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对林潋点点头,“瑜妃娘娘有令旨。”
林潋垂首倾听。
宫女敞声道,“林氏自入王府,骄纵奢靡、凌驾主母,撺掇王爷挥霍玩乐、宠妾灭妻。念其初为人妇,从轻发落。罚其跪于府门静思己过,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夺。”宫女话音一落,瞥了眼身旁的几个宫人,几人立刻靠近一小步,准备按着林潋跪。
林潋一声不响,抚裙跪在府门前,青玉和小青跟着,身后立刻跪倒一片丫鬟。
冬苑的报告都是由这大宫女来接收的,她当然知道王府内院的情形,其实跟外界传的并不一样。王爷确实专宠二房,宠的却只是那间房,林氏根本不睡里面。每日早点,都是林氏站着服侍王爷王妃吃完了,自己再吃王妃偷偷留给她的那一份。王爷时常惦记二房吃食,是因为二房里一个和王爷玩得来的小丫头贪嘴,都是留给那丫头的。瑜妃当时一听也失笑,「老六府里怎么回事,一群小孩儿。就只有个沈家的,还像样些。」
冬苑里的眼线也说了,平常林氏最抠,王爷一根肉骨头没啃干净都能得她一顿碎碎念,怨他浪费。唯一大方的时候,只有给王妃的炭炉添炭,那真是不要钱地一叉子接着一叉子地加。
大宫女自己传完令,自己都有点不过意,却没想到林潋这样爽快,说跪就跪,一点不辩驳。宫女讪讪地摆了摆手,旁边待命的宫人们退远了些。
青玉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就只是罚跪,不是要命的。那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得搞清楚这场罚怎么来的,能解则解,不能也得想个法子断绝后患。罚得这么高调,林渊过后肯定要问的,问起来青玉没个解决方案,林大小姐怕要吃人了。青玉轻轻撇了撇嘴。
林潋侧头道,“其他人都起来吧,是罚我,不是罚你们。”宫女没说话,身后也没丫鬟起来。林潋淡淡道,“罚不责众。我一个人跪,是娘娘管教。这么多人跪,让人还以为娘娘治下严苛。”
这伶牙俐齿的,是有点传说中的样子了。宫女微微一笑,“起来吧。”
丫鬟们仍跪着不动,林潋扭头看青玉一眼,青玉想了想,站起来,丫鬟们安静跟着她起身,垂头站着。唯独小青仍跪着。
林潋扭头,压着声音喝道,“别傻,你这样能帮我什么。”
小青淡淡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宫女轻叹一声,语气和缓道,“其他人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别出府。等今晚喜宴完了,王妃回来自会定夺的。”
林潋直着身子,右腿上一条筋扯着,酸酸麻麻。她挪了挪,尽量压到左腿上,抬头道,“娘娘让我跪,我不敢不跪。但娘娘说的罪责,我不敢擅领。请姑姑明言教导,我是如何骄纵、如何奢侈、如何僭越?我以后必不再犯。”
宫女从容道,“不急,等王妃回来,奴婢自会跟王妃说清楚的。”
青玉福身道,“二夫人有过失,也是奴婢们不知劝说。如今瑜妃娘娘有心教导,不如干脆点醒全府,以后奴婢们都警醒些,知道劝诫主子。”
一片丫鬟齐声道,“请姑姑教导。”
宫女看着青玉,“你是…青玉?”
青玉面不改色,垂眸恭敬道,“姑姑好眼力。”
宫女轻声笑道,“你刚才叫林氏二夫人。”
林潋一惊,立刻想揽上身,说是自己开玩笑让她们叫的。反正自己都僭越了,多一条少一条都差不大。
青玉淡定道,“姑姑有所不知,二夫人是王妃交代我们叫的。一来,是看在林府女儿和王爷伴读的身份上,不敢轻辱于她。”宫女一皱眉,林氏就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离了林府倒指望抬出母家来撑腰?
