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遥光愣了一下,他里衣外只穿了件丝麻的外袍,饶是这样还觉得不爽利,怎么会冷呢!
内室突然沉静下。
沈清和心中一咯噔,也猜到什么,自己闭了嘴。
“你们先出去吧。”
隔了许久,萧元政才沉声开口。
所有人沉默地出了房门,连方才咧着嘴的遥光也一言不发,出了门才往廊柱上挥了一拳。
“该死的!”
他面色不好,确切说在场没一人脸色好的,若不是陛下亲来,他们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解救。向来都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可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领教,还是叫他们心中不甘怨怒。
“我高容只要在世,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高容本就性子冷,现在说出的话都要结上冰碴。
“老师说过,希望我们的火焰,能够照亮到大雍的每一寸土地,我们的技术,荫蔽大雍每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说话的是这次云中郡展销会的销冠崔云,她是书院里进到内院的第一批女学生,为人处世事事信奉沈清和,在书院时候就是满口老师老师,对他最是尊敬,这次匆忙地被安排回苍州,也是她最先发觉不对。
“若是连老师都无法庇佑,那谈何荫蔽天下人。”
有学子纷纷应声,他们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丘泉郡人,有的是附近州郡归籍到丘泉的,但都受清北书院的照拂,沈郡守于他们是恩师,是尊长。
他们都不算知道那些势族蹂践人的厉害,只知道老师在这里受了磋磨,血气方刚的一腔怒火燃到一处,从前只知吃饱穿暖,埋头学技术的少年人,所有人抬起眼,头一回明晰地看清前行方向上,那拦路的巨物。
“这条路,老师一个人走总是容易受伤。从今以后,有我来保护他。”
“还有我!”
“算我一个!”
清北的学生一个个表忠心,听得遥光都觉得好笑,但他也只是扯了下唇,没笑出声。
沈清和在丘泉郡三年有余,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的呕心沥血,如今清北的学生说出再自不量力的话,他想的只有,不愧是他教出的学生。
他这人,也值得这么多人赴汤蹈火。
外室多么群情激奋,屋内安静的就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屋外嘈杂,萧元政将本用作通风的窗合上,顺带将漫天的聒噪蝉鸣挡在外面。又见沈清和伶仃一人坐在床帐里,攥着被角往身上搭,顺手解下披着的外袍。在他身上恰好合身的衣袍,围戴在沈清和身上像个布罩子,严实围了一圈还绰绰有余得很。
厚实挺括的外袍,浮着一层柔软的香,肖似含章殿香炉里常焚的味道,勾起了沈清和一些深远的回忆。其上附带的体温计却有些灼人了,沈清和上身时就被烫了一下。当今天子的衣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沾染上龙气,还真能叫人升起股暖意,比冷冰冰的薄被好使。
沈清和本有些受宠若惊,但实在是舒服,昭桓帝本人送出手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捂得更紧了点,全身团在一处,像只黑色的大粽子。
“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恕臣抱病,没法起身来迎。”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昭桓帝眉目沉静,替他松了松扣得过紧的衣襟,“别时是初雪,现在已经盛夏了。”
沈清和瞧学生先前反应,本就疑心自己身上有了什么毛病。见昭桓帝并不提及,暂且将心中疑惑压下。
他本也以为自己的十死无生,没想到大大大领导会抛下朝政,远赴徽州来解救。沈清和不是笨嘴拙舌的,换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巧言承谢,只若是昭桓帝,他一时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深谢这份皇恩。
“瘦了很多。”昭桓帝细细看他,沈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都是传信过来的,再见面颇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窘态。
“你的奏疏我都一一看了,丘泉郡打理的很好,你的奇巧心思,放在任何时代都能名垂千秋。”
他们做君臣的日子满打满算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中三年沈清和在外谪调,他听昭桓帝的评价,一时五味杂陈。
“陛下觉得,我能做好,甚至能比过五姓世家?”
