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压低了的声音懒洋洋地在灰蒙蒙的雾中响起。
暮从云找了座湖边的长椅,坐下来歇了会,顺带等着她的回答。
异象局的动作也太慢了。
虽然这是个特殊了点的执念,但卷入的人太多,也是个麻烦。
越笙还进了那个花园迷宫里……他默默在心里画了个十字,也不知道以那人的路痴程度,还找不找得到出来的路。
不过好消息是,这位姑娘……就有了一丝除了被抹杀以外的,其他的可能性。
异象局评判执念是否需要抹杀的标准很简单暴力。
——就只是机器上的一条线。
超过了机器判定的数值,就是被污染的恶念,需要当场抹杀;在数值以下,就还能带回局里,还有救的话,就由数量稀少的通灵师进行沟通净化,送入轮回。
按照这个阵仗,苏柳应该是需要被抹杀的那一类执念。
这次女人安静了更长的时间。
半晌过后。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撩起白色裙摆,在暮从云身边坐下了。
苏柳好像逐渐习惯了用嗓子发声,于是正活动着肩颈的暮从云,听到了来自她口中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和罗则说的大差不差。
可内里主人公的身份却发生了转变,她和罗则并不是互相暗恋而不敢开口的少年,而是早已诉了衷肠的爱侣。
在她被带头霸凌的那段时间,她并不怨恨罗则没有挺身而出。
因为她知道罗则只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就连和她谈恋爱,也没敢告诉他那强势的母亲。
她原本想的是,只要上了大学后,她和罗则就能够一起远走高飞。
这一时的苦难,又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呢。
可高考过后,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光明的未来。
——他们交往的事情被罗则的母亲发现了。
那位泼辣的女人声嘶力竭地要她离开自己的儿子,哪怕是上了大学,她也没有停止这种行为,罗则的母亲多次闹到了学校里,校方很是头痛的找来了罗则和她,让他们把家务事解决明白。
那一天罗则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告诉她说,要和她一起私奔。
他们带上了所有的现金和行李,一路来到如今的H市。
在H市半个月的时光里,苏柳轻声道,这是她一辈子,过得最为自由而快乐的时光。
只不过罗则的母亲很快报了警,在某一天晚上踹开了他们出租房的大门,在争吵中罗则拉着她不停狂奔,直到停在如今的荷花湖旁。
暮从云很快想起了自己来到景点前,听导游介绍的故事。
“传闻当年有一对亡命鸳鸯,在湖心携手一起殉情,当追杀他们的人来到这片湖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片景色。”
“大片的荷花开满湖心,在二人坠湖的地方,生长出生生不绝的并蒂莲。”
真实的过往并没有这么玄虚浪漫。
他们并没有跳进湖中殉情,而是在一旁找到了一处树丛躲了起来。
来找他们的人打着手电筒在外面逛,但当时的爱情小镇还不是如今开发好的模样,杂草丛生,蚁虫遍地。
在树林里躲了整整三天,饥饿和死亡的恐惧时刻萦绕着他们,罗则再也受不了了。
但湖岸两边都有他母亲带来的人把守,于是他对苏柳说,我们悄悄从湖中心潜过去,如果被发现了,就藏在湖水里不要出声。
他说别怕,只要游到对岸,我们就能再私奔一次。
“而在我的记忆里,他被水草缠住了脚。”
“我潜入湖底,想要帮他解开,但是当时太饿太冷,直到他没了声息……我也没能成功。”
力竭的她和爱人的尸体一起下沉,但是在二十年后,在水里窒息而亡的怨魂,遇上了事业有成,妻儿美满的对方。
温热的,并不是那一日她怀里冷冰冰的尸体。
她一开始并不敢确定那就是罗则。
直到他的妻子叫出他的名字,直到听到罗则在湖上赏花,然后笑着对妻子说:“如果宝宝是个女孩,就叫她罗素柳吧。”
“素柳,这个名字好听。”
——“苏柳苏柳,是个好名字,”二十年前的少年,也曾眉眼弯弯地对她伸出手,“如果我们以后有宝宝了,也给宝宝起一个带‘柳’的名字。”
——“这样宝宝肯定随你,也肯定更爱你多一点。”
她这二十年来,哪怕有过许多——要是哪一天能离开湖底就好了的憧憬,也从来没有怨恨过罗则。
直到那一刻,她坚守了二十年的信念崩塌,湖底的亡魂,第一次离开了湖面,看见二十年后的荒凉地。
这里不再荒凉,在她尸身之上,以这片荷花为旅途的起点,是为有情人打造的爱情小镇。
青年轻低着眉目,神色淡淡,却是在认真地听着她诉说。
苏柳鬼目怒瞪,一字一顿,宛若声声泣血:
“你说,如果不是向他报复,”
“我的执念又会是什么?”
