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冬至将近,日短夜长,林府花园荷花池结了冰霜,池底的小鱼只好统统捞起,移到屋内过冬。早晚的院外地上湿露寒重,时有薄冰,沈嫣命令林潋只能在午后出门走走。要是下雨,那就连午后都不准走。
林潋腿上的木条已拆了半月有余了,基本再无大碍,不过是走得慢些。一次在院子里追着小青跑了两步,正好碰见沈小姐远远走来,林潋顿时一慌,收脚不及,差点摔了一跤。从此沈大小姐亲自坐阵,日日拿了午饭来西苑吃,整个下午就在林潋的小院子里,千眼观音一样镇着林潋这不安于室的小妖精。沈观音画画写字,林小妖精在旁边读书算数搞手工。
六皇子终于正式受封贾郡王,位从一品。过了几日,瑜妃宫里出了纳妾文书,送到林夫人手里,纳林潋为贾王府偏室。送文书的宫人大赞林二小姐温婉贤淑,又送来许多养伤养身的药品。没提侧妃的事。
沈嫣心里不太安定,林渊安慰道,侧妃哪有在文书上写的,等着出圣旨吧。
纳妾文书到的第二日,贾王爷派人来传封王之后的第一道口谕。太监静悄悄进府,说是王爷派来探病的。小青开了门,房内两位小姐并坐榻上读书,一位穿着青绿衣裳,挨在另一位淡紫衣裳身上。太监走进房里,两位小姐一起抬头望着他。
“奴才今日来为六王爷传旨,不便行礼,小姐们莫怪。”
沈嫣立刻惊起,拉着林潋要跪,太监连忙虚扶了一下,“王爷有旨,林家二小姐伤病未愈,请坐听口谕。”
沈嫣福了福身,“多谢王爷体恤。既是王爷传旨与二小姐,那臣女先行回避了。”
林潋拉了拉她,“阿嫣,你等一下会回来吗?”
沈嫣拨开她的手,瞥了眼太监,脸上一红,“好好听旨,别让公公见笑。”
太监忙道,“原来是沈家小姐,二位一室,可太好了。小姐请留步,六王爷也有旨意。”
沈嫣不禁纳闷,六皇子传口谕给她?但还是好好整装,领着一屋子丫鬟跪下。太监理了理衣襟袖子,轻咳两声,微扬起下巴,朗声道:“潋卿~”林潋双眉捏起,背上一寒,顿时生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本王极后悔纳了卿!”沈嫣俯在地上,心下一恐,什么意思?
“若早知纳妾即避嫌,何不成亲之日再纳啊!”林潋噗哧一声,继而一脸无奈。
“卿在北书房余下三五重要书卷,不拿恐误卿学习!待卿伤愈,务必入宫来取。派人告知一声啊,本王要避嫌。每日申时最佳,未时父皇龙威没发完。”
一地丫鬟偷着笑,林潋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知道了,谢王爷。我书都背熟了,那三五重要书卷,还是王爷自己留着多看两眼吧。”
太监问,“小姐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能不能别叫潋卿?”
沈嫣抬头皱眉盯了她一眼,林潋立刻垂了肩,软道,“那之前的不算,容我再想想,劳公公先传沈小姐的旨意吧。”
赶紧传完赶紧让阿嫣起身。让一屋子人跪着听小明宇传小纸条,真是服了。
太监又清清喉咙,高声宣道,“贾王爷口谕:沈小姐有礼,小姐可见过御花园御鸭?”沈嫣咬唇忍笑,什么是御鸭啊…
“近日湖面薄冰,御鸭踩过冰裂,掉下水两只。本王差点笑薨掉。小姐若邀林二小姐同来游玩,记得告知一声,本王避嫌。每日申时最佳,酉时本王要回皇子苑吃饭。”
丫鬟们跪趴在地上笑得抖抖抖,沈嫣忍得一脸桃红,恭敬跪拜,“多谢王爷,劳请公公为臣女带回几句话。”
“沈小姐请说。”
“臣女闻王爷晋封,并纳良妾,心内欢欣,喜不自胜。王爷口谕仁泽关怀,臣女虽不敢随意入宫游玩,冒犯天威,但感激涕零不尽。”沈嫣想了想,温声认真道,“冬日天寒,树大惹风霜。望王爷万事谨慎,珍重自身,口谕尊贵,臣女惶恐敬受。”神色恭谨,再次大拜。
太监一字字迅速背下,“奴才记住了。”
林潋望着她,不禁暗叹,阿嫣那一身的太傅正气,温柔劝教,真是收都收不住。看来从此除了林潋,又多收了一个学生。只可惜小贾要是听得懂阿嫣这段话,从前他们夫子也不用吐血了。
丫鬟们扶沈嫣起身,林潋下了床,“我想到要回的话了,这就写下来,辛苦公公带回去吧。”
沈嫣忙道,“潋潋,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别让公公久等。”林潋毕竟未出阁,连六皇子都被按着要避嫌,她倒自己写书信,若旁人一传,又不知传成什么样。
林潋却不甚在意,“我的话难传,不想为难公公。请公公稍等。”
林潋走到书案前,拿起细竹毛笔,笔杆点着鼻尖思索片刻,挥笔一气呵成。沈嫣走近一看,竟是首诗。
幽空秋霓琢宮珂,
瑤步嬌人曲池河。
叩雨蕩城綃枝條,
臥看逆時琵揚樂。
沈嫣没见过这诗,“你写的?你会作诗?”
