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他走南闯北多年,各个地方叫得上名号的,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心中有数。只听说丘泉数年前调任来了位薛氏公子,从没听过哪位姓沈的人物。
他暗自想着,专门挑选的四名丁壮紧随其后,赵金山勉强挨着他们,才觉得尚有几分心安。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惊着了,当下已经到了稠密热闹的去处,入目一水的瓦顶房,绵延不绝,层层叠叠乌鳞似盖着,就是胶州也绝无这样的阵仗,胖商人一时惊骇,三两步上前扯住身边曹哥衣袖,圆胖的指节就定在那瓦舍上:
“这是什么人家?”
曹哥瞧了眼道:“这是咱郡里的‘家属分房’,司曹的大人们亲自督建的,一般人可不能住!”
“是,是。”赵金山咬紧的牙关松开些,他本来就长成一团,胸口气一鼓就更像只球,“我就说嘛,那定不是一般人能住……”
“是的嘞,我妻儿现在就住里头,也是我干的比较久,郡守大人一来我就跟着了,不然和我那其他弟兄一样,要再等几年呢!”
赵金山恍惚地看着志得意满向他炫耀的小吏,刚下去的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
又见一群人从远处蜂拥过来,赵金山正好愣在道中一动不动,还是随从的四人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免被撞个晕头转向。
“干嘛呢干嘛呢!不可聚众,不可闹事知道不?”曹哥眉头一皱,呵斥道。“这是客人来的,莽莽撞撞怎么展现我们丘泉的良好郡风?
人群中有相熟几人笑说:“是单先生要在校场说农哩,去的还有肥田送呢,你家妮儿跑得可比我们快!”
曹哥摸摸鼻子,“之前讲过,人家那叫农坐讲,还有不是肥田,是化肥,化肥!我看你们就是馋人家的肥,有用的一句没听上!”
又有人疑惑:“哎呀我咋记得是叫‘农学讲座’嘞?”
“哈哈哈管他叫什么,快走快走,晚了没前头的位了!”
曹哥挥别几人,带人上郡府的步子都紧了,问到郡守大人在何处,就领着商人过了几重门房,见面前正屋挂着红牌,回头道:“大人还在办事,要等会儿,我搬把椅子来,您先坐着。”
赵金山自然无有不应,他一路进来看了个清楚,门边侍卫腰间别的都不是假把式,精铁宝刀,日头一照,晃得他眼晕。
掐着日子入夏了,他只觉身上冷汗直冒。
“这些工作周报,揉揉都可以挤出水来,请问是诸位脑子里沁出来的吗?”
“说过多少次了,标题要用二号体,分一行正文用三号体,大事直接红头文件递到我案上,怎么连这种基础问题都会出错?”
“我完全看不到你们的个人沉淀和思考。”
门内声音越发清晰,似乎正在爆发剧烈争吵,门外的赵金山听得仔细,也就感觉突然有什么从未领略过的东西,听在耳里,凉到心里。
他如坐针毡,心神难安,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身边人狐疑视线下,惨笑道:“哈哈,坐累了,起来活动活动……”
大门终于啪得一声打开,他能直面里头光景,几位资历深厚的年长官员端坐宛若老僧入定,嘴角甚至还噙着诡异的笑意,而站如鹌鹑的都是资历尚浅的后生官员,几乎全都要将头埋进地里。
年纪轻轻,便科举中试,都曾是十里八乡为表为率的青年才俊,谁曾想在这里被毒舌的体无完肤,声名扫地?
气氛低沉,悄无人声,沈清和淡淡又扎上一刀:
“看看人家小袁,和你们是同届考生同批进来的吧,皇榜排名也不高的,现在已经能独自出项目了,人现在还在外派上……大家也知道这个大环境,你们的能力上是欠缺的,在竞争力上是很弱的,这回季度考评能留下几个呢。”
只听“哇”地一声响。
有人竟绷不住当场大哭起来。
第38章
沈大人的本事, 真是一如既往啊……
丘泉郡老资历的官员心中长吟,昔日深痛恶觉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竟日听仙乐耳暂明, 人都清爽了不少。
散了会,新上职的几位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如今鼎新革故,大到农业冶矿, 小到挨家挨户灶台上雪亮的菜刀,一切都紧锣密鼓置办, 全郡上下都是欣欣向荣之态。
沈清和从内室出来, 今天日程里要下乡, 他没穿那身郡守的官服, 而换了身豆红的棉布衫子——后山纺织厂里第一手产出的料子, 又急急赶制成衣, 颜色鲜亮逼人, 是这终年被西北风沙浸染的小郡里, 难得一见的俏色,当天便被呈上小郡守的案头。
纺织厂建立以来的第一件成品, 自然意义非凡,沈清和也喜欢的不得了, 等到新腰带, 新靴子都制了出来,才一齐上了身。不像当地郡守, 倒更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另有一穿戴官服的青年从他身侧而出, 手里捧着一沓卷册,见门口伫立不动的生面孔,皱了皱眉。
赵金山也被那身鲜亮的迷了眼, 他对着日头,视线在二人身上不着痕迹转了两圈,游疑道:“二位是……”
“薛不凡。”穿官服的青年只吐了名字,然后再不言语。
红衣少年倒是很客气,从袖中掏出块巾帕,叫他先擦擦额头上沁的汗,才徐徐道:“沈清和,丘泉郡守。”
胖商人擦汗的手抖了抖。
这就是一路上如雷贯耳那位的沈大人,沈郡守!
