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般的眸光却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对方并不庆幸自己终于到达周天祭坛,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见那人痛苦扶住墙壁,无力的依靠,似乎支撑自己来到这里的力气消耗殆尽。
他见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泪、干呕、咳嗽,最终疲惫不堪的蜷缩在墙脚,无助的将头埋进胳膊里,颤颤的哭泣。
悲伤无比。
他不明白。
任何历尽艰辛来到祭坛的人,都会为之兴奋狂喜。
来到这里,代表着他们触及天听,即将实现自己许下愿望,此生无憾。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很难过。
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雀跃。
他不由自主问了一个和对方一样的问题。
“你是谁?”
极度悲伤的灵魂止住了孤独的啜泣,闻声虚弱的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泪洗的泛红,更显得纯粹澄澈。
“李司净。”
对方说,“我叫李司净。”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会有人将祭坛司净的职责作为名字。
难道这样一个人,也和他一样,自诞生之初就为了履行司净之责任?
他作为司净,总是等待着这些魂魄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灿若夜星的人,并没有说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问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净说:“是你。”
那双强忍泪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着悲伤。
李司净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过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财富、健康、爱情、权力,而眼前这个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这个人说,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看清这个人容貌的愿望。
泪水划过泛红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见到他凝视时,倔强抬手擦掉了泪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如一朵夜色绽放的花,稍纵即逝的颤抖出细红的蕊。
他伸出手,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净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为讶异的神情。
“你……”
许多话没有说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净见到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净想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活过来。
但绝对不会是他。
他问:“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样?”
李司净松了手,看他的眼睛尽是痛苦。
李司净抱怨道:“什么样?跟你现在一样的王八蛋模样。尽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些没心没肺的话,自作主张的帮我安排一切,一直骗我……”
“你一直骗我!”
浓烈的怨恨,透过那双眼睛触动着他的灵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着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绪。
他沉默了。
一句不说。
无论李司净的灵魂有多干净,他也看不到李司净的命。
那些刻写在命书上的命,往往简单而清晰。
少时颠沛流离,中年就会补偿家庭。
中年一切美满,也挡不住晚年凄凉,人心易变。
毫无意外的命数,无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牵绊着无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这个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属于“李司净”那张清晰俊秀的容貌,还有藏在灵魂深处支离破碎的记忆。
记忆里有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见的一瞬间,就确认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头枷锁般的长发,撕去广袖的灰衣,还会对李司净温柔的笑。
他很难有这样的笑容,可李司净只有这一个愿望。
无关性命、无关钱财,饱含的一切,都浓烈得超出了他的认知。
也许他待在这里侍奉的时间太短了,才会不能理解这样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运,只求他。
李司净见他沉默,皱起眉说道:“我最讨厌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能察觉到,李司净是真的生气。
气他什么都不说。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无法实现。”
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净只是依靠墙壁,坐着仰视他,勾起讽刺的笑意。
“没法实现,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在周天祭坛,一辈子是多么飘渺。
他等候的日落与月升一样混乱交错,连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
时常会见到一个人垂垂老矣,对他说此生的后悔与遗憾。然后再看到这个人蹒跚学步,咿呀啊说着期望此生知难而进。
一个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谓之“命”。
李司净来到这里,则是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净。
在极度悲伤的痛哭之后,李司净平静下来,脸颊枕着撑膝的手臂,疲惫的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司净应当很累了。
每一个能够来到祭坛的人,都有着破败不堪的灵魂。
而李司净浑身泛起点点黑影,几乎要在燃烧的烛火之中悄然逝去。
他不禁伸手,抓住了这一抹将要逝去的生魂。
手指触及肩膀将污浊的泥沼击退,让他难得重见的夜星,变为了最初光鲜亮丽的通透。
他能见到这抹魂魄的记忆。
漆黑污秽的泥泞,预示着未来的幻影,还有萤绿漂浮的眼睛。
在所有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李司净想要见到的不是他,是一个应该名为周社,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但会温柔微笑的人。
他却不能明白。
眼前的魂魄依靠墙壁,蜷缩得疲惫,即使他驱散了那些黑暗的污浊,也无法驱散灵魂深处的破败。
他不得不再出声: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烛火跳动,李司净稍稍打起精神,仰头看他。
“我梦到了你。”
又在话语出声时,自嘲笑着否认这可笑的说法。
“不,不是你。我梦到了他。”
“他在无数人的鬼哭狼嚎里,随着祭祀队伍,走入了这座山。”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想到了来这里。”
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了那一天吵杂的呼唤。
模糊的喊叫声,破坏了众巫的和谐祝文,他却以为是母亲的呼喊,夹杂着不舍的情绪。
他眼神变得复杂。
那些喊声里悲伤痛苦的情绪,确实像极了如今的李司净。
“我明白了。”
他猜测,李司净的愿望在遥远的未来,在他不能窥视的阴影之后。
这样的魂魄,继续待在祭坛,会和那些渐渐碎裂的欲望,一起消失在污浊里。
他不愿意。
如此纯粹漂亮的生魂,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他想保护李司净。
莫名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这一抹脆弱的灵魂。
“李司净。”
他伸出了手,扶住那双疲惫的肩膀,“你不能在这里睡着。”
困顿的李司净,顺从的落入他的怀抱,瞬间醒了过来。
迷茫的眼神看清了他的模样,却固执的推开他,不愿意与他靠近。
“别碰我。”
李司净虚弱的愤怒,抹不去眼眶的红,“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小叔!”