这话放在外头要被人笑掉大牙,但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
“嗯。”
萧元政替他理好衣襟,就将手放下,转身在软榻边上的椅上坐下。
“你今时的境遇,也有朕的过失。”
沈清和没理解他的意思,昭桓帝半步未离京都,他被俘,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片被诅咒的土地。”
昭桓帝的嗓音却不疾不徐,像旁观者在讲述一个故事,沈清和被这个魔幻色彩的开场吸引,不禁竖起了耳朵。
“太祖登极,到如今我称帝,流血千里,出死断亡者,比之前朝有余而无不足。以武篡国,必要受其反噬,子子辈辈无穷尽。”
沈清和心中一凛,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天下,就真是那名不正言不顺,也要用尽手段篡改封口,叫一切文从字顺,平平坦坦,否则日后执政自有不踏实的祸患等着。
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榻前,平平淡淡地就将这不许传说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还说什么必受反噬这样咒自己的话。
‘黑粽子’里伸出一只手,盖在昭桓帝落在榻边的衣角上。
这些东西,是我可以听的?
真的没逝吗……?
昭桓帝温和地看他。
“太祖英武,可高祖昏昧,曾祖挽狂澜……到我的父皇,求仙问药只寻长生,不思黎民,世上不会总是明君贤臣,也没有永坐的江山,战事平了又起,西北军首当其冲……举孝廉曾风行,可在北地,很少人才有亲长可侍奉了。”
沈清和心中一震,他只在低处随生民仰视世上诸多坎坷不公,从未有机会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过这些。
“天下人都笑说我萧氏族人皆薄命,现在那枚金玺在我手中,兴亡几度,不过是又一轮回,天下改名换姓叫大雍,此事之于万方不过百年,可世家勾连又何止百年。皇室,宗亲,世家,寒门,文臣,武将,或凌轹倾轧,或连襟姻亲,若不剜肉去腐,雍朝亡了,还有下一个雍朝,多少人前赴后继,都只有一种结果。”
萧元政语调平淡,沈清和心中却波澜陡升,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一段祸乱的终结,是另一段祸乱的开端,永无止境。剜肉去腐,将所有阻挡者全杀干净,又何尝不是一种暴力镇压?倒了这支,又会起来那支,又如何保证新势力永远效忠皇权?……的确是长存这片土地的诅咒。
“陛下……”
“直到你出现。”
帝王宽厚的手覆在了黑发青年的手背上,沈清和能感触到多年挥舞刀剑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
“还记得我送你的扳指吗,殿试那日,初见你,我就喜欢你。现在沉稳许多,这些年的历练叫你不似从前了。”他平视进帘帐里,目光深远而认真,落在黑发青年的身上。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过明显,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里,没有带出来。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国之君一句喜欢……他笑了一声,发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吃了这么多亏,臣当然也得吃一堑长一智,只可惜这次又跌进阴沟里,还劳烦您来搭救。我一次两次都被人拿着短处,或许您看错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过来,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寻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脉之外的变数。”
第63章
沈清和眼睛微微睁大。
昭桓帝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和, 沈清和想从中找到些画饼的意思,可只看到蕴含的万钧之力。
他微抿起唇,忽地又展开, 竟是开怀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又牵动了气息, 歪倒在床上,咳得不能自已。
萧元政伸手替他拍背, 顺了顺气。
沈清和挤掉咳出的几滴眼泪,“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那陛下是否愿意与民更始, 改天换地?”
短短数字, 剑指五姓, 扫荡十二州, 不乏血腥意味。
沈清和总是语出惊人, 可萧元政一次也没被惊到过, 也不曾有一次轻视嘲弄。
他的长发披落身后, 并未带冠, 昭桓帝替他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拂开,复又将手掌伸到他身前,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清和十分动容, 他努力从薄被和外袍里蛄蛹出来, 为示郑重,伸出双手握住皇帝。
正是时候!
“还有一件事!”
萧元政一直看着他。
“几处白莲观已查封充公, 这些地方能不能交给臣处置?”
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连新校址都批不下来,那可太亏了!
既然昭桓帝如此信任,给点地建学校, 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盯着人看,不信大雍英明神武的陛下两眼空空。而昭桓帝确实就像他想的那么好说话,没稍作思考就允诺了。
领导表达了充分建设意愿和扶持倾向,免费新校区地皮有!想来也是看到他们书院将来能脚踢上清,拳打金山,稳坐大雍top1学院的潜质。
开设新校区只是清北迈向大雍的第一步,后面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工作,建设,招生,宣发,公关……他在丘泉郡自家地盘尚且花费数年才做走成的路,在别的地方显然更难走。基建总是要花大钱,费大代价的,不过他已有了新想法。
沈清和垂下眼睫,云中郡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雍十三州,难道还没有一片能容清北书院生长的土地?
