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这里好热闹!”黄明宇赞道。
何昱深立刻扯了扯他,对他淡淡一笑,不敢笑过了,怕看起来像讥讽。黄明宇学着何昱深,也扬起了一个自觉颇为端庄的微笑。
***
阿堇扶着沈嫣在四皇子府门前下了马车,进门后一个小院子,丫鬟们留步,在南边屋里休息待命。皇子府侍女引着沈嫣往右走上小回廊,一阵女眷的笑声先迎面扑来,再转一弯,才看见庭中一个丝竹班子,奏着喜庆的曲子。竹笛、琵琶、筝、扬琴,倒比门外的那些唢呐安静些。不过全是女乐师,绝不是名家了,于是众人也不甚留意,几十道钗裙围在正堂里高声谈笑。声浪一波波翻出来,沈嫣听不太清女乐师们奏的是什么。
乐师间有个吹竹笛的女孩子,脑后梳着堕马髻,垂下的直发披肩,高直鼻梁,不甚在意地垂着眼睛。说不准是恭敬还是懒得看人。
沈嫣记得好像林渊提过,说潋潋也学过一阵子竹笛,因为笛子比其他乐器便宜些。但她没听潋潋吹过,也许是自己记岔了。闺秀们除了女红和管家,若有闲余,都兴学些乐器——不然还有什么好学。女儿学武是大忌,读书吧,读一点也便够了,能抄女德和经文就行。唯有学乐器好,以后留得住夫君。
但女子演乐毕竟下乘,闺秀们学了,也从不对外大说。媒婆提的时候也是压着声捂着嘴,说完一眨眼,朝男家夫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就像说小姐粉脸娇唇、腰细盆正,上不了台面的话,但也是个很重要的资本。
曲子刚到一节尽头,筝与琵琶都停了,唯有笛声悠扬。吹笛的女孩子一抬头,见一个清丽华服的年轻贵女停住步子,立在廊下柱旁专注地听着她们的奏曲。吹笛女孩子顿时目光一窒,气还是很稳的,笛声轻轻慢慢。
沈嫣淡淡一笑,转身进了堂内。趁人不见,随手抓了小把喜糖果子递给引路的侍女,指着一颗绿色的,“给外面那丝竹班子,这个,给吹笛那孩子。气出久了头晕,吃些甜的好些。”想起明宇刚才千叮万嘱让她在女宴这边偷拿糖果回去给潋姐和小青,又笑道,“烦你再拿些糖果给我丫鬟,她叫阿堇。真不好意思,家里妹妹们就馋这些。”说着塞了个小红纸包到侍女手里。
堂里众女眷们围成一个大圈,正中几人谈笑两句,圈子便涟漪般地荡开来一波波笑声。有人回头,猛然发现了沈嫣,“哟!夫人另一个女儿来了!”
沈嫣被众人簇拥着推到了圈子中心,才看见林夫人坐在客位上,身旁站着林汐,身后站着林渊。林夫人旁坐着一位沈嫣没见过的中年贵夫人,也坐客位上,娇小个子,被满头金玉压着,看谁都收着下巴,掀着眼睛,小心翼翼的娴静。看不太出年纪,但姿态收缩着,面容也便模糊了,乍眼望去以为是个小老太太。
林夫人站起来“儿啊儿啊”地朝沈嫣展开双臂,沈嫣跳崖似地把自己投了进去,立刻被疯涌的海浪揉着搓着推到金玉贵夫人面前,“快见过茹嫔娘娘!”
