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清和会怎么选,他太清楚了。
什么站稳脚跟,也就是这些学生单纯好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出了事……你的书院,你这些学生怎么办?”
这次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甚至难说全须全尾回来,二人心知肚明。
黑发青年侧过脸,“我已经教授他们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能力,即便我不在了,他们也能过的很好。”
“沈清和!”
“不凡。”沈清和轻声叫他的名字,这是头一遭。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生来都有命定之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陛下几次救我于水火,对我恩重……既然传召,我必须得去。”沈清和叹口气,去看薛不凡冷沉的眉眼,“我也早已视你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若此去不回,就代我那一份,将书院办下去。”
“谁担心你,自己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谁来担心也没用。”
薛不凡一时泄了气,他有时真会恨起沈清和的洒脱,甩手就走,叫旁人为他牵肠挂肚。
临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吐出两个字:
“你保重。”
这已是他能说出难得温情的话。
黑发青年笑起来,他很是自傲的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啊,可是真说话算话,说要在京都站稳脚跟,那就必定会做到的。”
他弯身一拱手,做出个认打认罚的架势。
“要是我没做到,再任由薛大人指着鼻子唾骂。”
第72章
三日后, 返回京都的车马齐整第停在了清北书院半掩的侧门旁。
沈清和这次本想悄悄趁着黎明走,未曾想他要去京都上任的消息,早就不知道被那个与会的学生给传了出去。丹阳郡的学生构成更繁杂, 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到家中揭不开锅的程度,对这位年轻院长的感情或许并不如清北郡本校区的学生那样, 近乎带有某种虔诚意味。
有的甚至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沈清和一面,但读了这些奇书, 开了视野,也知道能受学于此是多么天大的幸事, 对这位院长崇敬之心也绝对不少。
士林早有膜拜之风, 那些被写了传记流传的人, 或才华横溢, 或风姿卓然, 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相看。
上行下效, 好不容易得了一手消息, 他们也来追追自己的偶像, 完全不过分啊!
当然,这消息也不是一传百的出去, 学生间的信息差也是很可怕的。
比如消息灵通的,早就探听到了院长的具体出行时间, 天还没亮就潜在大门边的小树丛里, 等最后小树林里蹲不下人了,后头来的只能站到高一点的教学楼里, 透过窗子往外瞧。
到最后, 连那高耸的报时钟塔上也都是人了。
书院的豪华商务马车不能带走,沈清和到门口要下车更换车驾,从掀开车帘的那一刻, 便觉得似乎若有若无被人看着。
这才卯时,尚且半梦半醒,他四下一瞧——
乌央乌央全是一颗颗人头。
“……?”谢谢,整个人都醒了。
正是因为没那份虔敬之心,见到天天被老师推崇的,活生生的院长站在眼前,对上视线的学生见到偶像,没忍住惊呼一声。这一喊是不得了,所有蹲守的脑袋都蠕动起来。
沈清和才知道这小小一块地方能藏多少人。
“你们是在破坏绿化吗。”沈清和指了指旁边‘请勿踩踏草坪’的牌子,“这块草皮移植过来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统统去义务劳动!”
藏在绿地里的学生被训,全都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院长好。”
沈清和能听到人群中压低的惊呼:
“见到本人了。”
“好近,看着比我还小!”
“咱们院长长得真俊啊嘿嘿……”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沈清和:“你们是来找我的?”
原本狂妄策划这次潜伏活动的学生率先走到前头,看起来比谁都羞涩腼腆,“听说院长要去京都了,我们都想送送你。”
清北书院的院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私下都传说,院长白天要到天上搬宝书,晚上再回地上睡觉。
本来没人信的,但他们看看手里的书,突然就觉得十分可信,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说法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东西不是天书是什么!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传闻在学生间口口相传,几经添油加醋变得有理有据。
越夸张的说法就越容易风行,以致书院里人人都想看看身负传奇色彩的天人院长。
他们也就聊了几句,躲在教学楼、塔楼的学生忍不了了,他们从楼上飞奔而下,拼了命往这边赶。
他们也要沾沾院长的仙气!!!
沈清和有点被吓到,食堂昨晚没做蘑菇吧,怎么每个学生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高容皱眉:“老师,先走吧。”
先跑为上!
