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名不是来了?我讲几个地方,爷爷你指他去,准没错。”
资料馆、旧楼、矮坡竹林。
独孤深插不上话,站在一旁听。
迎渡说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知道。毕竟,都是《箱子》拍过戏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他的幻觉。
在拍摄白事一条龙的戏份时,老旧棺材里出现了他父亲的影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外公。
“迎渡,你等一下。”
独孤深伸手抓住他的手,“你做这些,真的是防止拍摄和祭祀出乱子吗?万一你叫道士去了,不小心破坏了外公留在这里的阵法,真的把什么妖魔鬼怪放出来,那又怎么办?”
迎渡被他说得一愣,完全没想到独孤深这个门外汉,能够冲他这种专业人士发难。
“阿深,你放心。”
林东方闻言,沉稳的解释道:“这些地方,以前李铭书就点出来过,还写进了他的研究资料里,不然他外孙也不会把他们带这些地方去拍戏。我们去做法事,也只会加固他布过的阵,不会破坏它们。”
“可是……”
独孤深焦急万分,慌得浑身热汗。
“你们怎么能确定你们做的法事,是加固,不是破坏?”
万一伤到外公,外公再也不会入梦了,又该怎么办?
这下一个小年轻,倒是把林东方一介大佬给问住了。
“李铭书的阵法确实独特,我回来查了这么多年的资料,也没有在哪个宗派传承里见过。他是野路子,又坦荡的把他的法子写在了文献里,让贤良镇的祭祀队伍一年又一年的去做法。”
“这几年敬神山确实太平了,也没听说山里出事。偶尔像这回走丢了孩子,镇上、村里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不过,他外孙来拍《箱子》恐怕就不简单了。”
电话那端的林东方,长叹一声,“《箱子》的故事,牵扯着生与死,仇和恨,这些情绪如果会像他拍摄的《村落》一样蔓延,李铭书就此活过来都有可能。”
“活过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几乎要凑到电话那边去。
“您在说什么?”
“当初李铭书被送来李家村的时候,就传言他掌握了一种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方法。”
迎渡替爷爷回答了。
“当初有一家人,姓叶,专门管着李铭书和爷爷他们下乡的那一伙人,就是想研究这种复活的歪门邪道。后来不知道李铭书做了什么,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罪魁祸首没了,本该太平了,没想到接连出现女孩走失、女人失踪的事情,像是叶家又在搞活人献祭。爷爷没有办法,才将我姐养在家里,这不许去,那不能做,唯恐她也被抓走。”
“谁知道李司净偏偏要拍《箱子》,还专程请了我姐当女主角。当初知道这事,我就算不参演,也会全程监工的!”
《箱子》拍摄接近尾声,只剩几幕重点场景。
一路不说风平浪静,至少没有出过大事。
迎渡却说得格外郑重。
“我不清楚李司净知不知道这事,可是李司净拍出来的短片,确实能够让人进入《村落》的梦境,就极有可能让人也进入《箱子》的梦境。”
“阿深,你看了《箱子》的剧本,难道没有做梦吗?”
独孤深立刻明白了迎渡的意思。
他做了梦。
关于外公的梦。
在梦里,外公年轻温柔,是善解人意的长辈,更是他此生难得一遇的朋友。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活过来……
他做什么都愿意。
独孤深的沉默,并没有终止林东方和迎渡凝重的谈话。
迎渡愤愤不平:“《箱子》去拍摄的每个地方,都有血债,阴气极重,一幕一幕拍过来,像极了在做大阵法。可我旁敲侧击问过李司净,他这么邪门,一点也不信邪,要知道一个人否定到了极致肯定有鬼!说不定就想把李铭书给招魂回来呢。”
林东方也是唏嘘:“李铭书对活着并没有什么渴求,但对他的外孙而言,让他活过来,可能是一件值得努力一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些落败了的大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折了那么多人在这座山里,仍是孜孜不倦的做着测试,将我们这样懂些风水玄学的家伙,都给丢在了李家村,就盼着谁能给他们破局,招回他们的老祖宗。”
迎渡见独孤深不说话,皱了眉提醒道:
“阿深,你这段时间千万提高警惕,别跟我走远了。”
迎渡信誓旦旦,要独孤深提高警惕。
可独孤深脑子轰鸣,想的却是:真的吗?外公能活过来?
迎渡和林东方再说什么,独孤深已经没有心思去听。
哪怕迎渡打出这通电话,是想激发独孤深的求生欲,让他产生活着的危机感,明白阴谋之中,跟着迎渡保平安是多么重要。
独孤深的思维蒙上一层雾气,听不进去。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句——
“李铭书有可能活过来。”
《箱子》拍摄李襄和小玉的对手戏,独孤深作为镜头外的挂件,只用坐在一旁观摩学习。
他坐在一旁,翻着手上的剧本,视线仍旧恍惚,在想外公的事情。
等拍摄告一段落,李司净问他:“身体不舒服?”
“李导……”
独孤深却被李司净突然一问,打断了思绪,犹豫许久才说:
“昨天迎渡帮我揣摩情绪,跟我说了一些你外公的事情。”
李司净的神情显然一愣,拖过凳子,坐在了他旁边。
“他又说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了?有的时候太离谱的,就别理他,左耳进右耳出算了。”
“可我想看一看外公。”
独孤深迫切的想要一点儿与外公相关的事物,去建立他和外公的关联。
“李导,你有外公的照片吗?”
