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好不容易忘却的恐惧,在对方冷漠眼神里死灰复燃。
他甚至开始想念周社。
即使是伪装出来的温柔, 也是李司净渴望的温柔。
对方并不畏惧他的枪,甚至没有分给那把枪半分视线。
“这不是你的梦。”
他径自抓住李司净的手, “杀了我, 你会走丢的。”
他语气如常的冰冷, 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心。
手掌触及李司净的瞬间,李司净仿佛被黑暗泥泞淹没。
他感受到痛。
感受到害怕。
他感受到年幼无助的自己在一片漆黑之中,被绑住了双手,捂住了嘴巴, 被这个男人打开了双腿……
“砰!”
枪射出的萤绿火光,点燃那个男人的灰色风衣,像是烧除污秽的鬼火,瞬间吞没了那张令李司净恐惧的脸。
“李司净。”
那个男人在火焰里,声线冷漠的呼唤他名字,却用着极少听见的语气,他格外害怕。
李司净不愿和他独处。
即使投身熊熊烈火,他也不要跟这样冷漠无情的男人继续对话。
他几乎是赴死一般撞入烧毁的老屋,燃烧的灰烬,扬起窒息的暗尘,跳跃出可怖的痕迹。
视线突然变暗,他感受到冷风吹拂,抬眼可见竹影摇曳。
簌簌竹叶作响,李司净竟然觉得再往前走,能够见到外公的坟墓。
毕竟,这是上坟的路……
他念头刚起,竟然神魂一震,猛然醒来。
李司净躺在拍摄现场的椅子里,眼前一片漆黑。
仿佛他就这么睡了过去,所有人都撤离现场,没有叫醒他。
周围没有人,只有拍摄用的布景、器材。
他视线所及之处,熟悉的黑泥汩汩流淌,犹如一条泥泞的夜河,汇聚东流。
那些嫩芽般的绿色,仿佛飘浮着绿色萤火,不断从黑暗里跃出,竟然展现出一丝丝生命的诞生与复苏。
“周社!”
李司净翻身起来,呼喊着周社的名字。
黑暗空旷得没有回应。
这里应该还是他的梦。
如果不是梦,他就该在热热闹闹的剧组醒来,见到喋喋不休的万年,去说自己迷了路、忘了时间,还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李司净手上没有了枪,可他将手伸进口袋,竟然摸到了手机。
在这样离奇寂静的梦里,他清楚翻到了周社的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嘟……”
等待音令他烦躁。
“叮铃铃~叮铃铃~”
但是很快,在一片黑暗之中响起了手机铃声。
李司净看向黑暗。
飞舞的萤火一只一只向着黑暗飘去,仿佛他手上这通无人接听的电话,正在黑暗深处响铃。
“周社?”
他完全忘记那台老人机的铃声是什么样,毕竟周社的手机除了购买的那一天,从没在他面前响过。
李司净沉默凝视黑暗,直到他拨出的等待音结束。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黑暗里的铃声也随之停了。
李司净再度拨出电话,果断走入了黑暗响铃的方向。
他压抑的蛮横无理,在愤怒重拨里展露无疑。
周社完了,敢不接电话。
他一定要找到这家伙,问清楚刚才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梦里的男人跟周社到底什么关系。
然后打死这个王八蛋!
那道铃声似乎察觉了李司净的暴戾,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
李司净几乎是跑着去追的。
他的视野漆黑一片,仍能察觉到自己正在爬山。
敬神山的石阶,每一级都那么相似,他却在自己追逐的喘息里,意识到这是去半山腰的路。
敬神山的半山腰,有一座土地庙。
跟外公的坟墓一样,山北水南,阴气逼人,是外公曾经昼夜不停修路的终点。
在那个破除封建迷信的年代,他们这样的一群人来到李家村,起早贪黑,伐木搬石。
是为了修建一条简陋的山路,直通那座破旧的土地庙。
李司净觉得不可思议。
他几乎怀疑土地庙是后人修建的建筑。
但是土地庙漆黑的焚烧痕迹,又给了他更好的解释——
也许这条路并不是为了上山祭祀,而是为了毁掉祭祀。
李司净思绪混乱,执着追逐。
他听不见手机铃声了。
无论怎么拨出号码,无论如何“嘟……嘟……”作响,也没有他想要的回应。
李司净有些慌。
他加快了步伐,隐约能在黑暗前看见尽头微弱光线,照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周——”
他快步上前,甚至没能喊出声,就被对方伸手抓了过去,干净利落的狠狠绑住双手!
