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营许久未起用,训练却一日没断过,人人披戴黑甲,神情肃穆,在尚未分明的天光下团团跟在一人身后。晨起街边零散的行人被这黑云一样的兵卫慑住,慌忙又躲回家中。
遥光孔正卿还在焦急等待京都的消息,整宿整宿没睡着觉。猛然听见街边如雷鸣震荡的马蹄声,探出窗外,就见满街的黑甲士兵。
“是龙骧营!”
总算是来了好消息,遥光攀着窗棂,露出惊喜神色,心已定了大半。当年平叛,他尚且十几岁,也领教过这地狱之师的厉害。
眼尖看到领头白马上的玄色身影,他又是一惊,“……陛下?是陛下!”
孔正卿没他这样过人的目力,听他叫陛下心中一凛,陛下竟亲来了!
魏家也豢养了些府兵,不说缓不济急,就是真齐刷刷在门前站了一排,比之血海里拼杀出的龙骧营也是纸糊一般。不消片刻,云中郡首屈一指的大族便彻底中门大开,任由这支黑色的队伍长驱直入。
最混乱黑暗的时候,阵前搏杀,抄家灭族,龙骧营什么没沾手过。他们真如无孔不入的黑色云雾,熟稔地将这座宅邸的各个正门角门占据,大小房屋都搜刮干净,很快将这户宅院里外摸清。
萧元政就沉静地看着下属迅疾分散,不费一刀一剑,就把持这处大院的心脉。
魏宏伯昨夜丑时才睡下,听到动静时天色堪堪擦亮。魏家的年迈家主花白的头发只夹有一点乌色,怒斥两声,听外头还是骚动不断,一个小厮婢女都没到跟前,气得扶着床沿起身,披了外袍怒气冲冲向外去。
“你、你们?”
魏宏伯被吓一跳,怒视闯进院子里的生人。他在云中郡乃至徽州做了太久的土皇帝,早养出了一副能包天的心肝肠肺,即便那披甲持械的兵卒站在他眼前,仍挺直了腰杆不带怵的。
“你们是谁手底下的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咳咳咳……!”
惨白的晨光照在他脸上,胡须乱颤,一激动就开始咳,脸色逐渐涨的和猪肝一样红。见那兵卒只看自己一眼,就回过头去,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主放在眼里!
魏宏伯怒了,他扶着门框走出去,那黑甲兵总算有了反应,只将腰间长刀一抽,雪亮的刀锋就横在他身前,叫他再难进寸分。
“滚回去待着!”
龙骧营全都是孤儿出身,不与世俗牵扯,只听一人命令。龙骧卫才不管这个老头有多么高的身份,这又是怎样庞大的世家——他们连权势滔天的王府都剿过,还怕别的?
“你!”
魏宏伯没想到这无名小卒竟敢真对自己亮刀,哆嗦着后退几步,咳得更惊天动地,视线漫上层红色。后方有马蹄声响,原先对他凶神恶煞,半步不让的龙骧卫回头一看,立即收刀入鞘,规规矩矩地站到一侧。
士兵挪开了,佝偻着身子的魏宏伯才颤巍巍抬起头,轻云初开,高大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魏宏伯瞳孔骤缩。
“陛……陛下……!”
萧元政肩背宽阔,坐在马上没有下来。他眯起眼盯着魏宏伯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老态龙钟的人是谁。
“魏宏伯?”
魏宏伯看着本该在京都柄国的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又环顾他身侧鱼鳞般拱卫的士兵,魏老家主抖着膝盖,慢慢屈膝跪伏到地上。
“臣拜见陛下!”
萧元政垂眸看着他,落在身上的目光冰冷。
“沈清和在哪里?”
魏宏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浮凸出青筋的手背。
魏家强盛时,整个大雍谁不给三分薄面,就是皇家也不敢喊打喊杀上门来要人。也是如今形式衰颓,后继无人,他才在这里俯首,真是愧对列祖!
昭桓帝落在阴影里的面貌,和那双唯一闪着光的眼,和记忆里疯迷的先王逐渐重合上,乍破天光下,魏宏伯突然察觉出些狠辣桀骜的意味。
新皇登基时,他们上五姓都出席献过礼。新帝出身边地,疆场上位,中州的中上流世家表面上都在观望,私下都是瞧不上北方出来的武莽之辈。
魏宏伯当年也亲自到了京都,想看看新晋的天子是何种气象。一晃多年,他还记得在和政殿前,透过十二冕旒见到了那位少年天子,彼时他意气非凡锋芒毕露,见在场他年纪最大,亲自下了阶,伸手将他馋了起来。
他当时觉得有意思。
仁善君王?这是萧家的种吗。
如今皇帝高坐马背,魏宏伯在这近乎油尽灯枯的衰朽时刻,很不适宜地走神,想到了当时的戏谑。
“魏卿。”
再听声音,依旧稳稳当当,似乎也没那么生气。
魏宏伯仍旧伏在地上,却已稳下心神。
“陛下……敢问沈清和是何人?”
