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卫愣愣地看着手中油纸包裹的东西,在抬头时,那白衣服公子早就走远。
……
“……就在青罗郡西南边的新安镇,家家闭户,门口栓了锁,兵卫把守,不许任何人出来,里面应该都是染病的镇民。”高容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我打听过,兵卫说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的意思?青罗郡最上面的人还能有谁,只有青罗郡守严如海了。
“青罗严氏,多少也有些名头,算本地望族。”孔正卿一锤定音,“现在就叫他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和思索片刻,没有异议。青罗郡离京都不远,不算是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严氏也并不是五姓那么庞大猖獗的地头蛇。御史中丞也算半个钦差,到底会有所忌惮。
严如海大早就被传唤,赶忙命人将鞋袜官服都置备上,他体型超常,平常穿的戴的都是绣娘特制,就连床榻房门都生生加大了一圈。好不容易由仆从一层层穿戴好,他上了有四个人抬的软轿,到府门前又换了车马,哼哧哼哧赶到了两位大人下榻的客店。
孔正卿与沈清和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了,看着这位严大人上个楼梯就气喘如牛的架势,沈清和皮笑肉不笑地端了盏茶给他。
“多谢多谢。”严大人喝着茶,一边滴溜着被肉挤压地没形的小眼睛,看着坐着的两人。见二位大人迟迟不说话,他忐忑地端着茶杯,试探开口,“大人们不是今日就要启程,是还有什么要指示下官的……?”
青罗郡虽小但富庶,在大雍近乎是个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宝地,他们严氏能在此处偏安一隅,而他当上这青罗郡守,靠的就是这审时度势,相时而动的本事。皇家,五姓,两头不开罪,又能吃到他们手头里漏下的东西,站队,识人,其中门道不比官场上混迹的少。
当今天子正是壮年,一个御史中丞可以随时参他一本,一个又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个都不想开罪,他只想舒舒服服当他的青罗郡守。
看这位严大人目露疑惑,似乎全无胆虚之意,沈清和的目光从他瞩目的形体上划过,安坐在椅上,单肘支着膝盖,开门见山道:“严大人,我的学生胆小,出门就碰上你的人在埋尸,给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如海擦了擦汗,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这桩。
“是,是有这事,前阵子闹了疫病。我已经派人将染病的那块地方都阻隔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沈清和加重了音量,叫严如海硕大的肚腩都颤了一颤。
沈清和拍桌而起,“百十条人命,在严大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严如海确实不解,他将二位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自认没什么过失,没有由头要逮着这门子事来兴师问罪讨他啊!
他委委屈屈地颓下身子,“大人冤枉啊,治理这疫民本就是我们郡官分内的事,早早将他们都圈起来,没危害哄闹到外边,除了新安镇一块,我们青罗郡上下安安稳稳,半点没受波及,已算仁民了,不知是哪里惹恼……”
高容皱起了眉,“假仁假义,死了的疫民大半都是饿死,你还说没有虐待!”
严如海大呼冤枉:“这位小哥说话就实在栽污人了,染了这疫病,便有七成的食不下咽,上吐下泻,我也不是那等酷吏,天天将饭食往人嘴里灌啊!”他又看向两位坐着的大人,“虽说都是细民,但下官我既没有驱逐,也没有打杀,钱财丰裕的还可拿出钱来买药治病,甚至派下僚替他们收尸填埋,魂归故土,怎么不算仁义了!”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要把一颗心都剖出来叫人看看了。
严如海这副尊容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往那一跪,楼板都震荡一下,还要膝行过来抓人衣角,沈清和连连伸手打住。
虽说涕泪横流,严如海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上前,“下官无有不尽心尽力的,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叫您满意呢?”
沈清和垂眸看着他,拳头慢慢握紧,
说得一腔赤胆忠心,他是没有同其他州郡,用极端的手段处理疫民,可沈清和再清楚不过,这本质上并无不同。追剿或是冷眼,豺狼或是秃鹫,学着悲天悯人地叫唤两声,难道会真有良心么。
黑发青年看着他,目光如锋如电:“严大人,你们严氏立身有多少年了。”
这话怎么突转到这头了,严如海哭喊声一止,边抹泪边答:“自老太爷兴家立业,距今已有八十余年……”
八十年。
才八十年。
三代人,就足够活生生的人,转投成相悖的另一胎。
“不过几十年,就能叫你忘掉来处,忘记祖上也曾是这万千细民里的一个?”