他母亲出身商贾,是家中宠爱的女儿。既留下的丰厚私产能供‘沈清和’在纸醉金迷的京都挥霍无度,这商贾也自然不是普通的商贩,而是昌州富甲一方的大茶商。上流门户看不起经商的营生,他可不会,能拉到甲方爸爸投资,那是不必说的大幸事,何况那还是他血脉相通的亲外公,
沈清和是行动派,他拿定主意就打算叫人清点行装,即刻启程去昌州——这地方曾是他爹的任地,再不好过也该比徽州好些。
萧元政看出他的企图,按住他的肩侧,“不急,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指名给我?
沈清和见昭桓帝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递到自己手中。
这一月的来往信件也太多了点,大多还不是好事,沈清和对这东西有些应激反应了。他就坐在榻上,犹疑地将绢纸抽出展开——
“魏家,请我?”
他有些不信邪,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些陌生词句,抬眸向昭桓帝征询:
“——丹阳魏氏?”
“嗯。”
萧元政见他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将几上温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五姓七望,云中魏氏和丹阳魏氏本属一族,后因不为人知的缘由分作两支,就沈清和所知的,至少近日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交际——甚至修褉提也没请人来,如若真是相看眼红的关系……
沈清和即刻转了主意,亲外公在那里跑也跑不掉,挑拨离间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还有一桩旧事,丹阳魏家如今的家主也是萧姓皇族,嗯,我姑姑的女儿,平云郡主。”
沈清和惊得刚喝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萧元政将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替他顺了顺气。
宗室出女,与五姓通婚,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女爵身份是尊贵,但也就是尊过,大多娶回家当做一尊吉祥物摆着。难得听说姻来的一方竟成了家主,还是女家主,这就十分离奇,恰如在渔人环伺,又坚硬闭口的壳蚌上撬下一块肉来。
大雍隔几代便有扬名天下的昏君现世,连皇帝本人都亲口认证的,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以致巷间风语,萧家人都是投胎来为祸人间的怪物,茹毛饮血丧尽天良。这非同凡响的基因,若为正,则天资卓绝成就大业,若为恶,将真如谶语所说,成为为祸天下的魔头。
沈清和没忍住,他看了眼昭桓帝。年轻的皇帝脱去了外袍坐在床边,昭桓帝平日持身端正,封建阶级的最高权力者,所有繁文缛节都套在身上,沈清和很少见着他衣冠不端正的样子。没有那浓黑的颜色压身,显露出些天子威势下的恬然。高居堂上,亲贤远佞,存扫清时弊,匡济天下之心,哪里像地下爬出的魔头,比宝华寺佛子修的功德还只多不少!
“既是陛下的堂妹,见面时岂不是能行个方便?”黑发少年低下头,挑着眼睛看过来。他这就是要赴会的意思了。
“宗室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你想的稳固,分崩离析是一念之间的事。”萧元政偏头,似在追忆,“她……总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想到什么,对上了那双自下而上看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迟滞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不必刻意结交,不投机便罢了。若想要,我有其他相近的私交供你取用。”
沈清和没想到昭桓帝能慷慨到这份上,这下真成关系户了!他面上一笑,嘴上却说:“拿陛下的关系算什么本事。”他将纸张攥进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万难的事,成了才叫人痛快。”
他看上去是将旧日所受的苦楚全忘了干净,见了火星子就能迅速燎成一片火海。
萧元政又将他耸起的肩背压下。
“御医说你至少还要休息三日,三日后我陪你同去。
……
养病这段是沈清和最清闲的时日,除了那汤药难喝了点,饭菜寡淡了点,其余事肩不让扛手不让提,躺得筋酥骨软了,院子随便散散步都一堆学生前呼后拥,沈清和戏说自己真是免费体验了把‘儿孙满堂’的乐趣。
而昭桓帝来徽州,对外是以微服的名义,但那日黑骑铁蹄险些将魏家的门槛踏破,圣驾来徽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本地官员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私下已经将彰显政绩的汇报准备得干净漂亮,还派出手下,不近不远地候着这处天家落脚的别院,以便第一时间能得到些隐秘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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