能催动皇帝连夜到他的府邸,想必是个要紧的人物,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昭桓帝向来谋定后动……难道人是诞儿动的?
魏宏伯想到自己儿子,心肝又是一阵抽搐,万般不由人,只能让老父来扛了。
“请容臣现在家中拷问一番,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年君臣,让魏宏伯如此笃定,皇帝带卫兵闯入他家,他先松口服软,皇帝也要松松手,魏家的脸面,肯定要给的。
守在一边的龙骧卫觉得好笑,老匹夫还敢在陛下面前耍花腔,还叫陛下等?这宅子都被他们穿了几回了!
“陛下,后院发现了一处地牢,我们已经破进去了。”
远处有人在喊。
魏宏伯背脊一颤。
地牢?那是……
难道沈清和说的是他!
魏宏伯醒神,“陛下,地牢里关着的是要杀害我儿的凶手!”
昭桓帝调转马头,瞥他一眼。
“岭南公,你也老了。”
魏宏伯一夜浑浊的双眼里爆发出勃然神采,他再一拜,口中话语却是威胁。
“我徽州上下皆奉您是至圣至明的君主,陛下,不要再往前了!”
昭桓帝只说了四个字:
“挡路者死。”
……
不见天日的暗牢,凌乱的脚步声在甬道内四散。
沈清和费力地动了动脖子。这里不辨时日,他已不知道在这里待了有多久,只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意识醒了又沉,沉了又醒,噩梦揭地掀天的来,偶尔退散时,是他赤脚站在丘泉郡的实验田里,对着大太阳数第一个丰年的收成,场景一闪,又是前世备战高考的凌晨,他妈正好端来一碗甜汤。
……高考?怎么还要高考?
沈清和惊醒了。
牢房被层层打开,迷蒙间感觉有谁将他的手脚镣铐解下,架住双臂背在身后,手劲儿有点大,身体的隐秘痛处层层叠叠漫上,抓心挠肺,疼得他气若游丝地抽吸口气。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对话。
“小心些。”是谁……
“你们都低声点,手脚麻利!”谁来了……
他努力睁开眼,只能感觉自己被搬弄起,眼前是重重黑影,酷似又滚进新的一轮噩梦。
他大爷的,都要死了还烦……
新云初开,萧元政奔到了假山石后的地牢处。他一夜没阖眼,任凭随行御医一再劝阻也不听。行军对敌时不睡觉是常事,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只是……有些心焦。
萧元政看向地道口,再一次要面临那样的情景,他头回失了行进的勇气。
黑沉的眉目盯着那个黝黑的入口,他摩挲着手中缰绳,等待着下属带来未知的结果。
沈清和……
漆黑一片的洞口,在层层黑甲中,终于显露出一片与众不同的白色衣角,那颜色在淹没其中是多么苍白脆弱,就是多么显目,萧元政一眼看见。
他翻身下马,率先迎了上去。在众多龙骧卫前还能维持一国之君的持重,只是步伐微乱,身侧垂下的手也成了拳。
沈清和被人从背放下时手脚无力,转头又跌进了另一个更有温度的宽阔怀抱。
“……陛…陛下?”
他头昏眼花,看清眼前人轮廓形貌后一懵,连神智都回了三分。
“我是死了…吗。”他一句话里半句是气音,要人将耳朵贴近才能听清说的什么。
“你没有死。”
萧元政将手覆在早就失温的手背上,腕上殷红的勒痕刺了他的眼。
痛,恨,悔。
萧元政许久未激涌的心湖里,一股黑色情绪如洪水猛兽席卷而上。
八年前,元禾的尸首就是刺骨的冷。八年后,他一腔抱负的臣子,骨血也这样凉。
“没死……”简短的语言说出口时像串密码,迟缓的大脑慢半拍才读懂了指令。
阳光的温度,缓慢上升的体温,是他还存在于世的证明。
“没死……”他又喃喃一句,“那为什么,感觉我要疼死了。”
萧元政心中大恸。
他怀抱紧了紧,又怕沈清和身上有伤,最终按捺住没弄疼他。
万人之上的帝王,再次品尝到了痛心的滋味。
第62章
“沈清和!”
“老师!”