相貌真是……过分年轻了啊。
一切心情暂且按下不表,赵金山堆笑上前:“自从来到宝地就猜想郡守大人风姿,当真耳闻不如一见!”
说罢又去和那名为薛不凡的官吏作礼,突然想起什么。
在丘泉,又姓薛,和早先听到的传言倒是一一对上。
他心思活络起来,这西北荒野,鸟不拉屎的地方,薛氏公子,和这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沈郡守都在这一处,有些不寻常。
不,这地方现在可算不上鸟不拉屎,而是怪异得紧。
如今世道乱,要是换在别地将他强留,定是看上他箱轿里的百十斤米豆,织物器皿。
可他提心吊胆走了一遭,不说这些腰环大刀的小吏,就是平头百姓也体格强健,不似其他地方那一把骨头风一吹就散的德行,就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寒暄一阵,赵金山才期期艾艾道:“不知大人说想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啊?如今小的货物再身,家中尚有百余张口等着吃饭,我这也得快些回去,叫妻女安心不是……”
这郡守看气度绝不是下三品的人物,但也没听说过那个出名的‘沈家’……但凭满院锋刃,连薛氏公子也作衬,定然不是一般人物,不是士族子弟,也该是那个大家的幕僚清客。
就是知道这丘泉郡里藏了座耀目的大金山,他现在也得装瞎扮聋,早日出去这地界才是上策。
他不过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别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
“我确实也是有事相商。”少年郡守见此,便也开门见山道:“赵老板,听说你是胶州人士?”
“是,是……”
沈清和:“胶州好啊,地处中州,边上有是徽州焉州这样的富庶之地。”沈清和话锋一转,“正好,我这里单有笔生意想和你做。”
一下点到他的老本行,赵金山精神一振。
“赵老板一路上也能见,我们这儿物产还算不错,只是地方偏僻,向外胡族盘踞,往内各家自顾不暇,更别提贸易了。”沈清和说到此处叹了口气。
赵金山汗颜,这哪里是还不错,明明比其他大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丰饶。
沈清和:“正好这是上天把找老板送了过来,谁说这不是缘分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经由我来出手郡中的货品?”
“正是。”
沈清和握拳抵掌,领着人到了临近的库房,近处是如山的豆米,这便罢了,整齐码放的丝绵不可胜数,还有闪光的铁器杯盏……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得是缙绅富户才用得起,见得着的货色。小小一个丘泉郡,背后靠的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存库?!
赵金山越想越心惊,一顿饱和顿顿饱那个值他还是清楚的,向后退几步,“大人,小人也不过一介小小行脚商,力薄言轻的,做不来这样大的生意,您还是另找他人吧……”他偷觑着少年郡守的脸色,转了转眼珠,“我认识胶州几个大商家,要不给您介绍?”
沈清和眯起眼,他当然知道赵金山在顾虑什么。
只是进了丘泉郡的大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必得将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给自己介绍商户?怕不是前脚出了苍州,后脚就脚底抹油抓不着尾巴了。
“赵老板知道燕临越氏吗?”
赵金山一愣,顺嘴便说:“哪能不知道,三岁孩童都得知道啊,我大雍第一望族!”
“好。”少年郡守半依在门框边,外头的风要蹭着飘荡发带间挤进屋,被其主人一把抓在掌心:“那你猜猜我和越氏什么关系?”
薛不凡眉心一跳,抬眼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
赵金山:“什…什么关系?”
沈清和露出个灿烂笑容,“那当然是——没有关系啦!”
