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脸颊添上伤痕、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也忍不住他脸色的笑意。
“不要笑。”
李司净很喜欢独孤深灿烂的笑容,但是林荫在这样的场景,是死寂一般的心。
“这条要是能一次过,我们一起笑。”
“嗯。”
独孤深做好了造型,捧着箱子,有着林荫的落魄和狼狈。
可他眼睛格外亮,在光线昏暗的寒潭,焕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李司净有些担忧他的光彩。
这一幕需要死寂的神情,不能露出一点点的生机与雀跃。
镜头会怼着大脸,无死角的收录林荫的所思所想。
没有一句台词,却处处是镜头传达的语言。
当独孤深准备就绪,天已经彻底沉入漆黑,只剩几台准备好的灯光,四面八方的打出了电影所需的光影。
李司净觉得眼前很暗。
那是他眼里蔓延出来的污浊泥泞,附着寒潭的阴森石台,遮挡了幢幢影子,更衬得独孤深浑身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光亮。
他在舞台上发现独孤深那一刻起,这个迷茫得无欲无求的男孩,始终干净得适合做林荫这样的男主角。
平凡、普通,常常陷入自我怀疑和厌恶之中。
又单纯得一腔热血,愿意为毫不相干的事物,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李司净坐在监视器前,寒冷的山风吹得独孤深整个人消瘦得像会被刮走。
幸好,他站在岸边,坚定的捧着箱子。
他沉默的等着信号,在一声开拍之后,他走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
——阿深!
李司净突然听到一声呼喊。
他戴着厚重的耳机,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在下一刻产生了清晰的幻觉。
披红挂绿的戏台,昏暗发光的身影。
独孤深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像是开拍前看向李司净那般亮。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笑得开怀,这次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李司净头痛欲裂,几乎要在幻觉里倒过去。
他抬手撑住一旁桌板,盯着实时拍摄的监视器。
那不是剧本上的台词,电影里的林荫和外公毫无交集。
但是独孤深的外公呢?
列在履历表上,早早已故的那个外公,是不是和独孤深有所纠缠。
他全部的梦,在头痛欲裂的幻觉里,冲刷着他浑身神经,他仅凭意志力才撑住没有倒下。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驱散了所有寒冷,几乎将他揽在了怀里。
这种人多眼杂的时刻,李司净应该推开周社,偏偏周社用体温镇住了他的痛苦和幻觉,令他可以看清镜头前拍摄的一切。
李司净咬牙切齿的抓住周社的衣摆,他等到独孤深入水,画面如他想要的一般孤寂冷清。
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入寒潭池底,也不过是几缕波纹,几个气泡,再无声息。
那一刻,岸边蛰伏的荧绿影子,循着独孤深的步伐,追逐潜入深潭。
像极了梦中寒潭的深幽,弥散出一条绿色星河,为李司净指清方向。
“阿深!”
李司净没有喊咔,立刻摘了耳机,疯了般推开周社,跑向寒潭。
剧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又听到李司净的招呼:“把人给我捞起来!快点!”
周围的安全员都动了起来,脸色慌乱又茫然,根本不知道导演在发什么疯。
明明独孤深在水下憋气甚至没有超过十秒,安全员也迅速的将安全绳往后一扯——
没有人。
绳子尽头空空荡荡,寒潭深邃漆黑不见挣扎。
拍摄现场顿时慌了,安全员拿起脚边救生圈,迅速脱掉了保暖的外套,一个猛子扎进了不深的水池。
李司净甚至想自己下水,周社一把抓住了他。
“有专门的人去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李司净相信周社,仍是抚开阻拦的手臂,焦急的走到潭边。
他的呼吸急促,他后背汗湿。
已经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幻觉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到独孤深做了一个交易,他好像听到独孤深喊外公。
可是在这样浅的人工水潭,根本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打捞,安全员一把就将独孤深从水里抓了出来。
“咳、咳咳……”
独孤深一阵咳水,狼狈的被安全员拖拽着走向岸边。
他没有晕倒,步伐正常,甚至不用做心肺复苏,仍是围了一群人上去。
“幸好幸好,你怎么把安全绳给解开了!”
“是不是没拴紧?在水里滑了?”
“不对啊,这潭水又不深,踮起脚就能站起来了。阿深,你踩滑了?”
吵吵闹闹的,围着独孤深。
助理赶紧拿了厚实的大毛巾,帮独孤深脱掉外套,裹得严实。
还有人从潭底捞起了箱子,举起来向一惊一乍的李司净示意。
“没事啊。”
人没事,箱子没事,李司净到底出了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可李司净也不知道,他一路跟着过来,听到独孤深咳嗽,见到独孤深被人前簇后拥的擦干净脸。
那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池潭水,似乎比李司净更回不过神。
李司净出声关心:“阿深,你没事吧?”
这一问,竟问来了独孤深充满茫然和错愕的视线。
独孤深裹着毯子,满身狼狈的在寒风中低沉喘息,并不回答,他甚至垂下了视线。
一旁迎渡见状,帮忙回了:“肯定是里面太冷了,把孩子吓懵了。李司净你刚才喊什么啊,把我们都给吓了一跳。”
“我……”
李司净盯着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独孤深,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刚才的行为,现在也不是追问独孤深的好时机。
“没事的话,就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冬天了,别冻着。”
李司净回去看拍好了的场景。
独孤深仍是脸色苍白,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被扶到一旁坐下。
他眉峰紧蹙,抬手痛苦的摸了摸眼眶,又茫然的去摸裤子口袋,似乎在找东西。
“丢东西了?”
“找手机吗?”