第9章 装晕
就在她以为暮从云会和她说些什么大道理,类如放过罗则之类的话语时,青年轻叹了声。
面对她的提问,他语气平淡,并无劝慰之意,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或许吧。”
“你的执念是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苏柳沉默不语,幽黑如同鬼魅的双眸,却如毒蛇一般,死死缠绕住眼前的青年。
“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暮从云对此不痛不痒,只姿态懒散地偏过头来,“关于你为什么能够离开这片湖。”
“什么意思?”
青年眸底轻微晕开了几分笑意:“你不觉得奇怪吗?”
“明明二十年来,你都不能够离开湖面,而只不过见了罗则三天,你就能在这爱情小镇里翻天覆地。”
苏柳被背叛的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后知后觉地冷静了下来。
“我来讲讲我的猜测吧,也不一定对。”
暮从云缓缓道来。
在这之前的数十年里,苏柳如果是执念的话,早就该被异象局检测到并处理。
毕竟异象局有着面对整个华国的检测技术,被污染了神志的执念,不可能在这片荷花湖里,躲躲藏藏二十余年。
更何况苏柳还保有着生前的神志。
但倘若她先前并不是执念呢?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有人用禁术将她的灵魂封印在湖底,令她永生永世也无法离开这片湖,更枉论什么去投胎转世了。
苏柳的身体一顿,她面色僵硬,忽然不敢置信地发起抖来。
“而我猜,你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尸体。”
“所以你一直以为,你和罗则是死在一块的。”
“如果有人要制造这种假象,只是为了欺骗一个死人……你认为,谁最有可能这么做呢?”
暮从云刚才听了她口中的故事,故事里的苏柳死得坦然,即使小有遗憾,也难成执念之身。
她的灵魂在湖底游荡二十载,她看不见罗则的灵魂,但……
“我以为,他只是先我一步去投了胎……”
而直到二十年后,真相的一角被故事的另一位主人揭开,那始终自由的女孩,终于因为欺骗从灵魂里解脱,成为能够危害人间的恶念。
暮从云原本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只不过对于苏柳的灵魂被囚这件事,他还是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人死后的灵魂会自然流入轮回,倘若灵魂被剧烈意念牵引,才会形成不死不散的执念。
他贴心地让苏柳自个消化了一会事实。
然后暮从云抬手在她眼前抹了一道浅浅流光,苏柳下意识想躲开,那浅金色的细流却如同有着生命一般,牢牢盘踞在她的眼眸之上。
第一反应是热,而后便是疼。
原来死去了的执念,也会感受到疼痛吗?
而暮从云却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止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有了这个,你就能看到你的尸体。”
“如果在上面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靠在长椅的椅背上,有商有量地一摊手,“就带给我看看?”
