是太初观的师长重塑他的人生,接起他被折断的骨头,让他又能在人世间行走。
无论哪一段经历,周横都没有片刻忘却,他只是不再提起。
这是一把好剑,由太初观炼制,多年未见天光,也没有锈钝。
周横提剑而起,斩下一个魔族的头颅。
战事越发激烈,魔族源源不断地从远处袭来,不知道具体的数量。
魔族群拥而上,其中一个企图从缝隙中钻进来。他的头很大,有一张血盆大口,牙齿极为锋利,身体却干瘪细小。于是,他选择先将身体挤了进来,头却被拦在了外面。
简直是自寻死路。
一个学生见状,提刀便劈砍而下。
顷刻间,那魔族的头与身体调转方向——魔族的能力似乎总是这么诡谲狡诈,占了半个头颅大小的血盆大口张开,似乎要将学生的半边身体一口吞下。
紧急关头,周横伸手将学生往自己身边拉,他奋不顾身,手臂横在学生面前,来不及再往后退了。
周横神情未变,他思考能否在手臂彻底断裂前将剑刃插入这魔族的口中。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如约而至。
那大头魔族面露狂喜,准备饱餐一顿,他保留着这样的神情,整个头颅被砍了下来。
周横松开手,将学生拽至身后,仰起头,看了过去。
来人沉声道:“师叔,你怎么还是这样,为了小辈不顾自己的安危。”
周横一愣,似乎是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你……你都这么大了。”
面前站着的是太初观这一辈的大师兄江飞止。
江飞止一入门,师父就闭关去了。太初观的大多长老忙着降妖伏魔,没空带小孩,周横是状元郎,擅长诗书,又懂得礼节,年方八岁的江飞止就被塞到他的膝下,由他教养了。
直至四年后,周横为了报俗世之大仇,叛出太初观,两人才分开。
也可以说,江飞止是由周横带大的。
时隔多年,江飞止再也没有幼童的模样,他现在是同辈中说一不二的大师兄了。
他说:“听闻紫微书院有难,我们师兄弟在此游历,立即赶来支援。”
周横的手臂抖了抖,他经脉尽断,不能握剑太久,闻言一怔,竟不知该说什么。
江飞止望着他,低声道:“降妖除魔,是太初观的祖训。我等前来助战义不容辞。但,我也有私心。师叔,在这危险的境地中,我最想和您并肩作战。”
一旁的师弟忙里偷闲,凑过来丢下一句,又飞快前去与魔族厮杀:“师叔,你好厉害,我还从未见过大师兄这样呢!”
周横笑了笑,生死之际,什么风评,什么名望,好像都不想再计较了,唯愿所有在意的人都能活下来。
江飞止纵身跃至最前方,举剑道:“剑阵,起!”
*
一个半的时辰里,归雪间补上了四处护山大阵的缺漏。
护山大阵围住的是紫微书院,强行使其将整个峦锦城都纳入庇护范围内,必然会出现问题。
十一处大关隘是裂缝大到无法弥合,只能由人看守。而如果没有阵法大师的亲自查探,很难察觉到更多的细小裂缝。
这些还有修缮的余地。
修补第三处时,有魔族也发现了这道缝隙,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归雪间专心致志地修缮阵法,于怀鹤杀死了上百个涌入其中的魔族。
现在是第四个。
归雪间有大乘期的修为,五感极为敏锐。周围很安静,他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嗅到随风飘来的浓重血腥味。
这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越到这样的时刻,归雪间的精神越集中,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更何况现下于怀鹤不在归雪间的身边。
他们路过一处关隘时,那里已经摇摇欲坠,要被魔族攻破了。
于怀鹤留了下来,先助他们一臂之力
直至修补好第四处,归雪间松了口气,准备继续向前探查。
希望不会有魔族先他们一步发现裂缝。
向前赶了几里路,归雪间忽然被人抱住。
冷的气息环绕着他。
归雪间身体一软,将脸埋在于怀鹤的胸膛中,外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再对他产生影响了。
于怀鹤道:“局面暂时稳住了。”
“暂时”,的确如此。
目前的状况还行,盖因魔族的修为大多没那么高,也无指挥,全靠堆积数量,而书院的全体师生灵力充沛,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但归雪间知道,如果魔族保持现在的趋势,这么下去境况只会越来越坏。
魔族的传送阵离峦锦城太近,而能赶来支援的修士很遥远,那些魔族被操控心志,对死亡毫不畏惧。
他们踩着同族的尸体前进,而书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
归雪间这么想着,分出神念,继续巡视着阵法边缘。
又一处缺口。
归雪间拽了下于怀鹤的袖子。
即将落地时,归雪间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瞳孔骤缩,心脏有一瞬的停顿。
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不同,这次不是精神上的战栗和恐惧,而是来自魂魄与身体之间的吸引。
——作为一个容器的本能。
这具身体差一点就要属于第一魔尊了。
归雪间抵抗着这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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