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戒断反应到现在才全部扑了上来, 他忽然就很怀念那段臧洋每天都笑着来抱他的时光。而不是现在这样, 隔着层厚厚的玻璃, 戒指都贴不到一起。
乌云全部飘过, 冷白的月光才慢慢照进来,全都照在了臧洋的头发上,就像在一刹那间他好像感觉到了年瑜,所以睁开了眼。这道光束也轻柔地贴近年瑜眼尾,深情地安慰着他,告诉他同一时间待注销区的海上, 水波和鱼鳞都闪烁着亮光——
我也想你了,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年瑜好像感觉到了,就这样将头抬起,低声说话时有冷气浮在玻璃上:
“想见我了吗?”
一道轻轻的铃声从手机听筒中奋力钻了出来, 他折返回去看,发现唐依恰好在这时给他发了条消息,就好像她代替臧洋传递出了回音。
[如果你还在犹豫的话,我其实可以和年琰沟通一下,把你的精神体芯片重新导入待注销区,你可以亲自找格式化后的臧洋问个答案。]
[只不过你的人物建模还没修,左手还是报废状态,短时间内来回折腾一下可能会导致你再回来后出现一段时间的认知障碍,左手有时会不受控,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手机屏光的照耀下,年瑜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一秒没犹豫就给唐依回复了一句:
[谢谢,麻烦你了。就明天晚上吧。]
他再次扭头去看臧洋时,神情放松了点,随即躺回沙发上睡觉。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臧商已经走了,便有了闲心开始正式研究起了这台培养舱。
氧气输入口、胃部导管等维持机体生命的玩意都被他找了个遍,相关资料也被他用手机全找了出来,才发现这其实是个近似供养植物人的装置。
最后他顺着培养舱的线路看过去,找到了落灰的电源插口。舱壁和墙壁没有完全贴合,留了条小缝,隐隐约约露出半截类似于纸张的边角。年瑜伸长手将那张纸拎了出来,脸上的嫌弃程度不亚于用手直接摸臧洋没擦干净的床底板。
所幸这东西有点价值。展开后,最顶上那栏写着——[机体培养说明附培养舱使用方法],落款是唐依。
年琰不像个会随手乱扔东西的人,年瑜感觉他应该是故意将这份重要说明藏在这,知道自己会研究,所以故意让自己找到的。也可能是想让自己接手臧洋的培养舱,决定臧洋是否来到人类世界。
他将这份说明仔细浏览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这就是个供养植物人的装置,他们的芯片是由生物相容的纳米材料制成,既储存了AI意识体,又起到一个模拟丘脑、激活大脑皮层的作用,具有神经突触连接功能,能将他们的数据翻译成生物信号传递,实现由AI数据控制人体。
这些信息输入进他的脑海中,他瞬间就理解了一切机理,坐回沙发上,双肘撑着膝盖,若有所思起来。
到了近晚饭的时候,他和丘晓樱打了声招呼,又和年琰报备了一下,支出第一笔启动资金去买了酒,顺着上次记下的路线来到丘晓樱家吃饭。
年瑜在越山惊呆了的眼神中摆出了一瓶又一瓶的酒,露出了一个社交微笑:
“不是说想和臧洋喝酒吗,他还没回来,我先陪您们喝。”
越山目瞪口呆地看着摆了满桌的酒,和丘晓樱对视一眼,迟疑问道:“...你能喝吗?”
他们也没和年琰喝过酒,评估不了年瑜的酒量,但这张白净斯文的脸看起来就不会喝酒啊!
臧洋如果在场的话估计要语无伦次了,偏偏他不在,而年瑜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
“能喝,我和臧洋喝过。”
不仅能喝,而且今天喝不倒越山和丘晓樱就不走了。
“好!”
丘晓樱一拍桌子,从架子上拿来签筒,敲定道:“爽快!”
亮敞的客厅里,一支支签被甩飞了出去,一杯杯烈酒入喉。一个半小时后,丘晓樱和越山的脸庞都浮起了红晕,两人醉得七荤八素,像胶装液体一样瘫在椅子上,越山同志还不顾形象地打了几个酒嗝,丘晓樱女士则吧唧几下嘴,模模糊糊地哼哼了几声。
唯独年瑜端端正正坐着,肩膀微收,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瓶口,眼神冷静而幽深,注意到师父师娘都醉得差不多后,轻轻又抿了一口再放下,开口问道:
“臧商和年琰是什么关系?”
人一醉,嘴就没有了封口,所有秘密全都容易一股子倾泻而出。
“合约订婚,还没结!”越山喊道:“但谁都知道他俩相互喜欢!就是年琰那孩子一直回避!”