沈清和一甩袖子,三两步上了马车,叫车夫立即赶车,掀开车帘吩咐身边人,还有刚刚几个树林里出来,精神还算正常的学生,“你们维持一下秩序,别发生踩踏事件,义务劳动还是要做,别忘了!”
本在车内打盹的孔正卿听到轰雷一般的脚步声,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梦如痴还在说着呓语:“叛军?叛军来了?!”
沈清和坐稳当了,扬声说道:“孔大人快叫人驱车吧,小心被学生们给踩扁了。”
几驾马车接连行动了,沈清和靠着车内的软垫喘气,在混乱的呼喊声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
“沈大人!沈大人!”
他又掀了帘子,在再次爆发惊呼的人群里,看到勉力张嘴呼喊的小姑娘。
“沈大人!”小姑娘今天特地换了身崭新的蓝白院服,见黑发青年遥遥望着自己,顿时一扫失望,大力挥舞着手臂,“大人,一路顺风!”
沈清和看着这有些熟悉的眉眼,在脑中挖出一个久远的身影。
是……小满?
他想到了当年拜倒在泥地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脏孩。
她考到书院里来,做正式的学生了?
两匹上等的良马拉车,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在他视野里缩小模糊。
沈清和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微阖上眼。
“吃饱穿好,改头换面了,也是有模有样啊。”
……
新一批生产马车轮毂做过减震处理,这些年多次往返于清北与丹阳两郡之间,虽然还是偶有不适,但比之一开始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好了许多。
流转多地,总算有了立身之本,沈清和已没了从前那年黄沙漫漫,远赴西北的颠沛流离之感,胸中一团热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少年长成,宝剑藏锋,要去开他所要见的天地。
丹阳郡距京都不算太远,三四个白日驱车就能到。待天光开始敛去,不远处的青罗郡还算安定富庶,几人择定这地方落脚歇息。
本想低调找个客店夜宿一晚,未曾想孔正卿带有官印的马车在长亭就被亭长认出,到本地时,早有人穿戴整齐前来相迎。
“下官青罗郡守,严如海。”
严大人本人圆润得像个皮球,笑起来颇具富态。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还没见过如此体格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孔大人。”严如海也是好眼色,一眼就把御史中丞给认了出来,见到他身边的黑发青年也不敢怠慢,被肉挤压着的小眼睛一弯,“想必这位就是新官上任的小沈大人,真是少年英才啊。知道二位大人清风亮节,下官也不做那浮皮上的琐事,扰了大人们清净。只提早叫了客房备下了赤苏汤,大人们舟车劳顿,泡一泡松松筋骨,也算下官尽了待客之道。”
一番滴水不漏的寒暄,面面俱到不说,又不显得谄媚。沈清和与孔正卿相互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异议。
沈清和笑看向一人更抵两人的严如海,笑说:“如此周到,那就先谢过严大人了。”
车帘一放,车队调转方向,依着领路小吏的指引往里去。
严大人这个身形显然驭不了马,被仆从搀扶着上了一架辎车。
沈清和掀开帘子,瞧着他那无篷无顶的简单辎车,严大人躯体实在丰硕,上了车便将车斗占了大半,遇到颠簸,浑身肉块就上上下下颤动,沈清和觉得好笑,指了指他,“严大人,你得减减肥啊。”这身形,三高跑不了的。
严如海讪笑两声,一手扶稳车把,嘴上对着仆从呵斥:“稳着点稳着点。”空出的另一手擦着汗,还要对着沈清和连声应是。
客店就在浸出,沈清和下了车,随手招呼严大人不必跟着了,与孔正卿相携往里走。
“瞧那位严大人这么膀大腰圆,要是在困难的郡李走一遭,民众看他的眼神都要冒绿光。”
孔正卿也啧啧称奇,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道他入口的到底是美酒佳肴,还是民脂民膏。”他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这青罗郡看着治安倒是不错。”
沈清和:“这倒是。”偏远的西北就不说了,单在云中郡和丹阳郡这样的大郡,他都见过实打实的‘路有冻死骨’,一路走来,这青罗郡里连破布烂衫的乞丐都见不着,也是稀奇。
赶路实在疲累,明日一早还要再行,沈清和也想不了这么多。一开卧房的门,袅袅热气从屏风后漫溢,严大人口中的赤苏汤早就备好,鼻尖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芝麻清香。
似乎真有安神的效用,叫人心绪都和缓许多。
黑发青年脱了外袍里衣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解乏。
翌日初过五更天,沈清和便被拍门声喊起。入秋夜长,天光尚未大亮,他看了眼窗外,趿着鞋履开门。
门外站的是高容。
外衫濡湿,身上犹带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沾了深重的晨露。
“怎么过来了,不是辰时才出发?”