“二来,是让二夫人明了自己的责任。二夫人与王妃情同姐妹,和王爷亦师亦友,”青玉平静道,“王妃身子弱,伤神易病;王爷脾性刚,遇事易乱。二夫人若有失,全府都势必要受连累的。”
宫女冷笑道,“好一张利嘴!照你这么说,娘娘轻轻罚她一跪,可不等于拆了你们王府了!”
林潋抢过话来,“姑姑误会了。王妃说我重要,是重在责任,不是说我娇贵。王妃交代在前,我犯错在后,对不起王妃的信任,让我们怎么能不警惕?恳请姑姑教导,我以后必不再犯。”
青玉接口道,“二夫人说的是,请姑姑明示二夫人之过,王府上下自当引以为戒,必齐心往正道上走。”
青玉身后一片丫鬟跟着齐声“请姑姑明示”。
二夫人的“罪”是要说给王妃听的,宫女本不欲对林潋和青玉说。但现在看丫鬟们全都以青玉为首,看来她确实治府有方,这事让她先知道倒也无妨。虽然那硬邦邦的语气,实在气人。
大宫女胸口仍微微起伏着,平复了一下才开口,“说到底,都是林氏邀宠太过。主君偏宠失衡,向来是内院大忌。”
青玉拧着眉和林潋对视一眼,都不解地望着宫女。瑜妃不是有眼线在冬苑里的吗?不说二夫人向王妃邀宠,冷落王爷就算了,怎么还能说出王爷偏宠二夫人的话来?
宫女道,“还有,二夫人是太奢靡了些。这头皇上提倡节俭抚民,那头她的生辰就大肆玩乐摆宴,害得王爷产业上的租银都免不了一半,还不是为了府里花费太过?”青玉顿时一怔,宫女盯着她,缓缓道,“瑜妃娘娘本来那样放心,交了王府给王妃,却骤然被皇上一顿训斥,才知道原来王府里这样放肆无度。你说娘娘怎么能不气?”
林潋一脸讶异,她生辰的时候根本没花多少,连盆花都是从宫里林房借的,宫里怎么会不知道?刚要开口申辩,膝盖骨忽然咔嗒一声,关节里仿佛什么错了位,膝盖骨扁平平地按到石板地上,正磕着一根软筋,顿时半身麻了。林潋一手立刻撑着地,头低垂着,冷汗直冒,倒像是认错的样子。
“潋潋?”小青小声叫她。
林潋说不出话来,轻摇了摇头。
不远处有乘轿子经过,放慢了脚步,轿旁的下人极力往这边张望,扭头回去对帘子里的主人小声说着什么。
林潋下半身刺痛难忍,手掌牢牢压在地上撑着自己,小砂石刺在掌心里,身体僵而沉,好像陷进了流沙地。
青玉沉着脸,在心里把宫女说的话细细捋了一遍,原来是皇上为着王府的事训斥瑜妃了,但瑜妃该是知道王府内情的,怎么被训斥了还不对皇上申辩,反而掉过头来罚潋潋?如果真信了王爷受妾室魅惑,偏宠奢靡,皇上怎么不训斥王爷,倒去训斥瑜妃,由瑜妃再来罚潋潋,绕这么大一圈?
而且刚才那姑姑一直拖着,她们三催四请才对她们明说潋潋之过,她在等什么?
「…于府门静思己过,等王妃回府,由王妃定夺。」
沈小姐?她们罚潋潋,是罚给沈小姐看的?!
青玉背后一寒,感觉脚下地面微震,以为是自己心惊脚软了;继而听见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那样清晰,仍怕是自己心悸的幻觉。直到林渊的马冲进她视线里,一声高亢嘶鸣,青玉猛然一震,连忙跑过去拉着缰绳。林渊利落下了马,和青玉一起拖下一条软绵绵的粉色人影来。沈嫣刚站定,青玉立刻凑到她们面前飞快地小声报告。
宫女惊道,“王妃?你、你们怎么…”她们竟就这样赶回来了?不是把府门都守住了吗?六王妃提早走了,四皇子婚宴那边怎么交代?!