原来是四五皇子的生母,位份不够,不能跟皇上一起去坐主位。皇后忙来不了,四皇子成婚,拜的母位是空席。
沈嫣行了礼,林夫人拉着她一顿夸,身旁众夫人也跟着她夸。
算上沈嫣,林夫人四个女儿,可真算是一门英才。但英才也讲究个次序,林大小姐嘛,夸起来未免受限。小时候还能夸她英气,如今英气到跟在了三个妹妹之后,仍待字闺中,连英气也不好再夸了。林二小姐,那是个狠角色,听说从前在林家很不得意的,不知怎么竟当上了六王爷的伴读,攀着这枝翻身一跃,成了六王爷的宠妾,宠得全城皆知。暗暗佩服是有的,夸却不便当面夸,没得降了自己身份。
最好的两位,不用说了,一个嫁入了六王府,可惜只是个义女。另一个,泽王府正妃!真是夸上了天都不为过。现在有幸混个面熟,以后便是皇后娘娘的旧识了。
林夫人却反其道而行,一手抓着林渊,一手钳着沈嫣,下了死劲地轮流猛夸。说起林汐倒是连怨带嗔,说她比不上姐姐们。
众夫人可算逮着了机会,一力为泽王妃平反。有位夫人搂着林汐笑着怨林夫人太严厉,又说自己要认林汐做干女儿。林夫人一甩帕子,“拿去拿去,我正好不要了!先说好,以后气得心口疼,药费我可不包的。”人群里又爆开一圈不知所以然的笑声。
茹嫔没留神她们的话,见人笑了,便也挂上一个僵厚的笑意。也懒理会说的是什么,反正总不是说她的。
今天很多人对她说“恭喜”,但也只有恭喜了。有时沉默是一种善意。这场婚礼,窄小而毫无景致的府邸、建了府还是没有封号也没有封王的皇子、异邦来联姻的新娘、坐不上主位的婆母,除了“恭喜”,多说一句都像讽刺。
林渊对沈嫣打了个眼色,自己先遁了。沈嫣借着和外围几位小姐说话,越说越往外走,隔了一会儿也闪到了正堂外。林汐一抬手,想叫住她,手立刻被另一位夫人亲热地握住了。
林渊斜斜靠在拐角处,看着沈嫣千辛万苦逃出来,笑道,“行了,现在是林汐专场了。”头往后一偏,“走,到后面看看。”
沈嫣没动,“你知道后面是哪里?就敢乱走。”
林渊耸耸肩,“爷们都在那府呢,这边任你逛都不怕。”话音刚落,一声略高的笛音响起。两人一起回过头去,吹笛女孩对沈嫣颔了晗首,眉眼弯弯。林渊半眯着眼,这女孩,怎么有点像潋潋。眼神又软又冷,让人看着就来气。
沈嫣对吹笛女孩一笑,转身和林渊走了,身后的笛声悠扬而婉转,听着真有些喜气了。
林渊走在前面,心下暗笑。潋潋也真是成精了,人在的时候跟块膏药似的黏着阿嫣,人不在也能做法派个替身来,真是想忘了她都难。
林渊顾着摇头笑,沈嫣忽然一扯她,两人屏气缩到廊下阴影里。林渊这才看见她们已走进了另一个院子,屋檐廊下一色红绸礼结,阳光晒着,那红色却像兑了水般,淡淡的恍惚着。
院子正北一栋绣楼,楼上的风窗推开来,迎风坐着一抹大红的身影。框在那簇新的木窗框中,云鬓乌黑、喜服艳红,这么远望去,仍看得见精巧的高鼻梁、一双柳叶眉、黑得浸了水的闪亮眸子。沈嫣再一细看,怔住了,确实有水。新娘子在哭。
几个丫鬟捧着红布盖住的托盘走过,林渊拉着沈嫣一下往反方向躲了过去。
沈嫣跟着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身旁没人了,猛拍她要她放手,“林、林渊!不是你说不怕的吗?”