“王八蛋!”
李司净在痛骂周社。
再一抬眼,月光清凉如水,照亮了拿绳子绑住他的家伙。
对方短发利落,更显得消瘦脸庞历经了坎坷,突起的眉骨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仍是藏不住锋利如刀的眼神。
“严城。”
李司净只见过这人两次,依旧印象深刻,他妄图挣脱双手,依然被捆缚的绳索控制得纹丝不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好像总在问对方这个问题。
在飒飒秋风里,严城脱去了夹克外套,仅有一件极薄的背心,用一条一条白布缠着手臂,穿着怪异,似乎不觉得山里冷。
他不回答,只抓住李司净,强迫他看向另一个地方。
泥泞的石板路在月光下反射出水波,延展而去的地方漆黑又熟悉。
是李司净去往外公坟墓的那段竹林路。
那个男人骗他。
李司净想。
如果不是骗他,怎么可能在别人的梦里,出现他恐惧得如同进入怪物巢穴的竹林幽径。
这就是他的梦。
“叮铃——叮铃——”
一道古怪的声响,像极了丧事送葬的乐声。
竹林掩映的路上,出现了一列队伍。四个穿着红衣的身影埋头抬起一方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红衣,盖头覆面的新娘。
她一头黑色的长发,梳出长辫,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一双如玉的手,捧着什么东西似的,规矩的摆放在膝上,随着轿椅一晃一荡。
李司净见状,心头一紧。
妈妈!
他难以克制的向前,却被严城一把抓了回来。
“你想死吗。”
严城终于出声,对他恨意不减,“害死你妈不够,还想害死更多人?”
李司净知道严城在指责什么。
正如他的噩梦一般,是他害死了妈妈。
可他绝对不是在这种家伙面前,自怨自艾的脾气。
“你知道这座山会吃人,还是带她回来了!”
李司净对自己的恨意,转换为对严城的敌视,“我害死了她,你也是帮凶。”
严城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看着那一列送嫁的红衣。
“对,我害死了她。现在,我要救她。”
李司净一愣,急切问道:
“怎么救?”
“杀了你。”
严城握紧了捆束李司净双手的绳子,提着他往前。
“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吗?一个人换一个人,是山里的规矩。”
李司净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周社。
周社也清楚说过,要换外公,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周社就是代价。
李司净沉默随着严城前行。
他明知道这样的规矩,依然坦然的要看周社去死,是不是过于残忍无情。
严城没听到他吵闹,见他沉思,嗤笑一声。
“怎么不怕死了?我以为你为了拍那个邪门歪道的电影,怎么害人也要活下去。”
“我不会死。”
李司净被他捆住了双手,也敢盛气凌人的说:“我外公在这里,我外婆在这里,我妈在这里,我小叔也在这里。”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严城的眉骨蹙起,突兀出狠戾的光。
似乎没想过李司净会把“全家都交代在了这座山里”,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有靠山。
最终,严城没再说话。
他只是抓起绑了李司净的绳子,拖着他追上缓慢前行的送嫁队伍。
那列送嫁的队伍,像极了外公在《守山玉》写的模样,但少了敲锣打鼓的热闹。
走在漆黑山里,一摇一晃,有着魍魉鬼魅的异样。
“沙沙。”
头顶竹叶飘落,反射着月光锋利的银色。
李司净仍能见到满地漆黑泥泞,裹挟着幽绿萤火。
他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更分不清眼前是外公所写的送嫁,还是严城谋划的又一次草菅人命。
但他清楚的知道,轿子放下,新娘就会捧着怀里的守山玉,自己走向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沉入水底,永远消失在山里。
不多一会儿,那一列送嫁队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静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写:
深邃幽绿,泛着冷冷的光。
可李司净看得极为痛苦。
这地方的水,应当早就干涸了。
因为他接连几次过来,都只见到豁口的泥石浅滩,得有一场连天大雨,才可能蓄积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这方幽绿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轿椅,没有揭开红盖头,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净不知道那是不是妈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
但这是他的噩梦,鲜活的一个人,即将在愚昧的信仰里走向死路,他怎么可能不救。
“不要过去!”