严如海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前红人,为难道:“大人,你说的那记挂苍生的,岂不是圣人嘛!下官只是一个凡人,已经够体恤的了,您这不是为难我嘛……”
沈清和只看着他。
严如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愣是没想到会让二位兴师动众的缘由。他滴溜着眼珠看向似动肝火的青年,“敢问是这新安镇有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朝廷另有指示……?若有个中隐事,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定然尽心尽力。”
沈清和:“没有隐情。”
严如海诚惶诚恐,言听计从,都只因为自己如今得权在握。
永不愧疚,只敬服强权。
严如海:“那是……?”
“你仗的是谁的势,又是谁供养的富贵。”
沈清和语调平平,严如海四十好几的人,被这双年轻而锐利的双眼看得心中发毛。
他仍在努力找寻其中关窍。
“是……朝、朝廷?”
沈清和冷笑一声。
严如海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兜兜转转忖度了好几轮,最终想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神情如见了鬼一般,怪异地看着这位朝廷新上的中书舍人。
他是在为……,抱不平?
严如海想说些什么,但因为过于悚然,张了嘴也是张口结舌。
黑发青年拂袖走了,留下浑圆的严大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人精似的严大人头回有频频碰壁的苦闷,难道是天家的意思?
难道上头就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己是不是也该效仿效仿?
他一拍脑门,重新挂起笑,赶忙追了出去。
……
“沈大人也无须如此动气,这严如海已是比下有余的了。”
孔正卿劝慰,他为官十数载,手上经办的差事如流水过,见过的私曲也太多,今日的青罗郡守甚至算不上苛暴,算最不痛不痒的一桩。
也是沈大人年纪尚小,不像他早已是木石心肠。孔正卿看着身侧黑发青年沉凝的侧脸,又在心中叹息,都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现在他也开始怀疑,小沈大人青莲一样洁净的人,调拨回京都到底是好是坏。
“这是……”
一行人突然停下脚步,孔正卿错愕地睁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一慑。
沈清和一语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站在林地里,兵卫挖下的坑已经填埋好,下头是未寒的尸骨,上头是冒尖的土包。翻动过的新土周围,层层叠叠的赤苏草肆意伸展着叶片,更有数不清花瓣蜷曲的花朵静默矗立,鲜红如血,铺天盖地,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瞳膜。
晚来一步的严如海看到这酷似炼狱的景象,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口中讷讷:“……引魂花?!”
引魂花生长在黄泉路上,是连接人界和冥界的桥梁,视为不详。
难道真把这群人的魂灵给招来了!
天灵灵地灵灵,他严如海也没做什么,没道理赖上自己啊!
高容见他吓得差点魂飞,冷淡开口:“红花石蒜,这里埋尸多了,土壤是它最喜欢的酸性。”
什么酸性,严如海半点没听进去,只印证了这花是因着尸体而来,打了个寒栗。
沈清和站在这片用血肉浇灌的红色花海里,有风吹过,带起他丝缕未束好的发,地上繁茂的花朵如一双双手掌招摇,仿佛在回应他浮动的心迹。
轻贱如草,也能叫人惧怕吗。
他闭了闭眼。
饶是严如海心中没鬼,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到。他被几个仆从搀扶起来,恍惚若有阴风吹过,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臂,看着领头的两位大人,又不好拔腿就走,只能僵硬地站着。
“严大人。”
突然被点名,严如海连声应和。青年站在花丛里,摘了一朵寓意不详的花,微抬下颚,对他掀唇一笑,相衬下宛如鬼魅。
沈清和:“既然你尽心尽力也是这个结果,我来插一手,你不会觉得我多事吧?”
严如海立即表态:“自然不会!”