林渊放开她,“人家伤心着呢,这时候见了外人,多不好意思。”
沈嫣抚着胸口平气,“对着美人就特别怜香惜玉。不像我,野丫头一样,跑得发髻都乱了。”
林渊慢慢走着,反常地沉寂。沈嫣探究地看了她一眼,也安静下来,跟着她漫无目的地走。
北月人信奉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当然,他们大盛也是一夫一妻,白头到老。妾不算在里面。北月的最高神兽是比翼鸟,谁缺了谁,都是不完整的;大盛的最高神兽是龙,龙在上,众生匍匐。
林渊不知道那北月公主为了什么流泪,也许她思乡了,也许她思念一对比翼鸟。无论为了什么,林渊无以安慰。
两人正走着,林渊忽然脚步一顿。面前一个小院子,里面只有一屋,正对她们的院墙前种着半人高的茉莉花丛,花丛前摆着套石桌凳。一个看着比林潋大一点的女孩子低头写着字,见她们闯进来,呆呆抬了头。庭前地上的云影慢慢挪着,一道阳光忽然泼下来,蒙了那女孩子一头金光。
黛眉亮眼、俏鼻红唇,一个小版的北月皇子妃。
沈嫣一怔回神,连忙表明身份,说她们是走错路了。回头要找林渊,那人竟还石头一样愣着。沈嫣暗自好笑,这一个接着一个的北月美人,也难怪林渊走不动了。
女孩子放下笔站起身来,迟疑着向她们福身,手摆在左边,又想了想,手叠在右边,再福一次。沈嫣笑起来,也福身行礼,再次抱歉,说她们这就出去,一转身,身旁的人不见了。
林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女孩子身旁,探头看了眼她正写的字,一排写着“雨、玉、羽…”,另一排是“洗、西、喜…”
女孩子啊一声捂住纸,“别看!堂姐说我的汉文像虫子。”
林渊说,“但你汉文说得很好。”
女孩骄傲道,“他们都听不出我不是大盛人呢~”
林渊笑道,“听不出也看得出。”美成这样,说她不是人林渊都信。
女孩盯着林渊,窄脸剑眉,眼神看不到底,不像平常大盛的水般女儿,也不像他们的沉闷男子。看起来挺正气的。不过都说大盛人肠子弯,骂了人也听不出来。女孩拿不准林渊在夸自己还是骂自己,木着一张脸,不敢搭话。呆呆萌萌,像个受人摆弄的漂亮娃娃。
林渊抿嘴笑了笑。
沈嫣走过来,和善道,“别理她,林大小姐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不出去前面玩?”
女孩拍拍自己旁边两张石凳,“坐吧,我不会泡茶!”应该是听说大盛请人坐下,必须上茶,只好先自己撇清了。这院子里也不见有婢女服侍。
两人坐下,女孩说,“我还没有取好汉名,取好了就出去。”
林渊指指她手中捏着的纸,“你叫…羽西,还是西雨?”
女孩惊讶道,“我叫Yussi,你怎么知道的?”
林渊笑了笑,“看你写的字,猜的。你没汉名?那四皇子妃有汉名吗?”
“堂姐叫Tina,我们汉文先生给她取了‘媞娜’。”
沈嫣问,“那你呢?先生没给你取名字?”
Yussi摇摇头,“先生说我不在这里找夫婿,不用有名字。不找夫婿连人都不是了?王八…糕!”沈嫣一惊,林渊失笑,这Yussi也不知从哪学来的骂人的话,学也学不全。
其实那先生,可能并没有看不起Yussi的意思。刚才林渊也想说,何必想好了名字再出去呢,别人只需要知道她是四皇子妃的堂妹就行了,比她的名字重要得多。
Yussi铺开纸给她们看,“我自己取,才不要他。”
三个人一起低头看着那纸,Yussi哗哗圈起几个字,“玉”、“羽”、“曦”、“惜”,“堂姐说这几个字好。”想了想,把“曦”划掉了,笔画那么多。
“玉洗,或者玉溪?”沈嫣说,拿过笔写给她看,“绿意清新,活泼有生命力,挺像你的。”
Yussi盯着纸思索着。林渊飞了眼沈嫣,怕不是中蛊了,逮着个顺眼的就觉得人家绿意清新。
林渊想了想,拿过沈嫣手里的笔,醮满墨,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递给Yussi,“知道是什么意思吗?”Yussi摇摇头,林渊慢慢道,“予熹,予是带来,熹是光。”
“是我给别人光还是别人给我光?”