“哪呀,这是一首杂书上的诗,作者…唔,忘了。”林潋吹了吹墨迹,“你读的都是正书,不像我这么杂乱旁收的,估计没看过。”
“秋霓是什么?”
“秋天的彩虹呀。”
“那瑶步娇人是什么?”
“佳人踏着美妙的步伐,身姿影影绰绰。”
好像挺有道理,又好像不太通,可千万别是什么情诗啊。沈嫣蹙着眉,表情不很放心。林潋笑道,“这是首劝人豁达随时的诗,我解给你听…”
……前面一联是劝人不要太在意境遇,外在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我们的眼睛。
你看第一句,说的是天空虽然幽暗,白玉沉闷无光,但秋日虹霞照在其上,普通的玉看着也可以光彩夺目的。
第二句,就算脚下路途坎坷,河流蜿蜒,但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伊人背影,婉转柔美,看着不就很开心了吗?
后面两句就很好理解了,风雨潇潇,打得满城枝桠飘摇,但我们心平气和的话,雨丝何尝不像装饰在树枝上的柔亮锦条呢?
心境豁达的人,就算在风雨逆境中,也能卧听雨声,当它是琵琶、是扬琴,自得其乐……
林潋望着沈嫣,诚恳道,“王爷最近怕是闷了,又有封王建府诸多事情追着,大概也慌。我是要劝他别怕别烦,心情放松,身旁周遭自然会换一副面貌的。啊,差点忘了…”林潋复又拿起笔,加了个题目,《不屈》。
沈嫣微微仰头,对上林潋温和的目光。潋潋比她小三岁,却已比她高了两寸,以后还会再长的。沈嫣神色不禁柔和下来,拿过林潋的诗,小心吹干折好,双手递给太监,“有劳公公了。”
太监拿着林潋的诗,肚子里装着沈嫣的一番话,自回宫去了。沈嫣坐下,把记下的诗默写出来。林潋睁了睁眼,“呃,你怎么背下来了。”
“挺好的诗,虽然平仄不太工整,但诗的立意高于格律,小小随意,不很要紧的。”
林潋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小声说,“你…你自己看看好了,别往外给别人看啊。”
沈嫣疑惑,转而失笑,“怎么,这么珍惜给六皇子的诗?那我也不敢留着了。”
“诶诶…”林潋拉了拉沈嫣,吞吐着小声道,“不是舍不得给你,是…你喜欢,我以后写别的给你嘛。”
沈嫣暗想,看来这诗确实是潋潋专为六皇子写的,不是她说的什么杂书上的无名古诗。刚才看潋潋都不用多想,拿起笔就写了,也许传诗传信,在潋潋和六皇子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沈嫣和林潋同在一府,日日相伴,她根本不知道林潋会作诗。
其实仔细想想,潋潋和六皇子的情谊,和她与沈嫣之间的感情是那么的不一样。虽然两者一样真挚。
潋潋给沈嫣的,是一生的陪伴、是亲手做的小物品;而潋潋给六皇子的,却是更为真性情、也更为贴近她的心的东西——是一首她自己写的诗、是她有难时对他的一声求救。
潋潋说阿嫣是她的仙女,所以沈嫣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林潋站在地上仰望她,一点尘埃都不想染到她身上。
而理应更高的六皇子,现在甚至是王爷了,却能和潋潋平起平坐。他的第一道口谕,是叫她入宫玩;她为他写的诗,不想给别人看。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沈嫣在心里对自己淡淡一笑,她对自己说过的,以后要疼六皇子,也要疼他喜欢的人。如果那个人是潋潋,那更好了。
那简直太好了……
沈嫣把诗翻了个面,盖住了,唇角尽职地勾了勾,“逗你玩的,我留着你们的诗做什么。”
林潋放心了,拉着她又回到榻上,“小贾真是的,自己无聊就到处瞎折腾。阿嫣,那你继续给我念书~”
沈嫣默默,平常潋潋和六皇子一起,应该不是谁给谁念书的。她是他的伴读,他们会并肩坐着,一起念书,也许还会互相争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潋潋枕在她腿上,单方面地听着沈嫣念一本书。
沈嫣手上的一本《警世物语》合上,放到一旁,低头摸摸林潋的头发。林潋惬意地眯着眼睛,眼睛弯弯,唇也弯弯。
沈嫣的五官,是最为标准的柳眉杏眼,俏鼻樱桃嘴,画里的美人乍一看,每一幅都有点像她。而林潋却是长长的远山眉、长长的秀眼、长长的高直鼻子、长长的薄嘴唇。不动声色地往人群后一站,自有一种恼人的骨气。
然而林潋又是最会撒娇的。沈嫣自觉自己的撒娇,不过是桃花美人,宜喜宜嗔;但潋潋撒娇,却是青竹含露,雪山柔月…说不上是与不是胜景,只知无可复制,也不愿再与他人道。
沈嫣垂眸,脸上罩着个温柔恬静的笑意,一下下轻柔抚着林潋的头发。“有点累,不念了。”
“那就不念了,安安静静也挺好。”林潋环着沈嫣的腰,一脸埋进她肚子,心满意足地闭着眼睛。
林府的隐士才女二小姐随手作了首诗,沈小姐誊写的那份,被她一个哀怨的手势盖上了;而林潋本人写的原稿却由太监小心带着,回了皇子苑复命。太监一进屋,先是复述了沈嫣的话。六王爷严肃点头,“明白了,那让沈小姐好好养着吧。”
思凯问,“沈小姐病了?”
