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宇拢了拢被子,笑着闭上眼睛,“说好了样品都是我的哦。”
“钱分我就行。”
“潋姐,你真的好铜…嗷!”
“我这叫自立,谢谢。”
***
窗前榻几上的油灯,一点绿豆大的火光,小小一粒,光滑的,一时闪到左,一时闪到右。它飘到右边了,左边那块空气还留着个残影,亮白的,像无端抠走了一块。
“让我猜猜,你是居然在为他消沉呢,还是居然在为她消沉呢?”
沈嫣木头似地仍看住那灯火,定了一会儿才愣愣地转过头来,看见阿堇刚熏好了床褥被子,倚在床边上抿着嘴笑着望着她。
“什么?”沈嫣的眼神仍没聚焦。
阿堇霎时收起了笑意,不是吧,真伤心了?阿堇柔声道,“你怎么了,妹妹长大了,当姐姐的还居然舍不得吗?他们总该有这一日的,他们感情好才好呢,你也不用怕王爷不护着她。”
沈嫣眼睛飘了两下,又盯住了灯火。是啊,为什么,是因为潋潋以前总黏着她吗?这几日潋潋腿伤了,她们分了房,沈嫣这房里,竟像是被撕走了一块。
现在潋潋去黏别人了,她于是知道撕走的那一块,不会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沈嫣讷讷道。
阿堇没好气,“我说,过来睡觉。”
沈嫣直板板地躺在床上,身上直板板地铺着被子。床帐垂下来,隔断了外面的空气。屋里的灯火熄了,空无一人的屋子仿佛一下变长了好多,凉风轻轻游移,一点点透进床帐里来,呼…嘶…嘶…阿嫣…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肩膀会有点暖暖的、软软的,扭头过去,会看见她的手压在脸下,月夜下白白的脸鼓着,用气音叫,阿嫣…阿嫣…明宇…一样柔软的表情。
沈嫣一怔,眼睛用力眨了两下。不见了。
心里有只手握着,不痛的,只是紧着、紧着,一颗心伸张不了,连带着呼吸也越来越轻促。仿如溺水。
沈嫣沉在湖底,一室四方的湖冷清而冰凉,湖面的光幽幽流着,墨蓝一点点淡了,又淡了,蓝得透明,湖底漆黑的珊瑚礁石慢慢幻化回紫檀木柜子、桌子、椅子,身旁的床上小矮橱回来了,粉白微蓝的墙也回来了,端正而无辜地立在她四周。
到底是什么压了她一晚?
阿嫣…“阿嫣…”
一只素手掀起一点点帐子,林潋塞了半个脑袋进来,见沈嫣眼睁着,笑道,“阿嫣,你醒啦~”
她心情这么好。
阿堇帮着起了帐,林潋盯着慢慢撑起自己的沈嫣,连忙给她披披肩,“睡不好?你脸色这么白。”
沈嫣缓了口气,靠在床头望着林潋。潋潋披头散发,还穿着里衣,看来一掀被子就跑过来了。沈嫣伸手帮她这里抻一抻,那里顺一顺,“怎么弄成这样?明宇呢?”
“哦,他呀,”林潋大大翻了个白眼。
那死小贾,知道他小,可是也没这么小吧?林潋今早起来手在被子下无意识一甩,摸到一手冰冰凉的,「小贾你!给我起来!你多大了还尿床!」
黄明宇不知从什么梦里一下惊醒,面红耳赤地喘着气,睁眼看见林潋,忽然跟见了鬼一样,「呜哇哇小青啊不怎么变成潋潋潋…」
「潋你个头,给我起来!」
「啊啊啊啊你不要碰…」
「你得赶快换袴子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换啊啊啊,我我要洗澡!」
「一大早洗什么澡,浪费柴,不洗!」
「我要洗!我是王爷我要洗澡!」
结果!连被褥也不给人换,一弹起来就哭丧着脸推着林潋把她甩出了门,自己在里面鬼哭狼嚎地叫热水澡盆。王爷了不起啊!王爷还尿床!
林潋没好气道,“他昨晚去我那睡了,一大早的闹着要洗澡。”林潋趴在沈嫣的被子上,“我们自己先吃早点,留点给他带着在马车上吃吧,他今天早朝肯定要迟了。”
洗澡…沈嫣略一怔,立刻笑回来,伸手帮林潋顺着脑后打着乱圈圈的蓬蓬头。林潋抬起头,阿嫣睫毛下垂,眼光蒙蒙地望着她。阿嫣今天好像特别温柔。林潋侧着脸靠在沈嫣肚子上,连被子一起软软地压着一大团,舒服~
“潋潋,你不要洗澡?”
“睡一觉就洗澡?”林潋笑道,“谁像那位爷那么娇贵。而且我哪有时间…诶阿嫣,等一下我跟你说件事。如果这个弄好了,府里皇后的人也不用你操心了。”
沈嫣轻声道,“你怎么还有心思记着这个?”