“屁嘞!”丘晓樱一挥手,突然端坐了起来,一本正经的神情在脸上停留片刻,很快又咯咯笑起来,说:“我来说我来说,臧商那王八说他第一次见年琰是在高中的时候,年琰连跳三级,身体素质跟不上所以不再跳了,当了比正常升学的臧商小一级的学弟。只不过那时他俩还没什么交集,大学毕业后才签上的合约。”
越山“切”了一声:“那王八嘴怪的很,不知道说了什么,年琰父母就巴巴地将孩子送过去了。然后问他为什么选择跟年琰签的时候,他又说年琰以后是干大研究的,说自己支持个科学家搞促进社会发展的实验,传出去后对企业的名声好。”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丘晓樱又翻了个白眼,对臧商的行为“呕”了一声,骂道:“他活该追不到人呢!肯定是年琰把这话听进去了!你别看那孩子外表冷静理智,其实内心很敏感的!”
最后,他们俩达成一致,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骂起臧商这个资本家,骂到最后骂累了,就睡着了。
但不可否认,日理万机的资本家有时忙得自己都吃不上饭,还会抽出时间专程以送饭的借口来见年琰一趟,听到年琰应激发作会抛下一切飞速冲过来稳定人,年瑜单单来到人类世界几天,就能从这些细节分辨出他是真的爱年琰,不只是一纸合约的感情。不仅如此,臧商的爱和臧洋的爱又存在着很多差别。
然而年瑜更好奇,他当时为什么会说那句话?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必要吗?
结合臧商对年琰父母的态度,难道是他给了年琰父母巨大的好处,又在长辈们面前做足了表面功夫,不然年琰父母不肯放人吗?
年瑜一句话没插,在心里打上个问号。默默听完后,开始收拾被酒鬼们糟蹋的屋子。
然而把他们灌醉套信息不是年瑜的唯一目的。
收拾完后,他将越山和丘晓樱留在客厅,自己轻手轻脚地摸去了小年瑜的培养舱前站定。
玻璃倒影出他的模样,附在小年瑜的脸旁。
小年瑜在里面睡得正香,一张约摸五六岁的脸,但已经能看出五官长势和年瑜有相像之处。眉型平直,上下睫毛都很长,双眼皮也细长,到眼尾开合角度才明显一点。皮肤白,嘴唇薄,放到外面是一眼就会被夸清秀漂亮的类型,像个白瓷娃娃。
但年瑜很讨厌他,每每看见这张幼态脸就会感到窒息。就算这孩子在此时醒来,糯糯地喊他一句“哥哥”也没用。
他的人生就算再不完整,也无法接受让这个孩子来给他补全童年的记忆,被年琰养得再幸福也没用。
年瑜不美化痛苦、不歌颂痛苦,但他知道自己走到这里踩下了几个脚印。倘若改变了脚印的数量和方向,那么今天的他,就不会再是原本的、纯粹的他。所以他不需要这个孩子。
这是他的选择。
几个小时后,他还要去问臧洋的选择。
他盯着这张无辜的脸少顷,留下句“对不起”,在没一个人知道的情况下,根据白日里研读的内容,抬手拔了培养舱的氧气管。
越山和丘晓樱估计翌日清晨才会醒,而没有氧气输送,这具未被激活的、脆弱的身体撑不过今晚。
至此,他功成身退,悄然离开了这里,回到年琰的房子。
年琰和唐依已经恭候多时。
他路过年琰身旁时,年琰微微蹙了蹙眉心,问他:
“你喝酒了?”
“陪师父师娘喝了点。”年瑜坦然道。
“那要不换一天?”唐依担心地问,“酒精还是有点麻痹大脑的作用的,可能会加重你的认知障碍。”
“不用,就今天,”年瑜露出一副思念成疾的表情,“我想见臧洋了。”
年琰盯着他,眼睛微眯,然而他也毫不畏惧地盯了回去,展示出自己的决心。
最终,年琰还是败下阵来,一言不发地开始了转换。
*
年瑜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待注销区,夜晚的广场吵吵嚷嚷的,像开了夜市般热闹。他忽然浑身带血地出生在公告栏前,把周围人吓了一大跳,问他是不是记错时间了,还没到中元节活动。
他无力地摇摇头,费劲地将自己从人群中挤出去,差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痛、死、了。
和归凌打架的时候肾上腺素飙升,他完全打疯了,根本不在意这些痛。然而冷静下来后,痛觉和思念一样,变本加厉地扑回他身上。
等缓缓走到一处空荡点的地方后,他将自己的左手扶起来看,才发现皮肉血淋淋的,手筋已经全断了,包括在绘梦游乐场时臧洋给他串的贝壳手链都被割断,可能是掉落到了悬崖下,总之找不到了。
大街两侧小摊遍布,人群络绎不绝,张灯结彩。一张张面孔经过,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年瑜还隐隐听到一句活泼的男声,好像是孙岐,拽着孙嵘想买糖吃。
但他没有上前打招呼,一是会吓到孙岐,二是...现在的待注销区,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包括臧洋,也不记得。
又冲动了。
他背着这么多沉重的过往去找一无所知的臧洋,能问出什么?