祭坛轰隆颤动,从地心迸发出剧烈的回响。
那一块等待许久的干涸石槽,在期待着这一缕倔强稀有的魂魄献祭。
他想起李司净的记忆,想起短发的那一个自己,勾起了生硬的嘴角。
“你喜欢的我,是这样笑的吗?”
李司净心头一跳,连纯白洁净的魂魄都散发着惑人的光。
地心颤动更为强烈。
他趁着李司净走神片刻,狠狠抓住了那双瘦弱的手腕。
李司净挣了挣,没能挥开他的手。
“地震了?”
他没有回答,只往祭坛深处走去,即使李司净拼命的想要他松手,他也不能放松力道。
在这里,放开李司净最后的魂魄,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祭坛深处避开了长明灯的火光,变得漆黑一片,又幽幽亮着绿色萤火。
祭台深邃的石槽蜿蜒延展,一路贯穿了地心深处,而在通往地心的洞口上方,有着唯一的出口。
绿色萤火漂浮四散,洞孔漆黑泥泞汇聚苦痛。
那些欲望惨烈的遗憾、眷恋、仇恨,都在不断的剥离燃烧,产生更多的绿影,争先恐后的想要攀附泥泞,逃出生天。
但祭坛是没法逃出去的,除非有司净的指引。
他要为这个名为李司净的人开路。
似乎他的沉默与泥泞绿影,触及了李司净的记忆。
“我要找周社!”
李司净固执的挣扎,“找不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周社。”
他毫无顾忌的承认了这个名字,“我也是司净。”
他既不叫周社,也不叫司净。
没有人会翻遍典籍,取出这样不伦不类的名字。
但他愿意为了这抹灿如夜星的虚弱魂魄,说尽世间一切的谎言。
“你此时在梦中,梦里并不安全,你得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
李司净极度的绝望,仿佛比起死亡更恐惧梦境。
“你不是他,你不是。就算是在我的梦里,在别人的梦里,周社也不会是这样。”
他不知道李司净说的这样是什么样。
在李司净的记忆里,他能看清李司净每一丝情绪,却只能见到熟悉的眼睛。
那些眼睛冷漠、深邃,一如他在祭坛里习惯了的黑影,并没有什么区别。
在祭坛里的李司净,剥离了伪装,情绪翻腾得崩溃大哭。
“真的是幽默又好笑,我努力想要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人存在,最后得出的结果是的、是的,他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司净抓住他的衣领,他们近得能够感受到眼泪的冰凉。
“他像你一样惹人讨厌,偏偏为我装出了一副亲切温柔的模样,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我!”
“他和你一样,是一个满口谎言的王八蛋!”
他感受到溢满灵魂的悲痛。
比他见过愿望破灭的人更为伤痛。
祭坛轰然巨颤,石壁滚落碎石,似乎地心永恒不灭的烈火,在随着李司净的哭泣,喷涌出炽烈岩浆,想要吞没这空荡虚无的祭坛。
“他给我一把祭祀用的短刀,让我亲自刺穿他的心脏,只为了像你一样骗我回去……”
李司净那双眼睛满是泪水,看得比谁都清楚。
“你也要做这样的事对吗?”
“他付出了自己的命,魂飞魄散不知悔改,你又要付出什么?”
他没有回答李司净的提问,视线在沉默中,已经彻底没有办法从李司净悲伤至极的脸上挪开。
那个人真幸运。
他想,李司净为之哭泣、哀悼的那个魂飞魄散也不知悔改的死人。
真的是幸运。
“我将付出我的嫉妒。”
他欺骗了李司净,又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了实话,“我嫉妒他,那个幸运的男人。”
他理解了李司净纯粹得超出认知的情绪。
不同于使命、不同于宿命的另一种“命”,独属于活人前赴后继,甘愿牺牲的“命”——
是执着寻找、不想失去,能够为之忍受漫长黑夜的爱。
他忽然看清了李司净的愿望。
在他看清的瞬间,祭坛刮起了久违的狂风,地底未能熔化的欲望攀附着石槽逆向流动。
漆黑的泥泞重新流淌,一双一双蛰伏沉睡的眼睛,亮起幢幢幽光,等待着进食。
李司净的脸色煞白。
虚弱的灵魂抗拒看清的幽光,令灵魂翻腾恶心,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他看得出李司净的恐惧,下意识将李司净抱在怀里。
“别看。”
李司净颤抖,终于没有推开他强硬的怀抱。
“那些是什么东西?”
“是欲望。”他说。
他的世界满是欲望凝视的眼睛。
李司净抱住他的肩膀,“那我呢?我在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也是漆黑丑陋的欲望吗?”
是一束光。
他想,李司净不同于所有的欲望,是一束温柔缱绻、灿若夜星的光。
“你该回去了。”
他感受到执着的手指抓住他,仿佛他真的是那个叫做周社、令李司净念念不忘的男人。
但他仍是送走了李司净。
生魂不应该待在这里。
他说:“等我。”
即使他的声音,无法穿透混乱时空传递。
他想,也许我不值得等。
但李司净应该会等那个叫做周社的男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能够看清楚李司净。
因为他实现的,是真实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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