高容走近一步,他脸色比晨起的霜露更寒凉,沈清和没说话,看了眼尚且沉寂的客店,将人拉进屋内,关好了门。
“怎么回事?”
“赤苏在喜温不耐寒,需要生长在肥沃、疏松、通透的土地中,生长条件苛刻。昨夜学生看了客房泡在热水中的,全是上等品,我本想在夜间采集一些带走研究……”高容喘了口气,缓缓道:“掘地时,发现那片土地下,埋的都是新鲜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沈清和拧起了眉。
这个时代,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平民百姓忙活一辈子,挣得也就是个棺材本。实则土地、寿衣、棺材、抬棺人……样样都得使钱,死无葬身之地,这可不是玩笑话,大多席子一裹,荒郊野岭草草埋了,孤魂野鬼似的,能起个坟包的,都算是家底殷实了。
“是不是夜太黑,你挖草药挖到人家的坟里去了。”沈清和拍拍高容的肩膀,等他镇静些。
“不,不对,不是普通的孤坟。”高容笃定地摇头,他是医者,生死之事他见得最多,更不会为一具死尸如此惊惧,“等天色亮些,我仔细看过,至少有十几具尸体,是鲜尸。那里更像乱坟岗——还是出现不久的乱坟岗。”
时间久远的乱坟岗肯定会招来野狗豺狼刨食,往往不到一月,就是白骨森森,杂草丛生,怎会有赤苏这样娇贵的药草生长。
高容将他的推测说了出来,沈清和低头沉吟。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任人埋葬尸首的乱坟岗?
战争,天灾……不对,沈清和排除了这两个选项,脑中突然浮现京郊处理昌州灾民的情景
——瘟疫?
他看向高容,对方慢慢点头。
“这些人身上都有疹子疮口的痕迹,还有大大小小的溃烂,生前是得了疫病的。”高容声音越来越冷。
“但这些人不是因疫病而死——而是活活饿死的。”
第73章
就算有所预料, 听完高容的话时,沈清和还是心中一震。
“今年各州不是难得都丰产吗?”他运送了一批优选种进京都,不吝将科学的农耕方法以各州农官之口, 传遍天下,加之大雍风调雨顺, 捷信频传,初见成效, 理应……沈清和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话可笑。
丰产不代表人人都能家有余粮, 其中情况到底如何, 还得再探。
等卯时过, 沈清和将这消息告诉了孔正卿, 御史中丞沉吟片刻, “陛下已下旨削减赋税, 若这严如海当真搜刮民脂民膏, 我即刻写了章表上呈朝廷,必叫他脱冠谢罪。”
未免打草惊蛇, 孔正卿派了随身小厮,跟随高容前去刺探, 那块埋藏尸体的土地里, 果然不只一具尸骨,他们到时, 还正巧有兵卫打扮的人在掘地, 已掘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了。
高容上前询问:“你们在干什么?”
兵卫脸上都蒙着布巾,将口鼻死死捂住,“看不到吗, 埋死人呢,你们从哪里来的,去去去,都走远些。”
高容看了眼被推车运来的尸体,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果然是深深浅浅的创痕。他拧起眉:“我是医者,我能治他们的疫病。”
兵卫们互相对视一眼,布巾下传来闷闷的笑声,“人都死了,你还能治?快走快走,别打搅我们的差事。”
高容:“那可否告诉我们,这些疫民现在都在哪里?”
兵卫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质衣着不似凡人,倒有些门第的派头,略微正色,向着靠西南边村镇指了指,“就那处,不过我也提醒你,那里多多少少都死了上百人了,晦气的很。”
他话还没说完,询问他的家伙已经转身往西南边走了,兵卫大声叫住他,高容回头看他一眼,扔出一只纸包,里头隐隐散发药香。
“防疫的药,药方在里面了,每日煎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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