林潋遥遥望过去,刚才肯定被狂风刮了一路,阿嫣脸这样白,发髻都乱了。现在宴席都还没开吧?就这样回来,无碍吗?
沈嫣听着青玉汇报,眼帘掀起,对上了林潋的眼睛。阿嫣的睫毛轻颤了颤,不知是想问林潋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心里疼。林潋忍着腿上刺痛,撑着自己跪直了,脑后的沉木簪子端正戴着,苍白的唇轻轻开合…她想告诉阿嫣自己没受伤,她想告诉她自己没丢脸。她想叫一声阿嫣,不带任何身份地——没有王妃,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夫人。她只想大喊一声阿嫣,在阳光下。
但她的唇兀自开合着,没有声音。
沈嫣放开青玉,一步步向林潋走去,半哑的颤抖声音,一字一句道,“娘娘见罪六王府,妾身惶恐,不敢不回来。林氏自入王府,一件新衣没做过,一件首饰没买过,一次出游没有过,第一年生辰,一件礼物没有。这是骄纵奢靡。”
“夫人学不会的,她来学,说自己学东西很快,结果每晚熬夜看书不睡。要省钱,把自己的餐食份例裁了,说她可以吃王爷的,然后每餐拉着王爷去夫人房里。王爷夫人吃剩的,才是她的份例。这是凌驾夫人。”
“林氏确实有失,无可辩驳。”
林潋眼里水雾升腾,望着沈嫣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阿嫣颤着手去摸她的头发,指尖碰到脑后那支玉兰木簪。林潋好像听见了,阿嫣心里的无数声潋潋。
沈嫣在她头顶开口,声音轻渺,如同仙女在云端,“这个二夫人,你做不好,算了吧。我说过,寒道山永远留着你的一席之地。”
林潋眼底酸疼,无来由的泪水一滴滴掉出眼眶。
她第一次懂得了一种酸楚的、疼痛的幸福,叫做委屈。原来有些泪,是被爱着、被护着的人,才流得出来的。
三十八章
话说海棠派了思凯到四皇子府报信,思凯进不去女眷院子,只能在外院抓着阿堇大喊一声“二夫人出事了!”报信报得不清不楚,阿堇只知道是瑜妃来罚,到底怎么罚怎么打,打哪儿都不知道。要是打在身子上,大夫都不方便看,只能叫医女。医女哪那么好找,大多都是富贵人家在内院专门养的。
林渊和沈嫣这两尊大神,什么都不管,一听林潋有事便拆了林府车前的马,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阿堇自己想办法回去,六王府的马车要留下来给六王爷,她不敢用,只好到正厅找林些宁借马车。阿堇自己回去,就算有什么事也用不着叫医女了。
泽王府的马车载着阿堇刚转出四皇子府,却碰上皇上的车銮刚到五皇子府,避让耽搁了一会儿。等阿堇赶回六王府的时候,林潋已经被挪回二房里了。大宫女远远站在房间一边,林渊在另一边侧着脸,听青玉贴在她身旁密密说着话,沈嫣和小青扑在林潋床前,看那脸色,像小林潋归西了似的。小林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腿微微曲着,紧紧咬着牙抬眼望向阿堇,额上一趟一趟的冷汗。
阿堇也顾不上自己一路奔走得脸红心跳、发丝乱飞,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直接按在林潋脖子边把颈脉,“外伤?内伤?流血?”
“没有,”林潋被她冻得一缩,声音颤抖,“就是跪久了,腿麻。”
阿堇轻着手,从脚踝开始,一点点地往上去按林潋的腿,边摸着小腿骨边谨慎望着林潋,林潋皱着眉,没作声,一路按到膝盖,林潋忽然闷哼了一声。沈嫣忙叫,“怎么了?”
阿堇两手覆着林潋两个膝盖,感受皮肉下覆着的骨型,沉着声,“好像错位了。”
沈嫣惊道,“骨头错位?”