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询问他,唯恐他丢了什么东西在水里。
唯独迎渡心细,看出他的徒劳,关切的问道:
“阿深,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没事。”独孤深说着没事,却捂住了一双眼睛,“只是……太亮了……”
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明,实在是看得太清。
第52章
他一直回避与人对视。
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 甚至是过去和未来。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会戴上厚重的眼镜。
视野模糊、模棱两可的一生, 得过且过。
现在,太亮太清楚。
导致身旁不停说话的迎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览无余。
“阿深,我问过安全员了,一开始肯定给你绑好了绳子。”
“你解开了绳索?还是李司净叫你不要系?”
“他有没有告诉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怀疑李司净。
怀疑整场戏的目的。
然而无论迎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没站稳。跟李导没关系。”
从寒潭回酒店的漫长路程,历经了多年的变化, 沿途的风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却无心欣赏。
等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回到房间, 只见独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洁, 除了一个简单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没有摆放多余的个人物品。
他拉开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 开始逐一翻找。
教科书、笔记本、老旧的笔袋。
甚至还有学生证、身份证和银行卡。
他见过太多人从容赴死前的准备,他甚至期望独孤深会在笔记本里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彷徨无助的学生, 在演《箱子》的间隙, 按部就班的完成课业, 尽了一个学生的本分。
随时都可以抛弃无趣的生活,坦然面对任何的意外。
没有遗憾。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
“咚咚咚。”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索,传来熟悉的呼声。
“阿深?你手机。”
他焦急的打开门,迎渡和助理在门外。
身后的助理, 帮忙递过来那部陈旧的手机。
迎渡说:“你怎么拍戏的时候,手机都忘在箱子里了?还好他们从水里捞出来,箱子没漏水,不然你不愿意也得公款给你换个新手机了。刚才我听他们说,街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
“谢谢。”独孤深接过手机,紧接着关上了门,将热情邀约他喝奶茶的迎渡,无情的关在了门外。
他知道的。
迎渡这孩子和老林的脾气一样,对朋友总有说不完的担心和关怀,又天生的缺点儿心眼,才有消磨不完的热情。
可惜,这些热情不该为他。
门外的抱怨他的无情,絮絮叨叨的走了,他谨慎捧着手机摸索。
幸好智能设备的使用,学起来并不困难。
独孤深甚至没有设置锁屏密码。
他轻而易举的进入主页,仿佛见到了另一个属于独孤深的房间。
桌面整洁干净,系统软件被放进了文件夹,仅仅露出了常用的地图、支付、音乐、浏览器、计算器。
排列简洁,再没有别的程序,一眼望去一片空旷。
就像他身处的空旷房间。
联系人寥寥,除了剧组的联络群和学校的班级群,没有多余的消息红点,更没有花里胡哨的社交。
连相册里的照片,都稀少得可怜,默认的按照月份分类,断断续续的列出一屏。
里面有他的日记。
熟悉的字迹,带着曾经斟酌考虑过的内容,再度出现在眼前,令他的手不禁一抖。
再往下一扫,就见到了一张黑白的大合照。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人们,大多永远离开了这座山。
他没想到,特地烧掉了照片,还能在这样陌生的电子设备上,重见天日。
但一切不该是这样……
-
和周社一起睡之后,李司净很少做梦。
偶尔会闪过一些片段,也不过是短暂的记忆,很快就能醒过来。
但是今晚,李司净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他站在浑圆的月亮之下,沐浴着浅淡的月光,周围没有人,他却听到了外公苍老慈祥的声音。
“司净,你得找找阿深,他不见了。”
短暂的一句,令李司净灵魂震荡一般的印象深刻。
即使醒了过来,眼前是周社安稳的睡颜,他仍旧挥之不去这样凝重的句子。
“我梦到了外公。”
李司净推醒周社,“外公说阿深不见了,而且昨天我也看到了阿深在说外公的事情……但他没有见过我外公,应该是他在跟自己的外公说话……”
周社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一双黑沉的眼睛泛着难得的困倦。
听着他一声“外公”“外公”,半寐半醒似的将他捞了过来,带笑的回他。
“不是说不要在床上提‘外公’?”
李司净抬手正中他的胸口,咬牙切齿,“跟你说正事!”
周社仍是揽住他,闭着眼睛似乎不想为别的人分心。
“有的梦只是梦,独孤深好好的,你别想太多。”
“可是我昨天拍摄的时候,那段幻觉很清晰。”
“阿深说自己没有价值,他要去换外公。”
“他的外公叫什么来着……”
李司净思绪混乱,分不清这算过去还是未来。
在许制片给的履历里,他扫过一眼独孤深外公的信息,浩浩荡荡的“已故”过于震撼,实在想不起来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名字。
昏暗的房间,亮起了手机屏幕。
李司净还没调出文件,就被一双手扣下了手机。
光亮又暗了下去。
“明天睡醒再看,晚上看手机伤眼。”
李司净仍在挣扎,“我就看看独孤深的外公叫什么——”
他的话断在吻里。
虽说别想太多,李司净不可能不去想。
现场在补拍昨天的部分镜头,他一直盯着独孤深。
他不觉得自己会莫名其妙梦到外公,也不觉得外公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
以至于他越来越介意,终于叫住了独孤深。
“阿深,昨天你掉进了水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独孤深总是回避大家的视线,这一次眼神专注的看他。
“没有。”
李司净对人的情绪敏锐无比,他总觉得独孤深有哪里不一样了。
“你可以休息的。现在你的戏份没那么密集,可以安排好时间再拍摄,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温和的劝慰,似乎触动了独孤深。
一贯沉默的家伙,这次竟然仔细的端详了他,仿佛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才轻声回答道:
“我是有一些压力,但我认为这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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