李司净没说话,低头翻起了手机。
独孤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他没研究过玄学术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让死人活过来的办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张照片的。
“我没外公的照片。”
李司净说着,给独孤深的微信发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记。你空了没什么事,可以随便看看。”
那些扫描件,早就分门别类,标注好了内容,发送到了独孤深的手机上。
他以为,李司净必然能够给他外公的照片,却没想到外公一点儿影像资料都没有留下来。
贤良资料馆没有,李司净的家里也没有。
确实谨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迹。
只剩下了一堆日记。
独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记,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
漂亮的字迹,通过机器的扫描,仍旧保留了遒劲的笔锋,跟贤良资料馆找出来的一摞一摞日记,相差无几。
里面记录着李家村的琐碎生活,讲了讲敬神山封建愚昧的习俗。
再往后面翻几页,写的内容却叫独孤深震惊。
“寻死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过。艺术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决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学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车站找条铁轨,感受时代无可阻拦的车轮;阴暗一些,找条绳子绑晾衣架上,腿一蹬,吓一吓隔壁乐于窥视的邻居。”
“我总以为,这样的想法过于消极,不敢宣之于口,后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一种哲学。”
“人先存在,再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存在的意义模糊了,自然要去寻些别的办法,重新赋予存在的意义。”
“研究如何寻死,并怯懦苟且的不敢付诸实践,也是一种意义。”
外公的语气,带着独孤深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
原来,外公这么好的人,也想过寻死。
还给寻死做了一个研究。
这样的研究,让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断,都变得平实朴质。
即使独孤深看着看着睡着了,在梦里也觉得安稳。
“阿深?”
一声熟悉的呼唤,独孤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习惯在梦里见到外公。
之前万年和李司净接连不见,他本能的寻求外公的帮助,在漆黑一片的梦里四处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旷的戏台,温柔笑着瞧他,独孤深一肚子的话想说。
“外公,李导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雀跃出声,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过两天要拍《箱子》的结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荫的心境,李导说看看您写的日记,或许对我有帮助……”
他巨细无遗的汇报,李铭书安静的听着。
梦境里深山月亮,洒下澄澈如水的辉光,一切静谧祥和,仿佛祖孙两辈人夜晚赏月,聊聊家常。
李铭书仔细听完,不关心他老旧的日记,更关心别的问题:
“阿深,最近我们见面似乎有些频繁。上次你在梦里,好像是主动找到我的。”
独孤深笑得腼腆,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我看网上说,只要睡前一直想着希望梦见的人,就能控梦。”
“上一次李导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帮忙,所以睡着发现自己在做梦,立刻就想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了!”
李铭书又问:“所以,你今晚又试着找我了吗?”
“对!”独孤深的眼睛,在梦境月光里变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爷爷林东方通了电话,当时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爷爷的年龄,一定和他一样慈祥吧。”
“老林?”
李铭书忽然笑出声,语气怀念起老朋友,“不过,你用慈祥来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外公和林东方关系极好,引得独孤深羡慕。
电话那段,格外稳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变成了愣头青老林。
独孤深听着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异想天开,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觉得迎渡不靠谱,看起来是遗传。”
“迎渡是这样的孩子吗?”
李铭书也听独孤深聊过几次,“既然老林跟他孙儿差不多,说明他孙儿也不坏。应当是热情细致的爽朗脾气,你有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独孤深声音带着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现了不凡坚韧。我学的戏剧,更清楚这种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赖演员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厌,略微市侩,叫人不齿。
迎渡可以将这样的笨拙、市侩、机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体验辍学劳碌命,实在是天赋惊人,叫独孤深感慨。
“他是吃这碗饭的天才,而我能够不拖累《箱子》,已经是最大的期望了。”
独孤深在剧组很少说话,更少和人聊天。
唯独在外公面前,有着晚辈向信任的长辈诉苦的依赖,说得既自卑又沮丧。
仿佛见不得光的萤火虫,空有“男主角”“林荫”的发光壳子,实际丑陋得四肢蜷缩,不敢露出半点儿真面目。
“我这种人不适合跟别人交朋友。朋友太优秀了,我羡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惨了,我比他还要难受。”
独孤深见到外公高昂的情绪,霎时因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梦里跟你发发牢骚,就已经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为朋友更满足。”
李铭书平静看他。
厚重的镜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晒得清凉。
“阿深,还记得司净跟你说的《守山玉》么?”
“记得!”
独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结局那么爽快果断的故事,他很难忘记。
李铭书感慨道:“我在创作的时候,听到的故事其实跟我写出来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家里献出来的,她们知道自己会变为祭品,凄凉的挣扎,抱着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构思,更倾向这样的事实,写了精明的女儿,发现异状,尝试了许多方法逃走,最终仍是死于母亲的诱骗,父亲的阻止。”
独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李导拍过这样的影片,难道他的想法是从外公你这里获得的吗?”
李铭书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电影。”
说得像是他真的亲眼看过似的。
“不过,他的电影不是源于我,因为我写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时候,并未记录下来,只有一个人看过。她瞧见了女儿的精明,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她说,女儿的父母这般模样,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这般模样,她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全是这般模样,那她生下来就定了型、铁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谁告诉她,嫁给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谁教会她,进了寒潭死路一条,应该逃跑?”
“她只会欢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话,让她摊上了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铭书回忆着往事,浮现出独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对啊,父母对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对她都是爱的。”
“哪怕她生来聪慧,也只知道挨了打会痛,遭了骂会伤心,受了折磨会寒心,可是那些藏在关心、保护、规矩里,看起来温馨幸福,以‘爱’的名义隐藏的危险,她又怎么意识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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