李司净扬声喊道,引得潭边的轿夫骤然回头。
他们没有脸,没有表情,却在那一刻疯了一样如鬼魅黑影,转身扑来。
严城怒斥:“死了几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吗?”
李司净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运,但绝不认可《守山玉》里的谋杀。
“我妈也死了,难道不救?”
“啧。”
他听到身旁严城一声轻斥,在黑影来临前狠狠抓住捆缚李司净的绳索,将他往后一扯。
李司净差点没能站稳,等回过神,已经见到严城拆下手臂缠着的白布,甩成了坚硬的长杆,像是一支招摇的船帆。
他出势如枪,直扫黑影。
也许是梦魇的阴影,轿夫红衣如空荡衣物,失去依仗,被严城一竿子扎入泥地。
可李司净仍能见到漆黑污秽的影子,张开爪牙,狠狠裹上严城手臂。
霎时血流如注。
李司净焦急的尝试挣脱,然而捆住他双手的绳子跟铁链一样坚固,令他烦躁不已。
枪。
如果他有枪就好了。
先杀了这群轿夫,再解决严城!
他尝试出枪的一时半儿,严城已经解开了另一只手臂缠绕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袅袅的焰刀,刮过残暴的黑影。
李司净还没见到烂泥燃火,就见焰火带着刀锋,直劈向他。
“疯子!”
李司净抬手去挡,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又调转刀口。
却在“啪啦”一声后,紧紧缠住他手腕的绳子,烧了个干净。
他重获自由。
严城一把砍碎李司净的桎梏,冲他喊道:“跑。”
李司净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见面就绑了他,要杀他做祭品。
这时候见势不对,又拼命护着他,还叫他跑?
严城手中火焰烧灼,疯狂扑来的黑影,似乎畏惧那一团火,总是尝试避开它的锋芒。
李司净不会跑。
这是他的梦,他不会又像个孩子似的逃跑。
在严城与黑影缠斗为他开辟道路的时候,李司净想也没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经走入水中。
幽绿的池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再往里走一点儿,她就能如愿赴死。
然而,李司净不管不顾,伸手将她拖了出来。
盖头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终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长发,痛苦的眉眼。
穿着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妈妈,是陈菲娅。
严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司净救过陈菲娅一次,又要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陈菲娅近乎崩溃的尖叫,似乎并不愿意上岸,妄图挣脱李司净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见到的不是李司净,而是梦魇里的恶鬼。
李司净闹得狼狈不堪。
十五岁的女孩子,再怎么瘦弱,力气也足够惊人。
他踩在湿滑的池底,好几次都要摔倒。
终于理解了严城为什么见面就绑他。
要是他知道陈菲娅这么不想得救,他就该带着绳子来绑,省点力气!
“哈哈哈!”
水声哗啦的争执间,传来了尖锐的笑声。
似乎有人看着他狼狈的救助一个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畅快,嘲笑着他的努力。
李司净在那道刺耳笑声之中,力气变大了许多……
不对,是陈菲娅停止了挣扎。
几乎昏过去的陈菲娅,哪怕落进水里,李司净都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拽到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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