远处匆匆赶来的遥光, 身后缀着一串去而复返的清北学生。
他们像窝找到妈妈的小蝌蚪,一窝蜂全聚到二人身边。见老师面色惨淡,像只留了一口气, 随时都能撒手去了,顿时悲愤交加, 眼眶红的红,年纪小些的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整个丘泉郡都是受了郡守恩惠, 清北学生尤甚。若不是郡守积善于人,他们早不知在哪饿死冻死, 哪能有今日吃饱穿暖, 还能读书, 挣得一份自己的工钱。
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这帮混蛋, 要是落我手里非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就是、就是豁出我这条性命去, 也不要叫他们好过!”
哭丧似的, 吵得头疼。
阎罗殿里的小鬼没来, 几个学生倒是一声声来催命的。
魏宅上下已被龙骧营把守成铁桶一块, 家中突逢巨变,就是睡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 各支家眷数十,门客上百, 起来时就被兵卒挡在门里, 哪儿也不许去,院子里顿时雀喧鸠聚, 和堂口的菜市也并无分别——
不过也有例外。
魏家唯一的外客, 此刻单居一处,院落在后山上单开的僻静阴凉,万籁生山处, 白衣公子分花拂柳而来,身后跟着黑衣的江湖客,不知隐在暗处的有多少。
“看来是有客——哦,还是贵客。”
他抬眸,正好和玄色便服的昭桓帝对视上,欠身见了一礼——开祖皇帝的命令,越氏族人见皇室不必行跪拜大礼。
遥光见他,和杀父仇人也没什么两样,红着眼,护小鸡崽一样挡在沈清和身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越!霁!”
越霁轻笑一声,没有给他一个侧目,直直地望向昭桓帝,“陛下无须怪罪我,您的臣子一根头发也没有掉。”
他站在林荫下,一明一暗是泾渭分明的界线。
别说掉头发,命都掉没半条了!他剿匪还给一刀痛快的呢!
遥光也是见过越霁的,看上去吟诗弄月的脸,没想到私底下使这么歹毒的手段!
萧元政知道他,越家长公子,在京都素来名声极好。
但沈清和也不是会刻意与人为难的。
萧元政只看着越霁,眉眼深邃,没有说话。遥光离得最近,他觉出熟悉,当年面对叛党首领俘营兵三百要挟,萧大哥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怀中青年又咳了两声,萧元政揽住他的腰,将他横抱而起。黑发青年眉头轻蹙,他便倾身侧肘,为其挡住天光。
“不会再有下次了。”
……
沈清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睁开眼是悠悠晃荡的鸦青帘帐,知觉缓慢恢复,手腕正在被按压着。
“哎,沈大人醒了。”
“白胡子……老头?”沈清和还没醒过神。
“你醒啦!”
遥光的脸探到跟前,沈清和才从游离的白色梦境中抽出,白胡子御医观察一番他的面色,才从容将药箱收好,遥光等不及就扑到他床头去,“你睡了五天!整整五天!给我们担心坏了,问江御医也不肯说你怎么样,他只肯和陛下说,难道我是什么听不得话的外人吗!”
沈清和皱起眉,他脑子堪堪重启,听他大呼小叫一番和隔雾看花般不真切,“五天……”他想起了自己先前是被带进了魏家的私牢,然后,然后……
越霁某种并没有说错,他出来时除了手腕脚踝上长久被锁链束缚的青紫,几乎没什么伤痕。
但这不代表过得多舒服了。
撕扯散落的记忆碎片似潮水一样涌来,沈清和忍不住‘嘶’了一声,止住了这绵延的回忆。
哈哈,他竟还活着。沈清和垂头扶额,越家,越霁,新升起的恨意镂刻在他心上,恐怕十年半载都消不掉了。
这事儿没完!
他垂眼想着事,神色有些阴郁,遥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胳膊,这一下倒给床上人拍了个歪倒。
“喂!”沈清和捂着自己胳膊叫。
遥光没想到他竟成了个脆皮壳子,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收回来摸摸后脑,“不好意思,忘了你还伤着。”
沈清和醒来的消息一下传遍,几个忧心的学生都赶了过来,围着他说话。等到萧元政踏入房门时当下一静,学生们别说面圣,就是连皇帝的衣角都没见过,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礼数该如何都不知道。
萧元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他看向被众人捧在中间,嘘寒问暖的沈清和。
“可好些了?”
沈清和撑着身体坐起来,抿唇笑了一下,“托陛下的福,精神不错。”他看众人如此严肃,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缓和气氛:“明明只过了几日,怎么都变天了,穿单衣还有些冷……莫不是老天知道我差点冤死,都要为我六月飞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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