远处的大宫女也一惊,本是要罚林潋跪两天小祠堂,锁着门不让人进的。娘娘顾念着她的腿伤,罚跪府门露个面就算了,而且林大小姐和王妃几乎立刻就回来了,“林氏…跪了还没有一个时辰啊?!那,她那丫头也一起跪的,怎么她没事?”
沈嫣扭头,眼里含泪瞪着宫女,“林氏腿伤过!”
宫女不解,“不是伤的小腿骨吗?”
沈嫣站起身来,愣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宫女,“原来,你们是知道她腿伤的?”
一室静默,宫女几次开口无词,叹了口气。阿堇拉了拉沈嫣,“应该是为了避开小腿疼,跪的时候把全身的力就压在膝盖上了。你刚才怎么把她挪进来的?”
沈嫣忽然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潋潋站不起来,我让人把她背进来的。”她拉林潋起身的时候,林潋好像完全使不了一点力,整个人压着她。林渊和青玉撑着林潋,沈嫣还是拉不起她来。几个人仿佛在拖一条尸体。
阿堇无奈摇头,都知道她腿伤了,不清楚伤情的时候怎么能让人去背,再去拉扯她腿,怎么不拿个门板抬进来呢?
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阿堇问,“叫大夫了吗?”
小青忙说,“叫了叫了,应该快到了。”
阿堇点点头,“那你去看着,准备木条、纱带、热水,去我房里拿柜子上那个止痛的膏药,大夫来了可能要用的。”小青连忙站起来,撑着膝盖也痛哼了声。
林潋递出手拉了拉小青,白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你吩咐别人去,自己回去躺着。等一下叫大夫给你也看看,留了后患我不要你了。”小青拨开她手出去了,阿堇喊了个小丫头跟着她。
沈嫣泪汪汪地望着林潋。青玉报告完了,林渊走过来,跟着沈嫣沉默地望着林潋。林潋白着脸撑起笑,“又不是第一次接骨,喊一通就过去了。”
阿堇摸摸沈嫣手臂,小声道,“别担心,比上次轻多了。就算真的错位,一驳就能好的,她躺两天就没事了。”
林渊拉起林潋的手,捏了捏,没说话。上次大夫也说只是骨裂了,不是断了,躺两个月就好了。没想到刚好了半年,又跪伤了。这次比上次轻多了,躺两天就没事,却谁知这次好了,又有什么事出来?
林渊一直没细问六王府的事,一来她是外人,二来她也放心——皇上护着、瑜妃疼着、王爷又和潋潋好,内院只她们两位妻妾,要争风吃醋都没处吃起,还能出什么事?这次瑜妃的一场罚,确实打了林渊个措手不及。
刚才她听青玉所说,才知道瑜妃娘娘有眼线在冬苑里,她安给潋潋的罪名,她自己都知道是假的。那么潋潋这场罚就不过是个幌子,做给人看的。但就因为是个幌子,才更让人心惊。瑜妃无意伤潋潋,却只因为潋潋能够伤,伤了有用处,她就还是被伤了。她谨言慎行没用,她根本无需做错任何事。她就像一块唐僧肉。唐僧被吃,不是因为妖怪恨他;唐僧没被吃,也不是因为他德厚善良。
是因为他有人护着。
林渊对宫女拱手,“姑姑辛苦。今日罚也罚了,我妹妹也知错了。王妃这里忙着,姑姑不如先回去跟娘娘覆命吧。”
宫女本有点为难,只罚了这么点时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见,不痛不痒的,白搞了这么一出。但林潋也真伤了,王妃也真疼了,再留下去也无用。宫女无奈,只好再一次表明来意,“今日伤了林氏,确实是无意的。王妃若怪罪,都是奴婢失了分寸,娘娘绝对没有要伤害林氏的心。请王妃体谅,我们娘娘也是为难。皇上三番四次地听见六王府传出这些荒唐事来,气得不行。你说龙威压下来,娘娘怎么能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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