苏柳目光迟疑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被描摹过的眉眼,再看暮从云时,能从他身边看到一层浅淡的、却偏偏又令她感觉及其耀眼的光晕。
她却没敢再向之前一般,对着青年怒目而视。
那股力量,只需换个方向,就能轻易要了她性命。
分明她已经是没有了生命的执念,却也是第一次直面消逝的恐惧。
苏柳咬咬牙,一跺脚,旋身潜回了湖底里去。
而在岸上的留守青年,这才从眉眼间流露出些许肃穆和出神。
打从猜出了真相的那一刻,暮从云就打心底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他们这些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较为普通的视灵者,也被称为阴阳眼,他们仅仅只是能够看到执念,却无法沟通,异象局的大部分员工都属于这一类。
而另一种则是数量较为稀少的通灵者。
他们不仅能够看到执念,还拥有着画符、炼器等制约执念的力量,能够沟通阴阳,也能斩杀恶念。
因此在通灵者里,就免不得有人自视甚高,甚至想出了豢养执念为己所用的方法。
异象局统一称呼他们为“驱灵人”。
暮从云的父母……就是在一次抓捕驱灵人的行动中殒命的。
虽然那是异象局对他父母下的命令,却也是他父母自己的选择。
他们接受不了抹杀那些被驯化豢养的可怜执念,在收网的时候,却在驱灵人的驱使下,被这些他们舍不得杀死的执念反噬。
暮从云这数十年来,林林总总收集了很多关于驱灵人的消息。
其中有一条传闻就是——
驱灵人的邪术能够囚禁灵魂,再催化其堕化恶念,为他们所用。
苏柳的灵魂被囚禁在湖底,会不会和他们有关系?
二十年前囚禁苏柳的人,和十六年前害死他父母后潜逃的驱灵人,又会不会认识?
他这边还在放空走神,那头苏柳却已经从湖上飘了过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苍白浮肿的脸上面色狰狞,漆黑双瞳里更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暮从云把他的流光招了回来,苏柳却没有第一时间和他说些什么,而是在靠近湖岸的泥土上,用手指戳画着一个图案。
暮从云凑近了些看。
“我的尸体上……被画着这个。”
她潜到湖底,看见自己的尸骨还维持着生前替罗则解开水草的动作,尸骨的双手抱在胸前,头颅上仰,视线正对的方向,是头上遮蔽天日和阳光的成片荷莲。
而她的身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张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符咒,随着水波悠悠飘扬。
面对女孩有些期待的目光,暮从云沉默片刻,老实巴交:“……这个真没见过。”
无论是纹路,走向,乃至绘符的起落笔,他都没有任何印象。
“……”看向他的目光徒然变得危险起来。
只是离开了他身边一盏茶的功夫,执念就重新被怨气所笼盖,她已经有了实体的身体仿若潜伏在黑雾之中的恶兽,瞬间变得极具攻击性。
“行了行了,”暮从云无奈叹气,“只是没见过,又没说不帮你。”
青年垂下眼眸,状似思索,而后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张白纸。
苏柳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她见过书里和电视上放的,这个时候驱鬼的人就应该拿出朱砂,然后在符箓上龙飞凤舞上几笔。
而暮从云拿出白纸后思考片刻,从一旁的湖里用手沾了一点泥土,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名字里的“云”字。
写到最后的一笔时还因为没再多沾一点泥,导致那一点落得很淡。
苏柳:“……”她看向青年的目光掺杂了一丝怀疑。
暮从云却没察觉似的,他朝还蹲在岸边的执念扬了扬脑袋,示意她拿过去。
“拿着它,你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尸体,把这个贴在那黄符上。”
“不过——”
“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可不敢确定。”
“到时候你就见机行事吧。”
一副“管杀不管埋”的模样。
苏柳的胸膛起伏不定,她拎着那张泥土纸,上边的字已经因为泥水融了而开始模糊,而青年这会正在湖边洗手,把刚刚沾的残渣剩泥给洗去。
洗完手的暮从云拍了拍掌心,站起来后却发现她还在原地。
他好心提醒:“抓紧时间。”
不然一会异象局就该找来了。
但苏柳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他这“抓紧时间”的具体含义,她看了一眼手上那张已经被泥水糊得皱巴巴的纸,又狠狠瞪了暮从云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
暮从云莫名其妙。
不知道一会荷花湖这儿会发生什么,他思量片刻,还是稍微转移了阵地,到了高一些的湖边小亭去。
包里的小兔子动了动耳朵,顶了顶他的背部,表示支持。
暮从云正想伸手拍拍她,同一时间,变故突生——
一时之间景区里的雾气都翻滚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面八方的雾气就开始往荷花湖这边涌过来。
情人湖上的灰雾逐渐凝聚成黑压压一片,天空闷闷一声巨响后,在荷花湖的正上方,居然正正下起了雨来。
那雨似乎具有腐蚀性,不偏不倚,半点没有离开湖水的范围,浇得正片湖“嘶嘶啦啦”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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