... ...
算了。
见上一面也行。
年瑜咬牙拖着一身伤,凭记忆走回了那座小山。走到山路口时停了下来,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向那根简易的路灯——
好熟悉,臧洋牵着他在上面走,说他鲇鱼上竿,包括他那时戏耍了臧洋... 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越过灯盏,更顶上,满天星河璀璨。
一切都已就位,你在哪呢?
年瑜正这样想着,忽而耳边刮起一阵风,黑衣和一副羊头面具一齐落入他的眼帘。
说曹操,曹操到。
臧洋好像是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才顺着过来的。那双浅灰色的瞳孔在面具底下,先是戒备地看着他,随即怔了怔。
终于找到了。还真是我一唤你,你就巴巴来了。
年瑜安然地阖上眼,放任自己晕过去。然而却没感受到磕倒在地的疼痛,久违的天山牧草味道又裹住了他。
然后他在一片黑中,听见臧洋喊了一声——
“我靠!我还没碰你呢!你不要碰瓷我啊!”
“... ...”
就碰瓷你。
第106章
臧洋还是有点懵的。
在看见对面人摇摇晃晃地向后倒时, 他脑子都还没转明白,手已经伸过去接住了。
那张脸因为失血过多,在他怀里死白死白的, 点点扎眼的血洒在上面,眼睫微湿, 鼻息也很微弱。他抓起对方的左手一看, 更是触目惊心, 惹得他眉头不由自主拧成一团,自己的血也在一瞬间冻结。
他打开对方的基础信息栏一瞧——
玩家姓名:年瑜
职业:机械师
伤得这么重,是靠怎样的毅力走过来的?还是个机械师, 左手都不能用了吧...算是彻底废了...
可是更奇怪的,他总觉得这张脸特别的熟悉, 仿佛曾经被他一笔笔描摹过般。看见年瑜这样子,他自己也喘不上气, 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他...
... ...
那我还带他回家干嘛???!!
等臧洋思绪回笼时, 他已经抱着人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了。并且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很小心谨慎, 怕牵扯着伤口, 时不时垂眼观察怀中人的脸色。
他看着年瑜因为难受迷迷糊糊地皱起眉头,心中复杂,全然没发现自己也同频跟着皱了。
山林间刮起一阵风,叶片稀稀拉拉地响,臧洋曾经觉得这声很潇洒,现在却嫌吵, 抱着年瑜的手收得紧了些,低声安慰道:
“好了好了,快到了,再撑会。”
话音刚落, 他看见隐隐有冷气从年瑜颤抖的嘴唇冒出,便自觉垂下脑袋,又不敢贴太近,怕面具抵到人家,问:“说什么呢?我刚没听见,再说一遍。”
年瑜没反应,可能是又晕过去了。但他惦记着,就一直垂着脑袋等,很久后才等到一声微不可闻的:
“...冷。”
这声一出来,如薄薄的纸张被撕了条小口子,年瑜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再刮一阵风,就要被吹走了。
臧洋赶紧支出一只手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年瑜身上,才发现自己居然单手抱年瑜也抱得动,骨架也摸得清楚,像捧柴,一掰就要断。
身体素质怎么这么差了...体重又是降了多少...
不对,我在拿什么比???我之前抱过他吗???
“这样暖和点吗?”他轻声问。
可惜年瑜没有给他回音,他便咬牙加快了点步调,一想到对方真有可能死他怀里,手就不由自主地微颤起来。
真是奇怪的感觉。
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他都揣着冷漠无感的样,唯独今天,唯独这个人,他甚至怕自己腰间匕首硌到对方,忽然就觉得死真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
有种死神即使违抗使命也要保一个人活的感觉。
待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一进门,纯AI数据体的丘晓樱和越山都迎了过来。他把年瑜放到自己的床上,摘下面具,三个人都手忙脚乱的,血水一盆盆往外面倒。
目光掠过年瑜心口那道旧疤时,臧洋的手一顿,有股被人推进万丈深渊的空落感,直到被丘晓樱叫了一声,才从这种寒凉中拔出。
最终三人累得满头大汗,年瑜全身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才全被清理完毕,青青紫紫的地方也被涂上药。
臧洋将年瑜的脸擦拭干净,冷白的皮肤才全部露出来,像个瓷娃娃一样,他甚至不敢太用力,怕将人擦碎掉。美中不足的是年瑜眼底下的黑眼圈,让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仿佛累了很久。凌乱的刘海静静扫在额前,和闭阖的眼帘一样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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