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星燃喝了一口姜糖水,他其实不是很喜欢甜,但钟缺喜欢,钟缺给他和自己放了一整颗白糖在姜糖水里,于是他痛苦地咽下那点水,对钟缺说:“钟缺,你是想甜死我吗!”
钟缺很平静地把姜糖水喝下,说:“没人会因为吃很甜的东西暴毙而亡。”
“算了。”斯星燃不想跟他争辩这种东西,翻了一页剧本,又接上钟缺的问话说,“看这几天我们要演的这几段戏。看肖伤怎么爱上陈青,又看他怎么试图让陈青爱上他。”
他这几句话说的轻飘飘的,钟缺却觉得他意有所指。
“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这个世界还有一个笨蛋跟我一样,只是他的结局已经写定了,我的好像还没有。”斯星燃笑了起来,“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钟缺有些古怪地看着他,钟缺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所指,他没有马上接话。屋子里安静了很久。
“斯星燃。”钟缺突然叫他的名字。
斯星燃转头看向他。
“你觉得一个人能爱另一个人一辈子吗?”
“……嗯?”
斯星燃一时找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钟缺有一天会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钟缺是一个向来回避他的爱的人,他对钟缺说我爱你的时候钟缺只会沉默,或者很快地换上一个新话题。在东京的时候甚至重逢以后,他们可以说今天去哪条街道吃了很好吃的东西,吐槽谁又演了什么烂剧或者电影,甚至还能盘点哪家的拉面分量最实惠,但就是不能聊爱,这个字是他们彼此不能迈过去的坎。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自己第一次跟钟缺相遇,他说自己因为对方的眼角痣恰逢其会地闯进自己的生活所以自己爱上他,这话就是很对啊,相貌和性格因为哪一个爱上对方,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
爱就是爱咯,爱上了这种事情就是很美好啊。
斯星燃没想过未来,他觉得现在这个时刻真好,我爱你你要是也爱我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好了,我们一起去水族馆看水母还有热带鱼,还可以牵手去看电影,我们都到过事业的顶点了,下山也没关系,想公开的话就公开,然后跑去巴黎看莫奈的油画。
可是他也从没想过钟缺要的是未来,他在钟缺问出这个问句之后大脑有那么一刻空白,接着碎片拼凑起来才意识到钟缺的渴望,这个人拒绝了这么多爱,竟然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承诺。
如果最后东西不一定能属于他他就不要,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是这样。
“谁也给不了谁承诺。”斯星燃看着钟缺,在思索完之后很残酷地对他说,“其实我可以和你说假话,我和你说我们现在去拉斯维加斯领证,我们读教堂的结婚誓词,生生世世。我邀请你等演完这部戏我们去英国或者法国度假,你要是喜欢我天天送你洋桔梗。可是钟缺,我不想拿这种承诺骗你,我可以保证这一刻我爱你,但我不能说我会永远爱你,这是诈骗。”
钟缺站着,斯星燃坐着,他们安静的对视,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把自己的爱摊开来在对方面前,却一点也不欢快。
“所以陈青才会走,而我也一直在逃避。”钟缺说,“陈青比我勇敢,他敢一刀两断。我比他更眷恋,可能比起他来我的心还没有那么死。”
“你不是眷恋,你是懦弱。”斯星燃冷酷地说,“你每一次都太看重结局,因为知道结局就不想再去努力,甚至假想的结局也能让你望而却步。你最终走入了偏执的地步,凡是无法得到或者确定得到的就放弃,可是钟缺,这样做会有很多后悔的时候的。”
他说完这话时房间很安静,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很晚了,我先回去了。”斯星燃没有等钟缺回答,攥着剧本站起来准备离开,他将手上的杯子对钟缺晃了一晃,“谢谢你的姜糖水。”
钟缺看着他的背影,他好像从来没有看着别人的背影产生过这样奇怪的感受,好像他再不做点什么,他就无法再将自己埋藏在心底里的那份冲动掩盖下去。
“不要再靠近我了。”钟缺忽然说。
斯星燃转过身去,他对着钟缺眨眼睛,他看见钟缺玩着书桌上的笔盖,似乎是扶山放置的干花插在花瓶里,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有种凋零的美,那句话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人要走出自己作的茧很难的,我从没想过要走出来,我过去做过很多后悔的事情。所以我才会看重结局而去规避掉很多风险,我觉得这条路也不算我走错。”钟缺看着斯星燃,说,“我从东京走之后就一直想把你忘了,大家相遇一场是个意外,我总是这么觉得的。”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爱。”钟缺说,“我从前从来不回应你说爱我,就是因为这样,我讨厌那种不受我控制的情绪,讨厌永远没有结果的东西。”
斯星燃的表情近乎扭曲。
他说:“你……”