“你有光,不用别人给。”
“老是我给别人,那我不是很累吗?”
“给别人带去光,是你足够好,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会累的。人的光芒不来自钗环美服,来自她的内涵。大盛有句诗,‘腹有诗书气自华’。”林渊想了想,说得简单点,“比如,刚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有觉得累吗?”
沈嫣莫名打了个生理性冷颤。Yussi倒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懂。
林渊不明所以地瞥了沈嫣一眼,先不管她,继续对Yussi说,“就像太阳,她本身就是光芒。”
Yussi有点心动,“可是,这个字很难写。”
林渊温柔道,“你喜不喜欢这名字?喜欢我教你写,不难。”
Yussi伸手摸摸林渊写的“予熹”,纤细指尖覆在纸面上,轻轻的,不知有没有真的碰到。林渊手指莫名一抽,捏紧了掌心的笔。
“很漂亮,”Yussi说。不知是林渊的字漂亮,还是名字漂亮。
林渊把笔放到她手心里,“学不学?”声音低低的,仿佛耳语。
沈嫣压着笑意站起身来,像是坐久累了,安静地四处走走逛逛。小院里铺着水浪纹细砖,一庭院实实在在的无声涌动。林渊的声音从石桌那边传来,裹了一层茉莉的香气,听着很轻,“你看这个熹字,像不像个美人?上面是满头金钗,束腰彩带,下面是裙子…”
“像堂姐~”
“你也是啊。”
“我没金钗。”
一瞬安静,林渊问,“想要吗?”
“不想,很重。你也不戴。”
林渊轻轻笑着,“行,我写一次啊,你看着…”
沈嫣仰着头,神态专注地望着顶上的沉绿瓦片,往下的朱红廊柱。不知有没有人,也曾这样教过一个“瀲”字,「潋潋你看,“瀲”字中间像不像两个小人儿在屋顶下?屋子左边是一条小河,屋子后晾着衣服,像不像一个安逸的乡下小家?也许给你取名字的那个人,对你的期待也是这样,有人陪着,有个安稳的人生。你就这样好好活着,便不算辜负了她。」等回去,她记得问问潋潋,如果她长姐没说过,现在由夫人来教,也不迟……
一道大红锦服突地闪了进来,竟是四皇子妃媞娜。凤冠上悬吊的珍珠咚咚磕在金翠缠花上,一阵闷响;肩上的霞帔绣纹繁复,龙凤相戏,襟前一朵金线绣出的牡丹锦团花。脸上的泪痕已不见了,身后跟着几个大丫鬟,“我刚才明明看见往这边走的…”一见小院里的几人,媞娜如释重负地大呼一口气,“六王妃?这里有六王妃吗?”
沈嫣连忙福身,“四皇子妃,真对不起,我们是迷路…”
林渊腾地站起,沉声道,“是六王爷怎么了吗?”
媞娜快步走到林渊面前,“王妃快出去吧,你家丫鬟急得不得了,说你们二夫人出事了!”
三十六章
五皇子府内一片演乐之声,宾客盈门,都围在正厅小院里,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四五皇子今日倒是分得开,一个新郎装束,一个不是。寒暄起来很轻易,对着新郎装束“恭喜恭喜”,对着不是新郎“准备到你啦”,一样的笑意盈盈,表情都不用换。
申时将尽,太监来传信,皇上终于处理完政事,从宫里出发了。也不知公公说皇上处理完的是“政事”还是“正事”——紧急政事,大臣王爷都知道是没有的,但若公公说的是“正事”,那也不对,难道这里婚礼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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