“好。”沈清和点头,他对着身边唯一跟来的学生高容道:“课题先放放,你留在这里,直到疫病祛除为止,高容,你的医术我放心。”
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高容正要点头,又听老师说:“行囊里的钱财你尽可取用——我将尚方剑也留给你。”
高容错愕地看向老师,他在朝没有一官半职,并非天家臣,持这尚方剑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沈清和明白他顾虑,“陛下将此剑赐我,便是全然信任,如今我也全然信你。”他瞥了眼垂头思索的严如海,像是特意说给他听。
“阻碍者,可杀,违逆者,可杀,听到了吗。”
第74章
车马过了午时才再度启程, 沈清和独自闭目养神,通往京都的官道平坦安定,他们才敢趁着夜色一路行进, 直抵京都。
已是宵禁时,更深夜静, 御史中丞持有昭桓帝御赐的符节,二人顺利被放入城中。
孔正卿知晓他离京前和家中多有不快, 适时相邀:“夜深了,沈大人不如来我府中暂住。”
沈清和摆摆手, “这么多年没回家, 我的思乡之情也很旺盛, 如今回了京都, 怎么能不回家里看看呢?”
孔正卿见他从容自如, 便也应许, “别忘明日进宫谢恩的事, 陛下等着你呢。”
沈清和:“自然。”
昭桓帝执掌中馈, 除了很偶尔几次微服,他们能碰面的次数虽屈指可数, 但这些年飞鸽传信可不少,信鸽都换了一两波, 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隔阂。
那身赤红的官袍笼冠被锁在随身的箱子里——里头还有清北书院这学年的学术成果总结, 财务报表,重要档案, 来年的展望计划。
沈清和伸手抚上那只雕花的木箱, 那人的信重,与自己在这个世界曾刻下的痕迹,都在这里了。
时过境迁, 他已不将昭桓帝当做要奉承的老板,而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虽然他现在能略微施展开拳脚的力量皆依仗这位好兄弟,但且再等等他,等他羽翼长成,一定投桃报李,什么世家,什么权臣,统统都给收拾了,叫他这皇帝也能当得安心痛快。
这想法是有多大逆不道,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沈清和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相背而行。
沈清和没带什么回来,孤零零就他一人,一辆车,随他来去的雪骓,还有孔大人匀给他的车夫而已。
夜里的京都归于一片沉寂,只有门前的两盏纱灯颤巍巍地映照出‘沈府’二字。沈清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马夫下车去叫门。
守门的仆役半夜被惊醒,早已宵禁,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在门前撒野。他揉着眼睛,提灯恶声恶气的去开门,见是个灰衣短打的生人,刚要斥喝,远处车驾上传来幽幽的声音:
“你家公子回来了,不认得了?”
委屈到拉车的雪骓打了个响鼻。
仆役吓了一跳,抬了灯循声看去,素净青衣的公子挑着车帘看他。仆役是家生子,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离府多年的二公子——不,二公子早就被除了名,现在他们的正头公子只有两位。
但这除名也不代表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驱赶造次,家主也没留个准话,仆役颤颤巍巍,开门不是,关门也不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到底该不该将人迎进来!
就见他丢下句“公子稍等”,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沈清和摸摸鼻子,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跑得鞋都掉了。
看了眼半开的门,直接招呼车夫往里进,不管自己的突然回来会造成怎样的震荡,黑法青年拖着乏累的身躯回到他曾经的院子。
当初沈府购宅添置,少不了用到他母亲带来的钱财,他常住那座院子理所当然又大又宽敞,一应用度都是上佳,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近乎能和他那便宜爹的主屋媲美。
不过他走了这么久,屋子久未洒扫,肯定住不了人——
嗯?
他抬脚就将紧闭的外门踹开,一路向内,门前点着两盏灯笼,天井更是连片落叶都没有,完全不是荒废多年的样子。
有人鸠占鹊巢啊。
这一脚直接将整个门房惊醒,他可不管此举会招来怎样的非议,抢了盏灯,一路进到他的卧房,榻上一人睡得正香,这样的动静都没把人折腾醒。
微弱的烛光将睡熟的脸庞照亮,沈清淳迷蒙地睁眼,一张午夜梦回多次出现的脸正对着他。
??!!
“啊——!!!”
沈清和看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煞是好看。待他吸上一口气,沈清和把提灯搁在一边,无声看着他。
“沈…沈清和?!”
“嗯哼。”
沈清淳努力瞪大眼,才断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沈清和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
“快起来。”
或许是心中过于惊骇,沈清淳一时竟也没有反驳,迷迷瞪瞪地下了床——于是他就眼见着沈清和解腰带脱外袍,将锦绣一掀,自己爬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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