“我其实不想说这些的,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觉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没有用吗?那一天你给我买了韭菜饺子,那是我在东京随口跟你提的话,你记住了,我很感动。但你今天又跟我很诚实地说你给不了我承诺,我觉得也许我也要坦白一点,那些你给不了的承诺,于我而言,却是千分万分的重要。”
斯星燃忽然意识到这段话说出来对钟缺而言究竟做了多久的思想准备,一个大多数时候都对自己的情感讳莫如深的人真正说自己的情感相当于将腐烂伤疤上的纱布解开给人观看,那很残忍,也要做很多心理准备。
可是钟缺的残忍,最终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他。
“好了,我说完了。”钟缺如释重负,他对斯星燃挥手,“晚安,今晚做个好梦。”
但斯星燃没有跟他挥手,他忽然把杯子放在一边,然后往前走去,从后面把钟缺整个人猛地抱住。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天里吻过很多次,床单更是滚过不少,但很少有拥抱。但这一刻斯星燃抱着钟缺,很紧,弄得钟缺有些痛。
“你说你不需要别人爱你。”斯星燃带着哭腔说,“但你也没有说你不会爱上别人不是吗。我求求你,回头看看我。”
钟缺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他没有安慰斯星燃,也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由着他抱着,他不知道斯星燃为什么会流眼泪,他不会问,他从来都不轻易打探别人的脆弱。
他记得在东京的时候斯星燃和他说就算比自己小一岁,也请不要把他当小孩,钟缺说可是你真的好喜欢哭啊,明明我在床上都没哭。
斯星燃说有时候眼泪不止代表无力和苍白,它的脆弱易碎里面包含着人类许多的情感。当然,如果有一天我会在你的怀里哭泣,一定是因为我爱你。
或者我恨你。
钟缺忍了片刻,他在即将失控前,说出了斯星燃最不想听到的话。
“我不爱你。”
背后的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很久以后,钟缺听见斯星燃说。
“我不同意。”
第30章 摩天轮
那天晚上斯星燃是怎么从钟缺的房间出来的, 又怎么浑浑噩噩地洗了澡睡去的,他一概都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最后一刻收回想要掐死钟缺的手,用极端的沉默身体力行地告诉钟缺——
“我不同意。”
钟缺没回答他。
之后的很多天拍摄的戏份都是很轻松的,肖伤把陈青从悬崖边缘拉回来,然后在这个城市乱跑,寻找灵感。陈青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于是隔一段时间就换掉一个工作, 服务员外卖员花店看店员他都做,拿到钱就辞职。
陈青以前总是听人说大学生出来去端盘子送外卖做体力活太不体面,他被这种想法困住很多年,如今他睡在肖伤租住的地方, 打着字给人做客服, 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快乐裹挟住他。尽管他的伤疤根本没有好, 但偶尔也能笑一笑。
今天的拍摄片段是从不拍摄人物的肖伤在为陈青拍摄到第九百九十九张照片之后, 特意租赁了一间空房, 将这些照片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或者挂在墙上, 送给陈青。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隐在城市的一角, 繁复的爬山虎将岁月堆积的灰尘掩埋住,窗户还是曾经蓝色的纱窗。肖伤带着陈青从这样的地方爬楼梯上楼, 楼道里还贴着小广告,歪歪斜斜的黑色字体上写着他人谋生的实录。
防盗门被打开的时候陈青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愣神,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梦幻的场景。因为普通人是没有办法奢求他人为你做什么很浪漫的事情的,你生下来,机械地活着,为了他人或者自己。
十八岁以前你日复一日机械地学习, 每日的生活只有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你面对着面前堆积成山的试卷和作业,叹气但没有办法摆脱这样无聊的命运。十八岁以后你也不知道是工作侵入了生活还是生活融入了工作,你清早起来,吃完早饭就急忙赶去公司上班,晚上你回来,面对黑掉的楼道。
陈青每晚做梦的时候就会开始妄想一些浪漫的东西,他对于浪漫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但最终的落脚点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够为他绞尽脑汁,将他的爱笨拙地捧在自己的面前。
肖伤就这样做到了,他将租赁的房间装满花朵和气球,照片被各式各样的胶带与细线拉扯,看上去像旅游景点里常有的许愿树,每一张照片里都写着愿望,而神会将他们收集起来,一一实现。
此时此刻陈青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不敢走近,害怕这只是一场即将破碎掉的梦境。他的家庭是一个很传统的东亚丧偶式家庭,妈妈一个人带他长大,爸爸像是死了一样。妈妈曾经跟他说永远不要相信另外一个人的花言巧语,所有的浪漫都是转瞬即逝的,剩下的只有油灯枯竭的怨恨。
陈青不知道这算不算肖伤的花言巧语,但他不可能否认自己没有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如果你见过这样的光景,你怎么可能还对它产生反抗?