“既然赵老板不愿意,我们也是礼义人来的,不会多为难。你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我和薛大人会吃了你不成?”
开头少年郡守给的布巾还被攥在手上,赵金山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啊…啊这样啊……”
薛不凡欲言又止,丘泉郡人如今早已不愁吃穿,逢年过节还能有点油水吃,只是苍州丘泉究竟地处西北,便是这些日子其他产业发展水涨船高,还是不比中心地段的齐全和四通八达。沈清和几月前就在例会上提出下个季度的重点就是‘外贸’和‘互通有无’,怎么如今到嘴边人不争取挽留?
他将手中文书一合,不赞同地看向身边人,少年郡守只是摆摆手,“送客送客,薛助理,今天后面的行程照旧。”
薛不凡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们原先不说势同水火,也是互有嫌隙,沈清和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不仅日日差使他东奔西跑,做这做那,还专门为他虚设了个叫‘助理’新职务。
说是举足轻重,权力极大,实则是什么都得懂、什么都要管。
如今他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比初来丘泉郡消沉样子还显颓态!
这都是沈清和害的!
薛不凡压下心口郁郁不平之气。
二人前脚离了储仓,仓储守卫立刻凌厉看向独留在内的胖商人,一转先前敬慕,一双虎目瞪得又似要吃人。
赵金山原本还想仔细看看仓内,被逼吓得讪笑推出门,也只能眼睁睁见堆满金山银山的宝库落下锁。
薛不凡:“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竟然矫造越氏身份,你当他是傻子不成。”
“就凭我和越氏公子的交情,他该借我这个名头用用的。”沈清和眸光微闪,“毕竟靠谱的背书和推荐信一样,有时候能撬动到意想不到的资源,不用是傻子。”
只不过也没多少人这样走险就是了。
狂妄。
薛不凡在心底暗骂一声。
“越氏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行险徼幸,终生祸端。”
“这你都知道!”沈清和捂嘴惊呼,露出一双笑眼,“再说我也没承认我是啊。”
薛不凡脸色又臭了。
沈清和摸摸鼻子,不知道小助理为什么又生气了,不过每周都来个几次,他也习惯,不仅如此还有小妙招!
“最近工作很不错,订下的kpi都超额完成,咱们丘泉郡能有这样一天薛助理你功不可没啊,月底除了奖金,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薛不凡冷哼一声,“谁稀罕你的臭钱。”
他正经道:“苍州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支大商队,本州商户你又嫌规制小,现在送上门来的又要放跑,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
沈清和:“我前几日还在书院藏书馆借阅记录上见你借‘封神榜’来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知道不?”
"为什么时候看你那破书院的书了!"薛不凡恼羞成怒,“就你那名不见经传的杂书……难道真把画本子里的玩意儿当什么至言至理,兵法奇书不成?”
“消消火消消火。”沈清和忍笑,从腰间取扇一展,给身边人扇扇风,“我见借读人是你身边小厮的名字,还以为是你借来看的,错怪错怪,您薛公子怎么瞧得上我们这小书院的书呢。”
薛不凡出身名门,自然从小授得清学名研,听闻他在丘泉开设书院,教授的东西‘离经叛道’当然接受无能,甚至私下还说过几次他负类反伦。不过沈清和无所谓,丘泉百姓是一张白纸,不知道什么是清流正统,能叫他们吃饱饭的就是好官,习上字的就是好书院,再没别的了。
西北多风沙,适宜耕种的沃土并不多,而郡中人数却日益攀升,粮食为生民之本,人人有块不大不小的土地是维持民生安定的不二法门。
书院早就有专人成立小组,简单测量了土地结构、酸碱,在郡中选了几块的良地,再经年累月的堆肥垦成良田,现在粗略估算每个试验点都有百亩之数,将值早夏,正是一片喜人的青绿嫩苗。
田边引来了一条细细的水渠,地里有农人在耕作,丘泉郡人数早就翻了几番,他们不是这里的原籍,却敬畏的这位能让他们安生立命的新郡守。黄色的地绿色的苗,一袭红袍的人十分打眼,有好几次动员大会,这位小郡守都亲自到场,更别说他相貌一看就不是凡俗人,他们自然记得深刻,纷纷直起身,远远的就站定冲来人弯腰点头,却不敢上前。
阳光有些刺眼,却不妨碍他们瞪大了眼瞧清郡守的模样。
沈清和觉察到这些过于炙热的视线跟随,摸摸鼻尖,不耽误农忙,速速抬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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