六王爷皱眉看他,“让你读书懒得读,没听沈小姐说她‘涕零’吗?还叫我也小心冬日风霜,别冻着呢。哎,本来还想给她看小鸭子踩冰的。”六王爷很有威严地挥挥袖子,“下一位~我潋卿说她什么时候来?”
太监恭敬地把一张薄纸递给六王爷,王爷翻开一看,诗?!顿时了然于心,藏头?“幽瑶叩卧”,不对…藏尾!“珂河条乐”,也不对…斜着藏?不对不对…倒着念?还是不对……
六王爷把林才女的一首诗360度转了几圈,正面看了一遍,翻到背面对着光又看一遍。眉头紧皱,怎么这次的这么难!
那张薄薄的诗跟小手帕似地在太监面前扬了扬,“潋姐有说这诗要怎么看吗?”
太监疑惑,诗,不就是从右到左、从上至下地看吗?“呃,二小姐没说,但奴才听她对沈小姐解了一下这诗。”
六王爷立刻撑直身子,“怎么现在才说!怎么解?”
太监努力回忆了一下,把林潋和沈嫣的对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六王爷紧皱着眉,一脸吃了酸果子的表情,“劝我豁达?劝我逆境快乐?”
“呃,二小姐是这么说的。”
六王爷烦躁地甩甩手,“去去去,问你也是白问。”
太监忙不迭行礼退下了,六王爷把诗丢给思凯,“你看得懂吗?”
“懂啊,字都没有很难嘛。”
“我不是说字,我是说潋姐是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时候来宫里找他玩啊?
思凯无奈,公公明明都解完了,王爷也不信,不是盼着潋姐给他写情诗吧?思凯嘟着嘴,小声念道,“《不屈》…”
“谁不去?潋姐说的?”
“呃,这诗题目就叫《不屈》啊。”
六王爷一愣,忽然兴奋起来,“快快快!念给我听一下,好好念,念含糊点!”
思凯拿着纸,不是,到底要好好念还是念含糊点呀?!
“快念啊!”
只好赶鸭子上架,思凯尽力好好地念得超级快,一句句车轱辘地滚了过来,也不知算不算含糊:
不屈 (不去)
幽空秋霓琢宫珂 (有空求你做功课),
瑶步娇人曲池河 (要不叫人去吃喝)。
叩雨荡城绡枝条 (口谕当成小纸条),
卧看逆时琵扬乐 (我看你是皮痒了)。
六王爷狠狠嘲笑思凯,“哈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口音呀!”
思凯实在冤屈,他几代都在京城,操的当然是正宗盛京宫廷官方认证的六级标准口音!
六王爷一手抢过了诗,蹭蹭跑到书案前,顺手拿出一卷锦帛,“好诗好诗!让我大字抄下来,叫人带给小何看。哈哈哈哈看本王的伴读多会骂人,比他从前厉害多了!叫人来,我有口谕!”
第二日,六王爷口谕在丞相府何公子房里高声响起,“何兄大安,问候贵母及全府!今本王获诗一首,言辞恳切,字字内涵,颇具兄儿时风采。特誊抄一份,与兄同赏。若兄有话,恭请面骂,每日申时最佳~”
二十三章
有道是家和万事兴。盛京太尉林府最近两位小姐接连与皇家结亲,如此繁花似锦,自是因为东西两苑一团和气,不但沈家大小姐与林二小姐形影不离,连林家夫人与大小姐也不知怎么忽地母慈女孝起来。当然,绝不是因为上次林大小姐发了一通脾气,把夫人给震住了的关系。
总而言之,这双母女和睦非常,三不五时地聚首夫人房内,商讨林潋的嫁妆。
给林府的纳妾文书上没提侧妃,嫁妆备起来就得讲究分寸了。林渊自荐由她来暗暗地备侧妃的份例陪嫁,其他基本的嫁妆则全由林夫人来准备,从林府的公家出钱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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