肖伤很紧张地和他说:“这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一些我的语言。”
开了头,想要说下去就变得简单,肖伤在陈青走进屋子并看着自己的照片的时候继续说。
“我是一个追逐风景的摄像师,在遇见你之前我在光影里看海鸥掠过海岸,我喜欢看日出的时候被火烧掉的山岗,我拍摄大自然的真实,我为我的摄像机永远真实而骄傲,它从不说谎。我从不拍摄人,因为我觉得摄像机里的人总是失真,他们为了好看摆出姿势和微笑,这实在让人有些懊恼。”
“遇见你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不愿意拍摄人不是因为我的价值体系标准,而是因为我没有遇见那个人。”肖伤说,“我的摄像机是我的笔,我把你拍摄下来写成我想写的文字,这些文字是我为你写的情书。我现在把它们装在这间屋子里,它们不是我的艺术品,它们属于你。”
陈青看着睡觉的自己、吃冰淇淋的自己、在马路上飙车的自己、看书的自己还有很多的自己,人活着大多数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昨日活成了什么样,而肖伤帮他把这些美好的记忆、逝去的记忆全部收集起来,再做成最珍贵的礼物送给他。
他在那一刻逃避一样地闭上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回溯到他进入到这个房间前的过去,不用听到肖伤如此诚恳直白的告白,也不需要忍住自己最本能的冲动。
他对肖伤有冲动,人类在吊桥上相遇的人都会产生一些冲动,更何况肖伤是那个将他从吊桥上拉下来的人。他白天做服务员的时候老板娘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他脑子里浮现的对象也是肖伤。
可是也仅仅如此。
陈青什么也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和肖伤很戏剧地相遇,对方把他从水里捞上来,给他换上新衣裳,还找了新地方,给他一个新起点。他们在家里窝一起看电视剧,有次他回来很晚淋了雨肖伤还给他吹头发,他们去博物馆看从土里埋了千年的鼎,又一起聊每天见到的新鲜事,并不无聊。
可是肖伤总归要走掉的吧?他是个走南闯北的摄影师,广州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等到那一天的到来,自己这样的人该和他走吗?肖伤说爱他,但这份爱的保质期又是多久呢?而自己呢?自己究竟是爱对方,还是只是感谢肖伤,或者只是一场冲动?
他已经很疲惫,他不想浪费时间,再和一个人往复拉扯。过程都这么复杂,结局也看不清楚,他没有冒险的成本。
肖伤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还是对陈青笑,他说:“我辛苦了好久欸,你不说一声谢谢吗?”
“谢谢。”于是陈青说。
这段戏到这里全部结束,叶瑰惊讶于他们今天的发挥,带头鼓起了掌,斯星燃朝他们鞠躬,苏青岱把水递给他。
钟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有些愣神地看着自己的这些照片,有许多是他自己不知道的,他想大约是斯星燃趁他不注意拍的。戏里面陈青的情感很浓烈地影响到他,他是一个很清醒的人,他分得清楚什么是陈青的感情,什么是他自己的感情,但在刚刚的那一刻,他竟然将肖伤给陈青的感动,当成了斯星燃给他的感动。
他看着斯星燃饰演的肖伤,又抽离角色看着自己饰演的陈青,他们之间好多爱,可是陈青是执着的胆小鬼,执着着结局,执着着永远的爱。
钟缺看到过这个胆小鬼的结局,他忽然有些可怜陈青,也可怜自己。
“今天没有戏份了。”斯星燃看着钟缺愣神了很久,他本来不想与他说话的,因为昨日的争执让他太过生气,可是他偏偏就是这样贱,才过几个小时就想往人家边上凑,“你要不要去坐摩天轮?”
“摩天轮?”钟缺回过神来,听见斯星燃提议,愣了一下,“你是想说,下午五点去游乐场?”
“笨蛋。”斯星燃说,“广州塔上的摩天轮啊,现在去正好赶上日落。”
于是笨蛋钟缺跟斯星燃开着车一路狂奔,在五点半之前从郊区的片场赶往广州塔。
摩天轮启动的那一刻落日恰好被夜色吞没,晚霞烧起来,与蓝色的云朵撞在一起。古老的微风从上空吹来,衣袂摇曳,河流蜿蜒。这个时候的城市像被朦胧的灯光蒸腾着,衬着人世间的渺小与希望。
“真美啊。”钟缺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赞叹道。
斯星燃站在他旁边,和他一样看着外面,问:“你没有来过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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