“这也是我的府我的家呀,”林潋巴巴地望着沈嫣,这也是她的根,她的未来,她不想走。林潋慢慢地数着,“你也在这,小贾也在这,我怎么能不记着。”持正了吧?王爷王妃都没数漏。
沈嫣神色柔和,“潋潋,你真是大人了,我很高兴。”
林潋趴在沈嫣肚子上,握着她的手,十指交握,阿嫣的手还是比她大。阿嫣说她长大了,但她自己知道,她的自立计划还只是一个雏形,她离大人还远着。但是,也近了一点点了。林潋淡淡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路长没关系呀,阿嫣和她一起走就好。
阿堇皱着眉望着沈嫣拉扯着一脸的笑意,眼下乌青如同厚重的云,层层叠叠,遮盖着云后眼里,落不下的一场雨。
四十一章
盛京天子脚下,贵族皇子遍地都是,小市民都习惯了,甚至张口就能数得出各个皇子出行马车的风格——泽王府的最为威风,通常是两乘大车,前面总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厮先行开路,高声嚷着“行人避让,行人避让,这位婆婆,对对麻烦让一下,哎小心别摔了。”
六王府的马车通常是单乘小马车,飞快地钻着街上的空子往皇宫奔去,时而甩过路旁的小摊贩,小六王爷从马车里噗唧挤个圆脑袋出来,扶着歪歪的冠大叫,“抱歉抱歉啊,我迟到了,去我府上拿赔金。”
而四五皇子府的马车…市民们歪一歪头,有见过吗?
当然有的,此刻正有一架四皇子府的小马车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穿过,走一步,停一停。上次林大小姐骑马飞回六王府,不到半盏茶时间,而现在,两盏茶过去了,四皇子府的马车仍堵在盛京最繁华的观前大道上。
“六王府好远哦,”车窗的小布帘被撩起,探出一张年轻女孩的脸来看市集闹景,大眼直鼻,五官细致深邃,一看就不是大盛的水乡女儿。
身后伸来一只手,把女孩拉回去坐好,“我说的话你听见没?你要跟着来也算了,只是到了那,我叫人你就跟着叫人,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别人跟你说话听不懂就笑,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知道了吗?”
“为什么?”
媞娜挑起一边眉,予熹转开脸,嘴巴噘得老高,“哦。”
媞娜叹了口气,小孩子,看来还气着自己要赶她回北月。Yussi家里刚给她找了人家,转头她就悄悄混进了北月来参加婚礼的使团,跟着过来了。人直接站到媞娜面前媞娜才发现,连忙传信回北月报平安。阿叔阿婶自是气得发抖,让媞娜找个柴房把这魔星关起来,等媞娜婚礼过了就拿个笼子押予熹回去。
那自然是气话,Yussi家里虽不是大富,自小也是千娇万宠的。柴房不至于,但媞娜能给Yussi的也没多少。媞娜自己本只是郡主,为了联姻才封的公主,万万不敢在大盛造次。只好求了四皇子又求茹嫔,勉强给Yussi找了个近着自己的小院子关着她。
现在使团准备回去了,Yussi很该走了,媞娜不敢让四皇子府为她长久地多养个人。但自从媞娜让她收拾东西,Yussi就一直跟她生闷气生到现在。
“Yussi,还气着我呢?”
“我叫予熹,我都会写了。”
媞娜失笑。予熹,据说是六王妃给她起的名字。予熹就予熹吧,还能叫几天?“予熹,那你到了六王府,要按着这里的规矩,不要乱说话。你堂姐没什么能力,闯了祸真的保不住你。能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回去,我就算对阿叔有交代了。”
予熹有点难过地望着媞娜,她从小喜欢跟着堂姐,堂姐跳舞厉害,长得又漂亮。予熹最希望的,是自己长大以后变成堂姐的样子。大家都说她是小版的媞娜,予熹很高兴。
但这次来大盛,堂姐不一样了。她还是漂亮的,却被压扁在一幅美人画上,只剩一个永远不会变的笑容。从前堂姐会说,Yussi你看我新编的舞,Yussi你喜欢,堂姐给你赢回来。现在她说,堂姐没能力,堂姐真的没办法,我又能怎么样呢?
予熹听说他们的王不想真正的公主远嫁,所以挑了王族里最美的堂姐来联姻。堂姐当时不肯,她和一个哥哥相爱着,可哥哥转头便娶了公主。然后堂姐来了大盛。
“我知道了,”予熹说。她不想走,她还不想回去嫁人,但她也明白,堂姐不再是她的避风港了。予熹在心底叹了口气,走就走吧,她真不想做的事,在哪都没人逼得了她。她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堂姐。
反正她把自己的首饰都带出来了,一路卖着卖着,也够玩一阵的。世上又不止北月和大盛两个地方,还有南泰、西翎、东樱,那么多的地方没去过呢~
只是离开大盛前,她想再见一次六王妃。她记得六王妃长得很正气,但说话很温柔,王妃写的字很漂亮,她说予熹自己就可以是光。她告诉予熹,女孩子读书写字的时候最美,因为肚子有学识样子就好看。她没说予熹长得这么漂亮,找个有钱的就好了。
予熹的名字是六王妃取的,但六王妃的名字她还不知道。那天她们有说过吗?予熹不记得了。今天至少要问问她的名字,以后予熹走了,还能给她写信。
用汉文写~六王妃不会笑她的。
***
六王府湖北的雪园凉亭下…“再挂左一点,上面一点点。”
阿堇站在亭内一张高高的台子上,拉长了身子,手上举着彩带在檐下比着,“这样呢?”
“好好,你小心点。”沈嫣牢牢抱着阿堇的腿,林潋在她们身后有点无措地张着臂,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阿堇勾好了彩带,爬下台子,见沈嫣紧张兮兮地一直扶着她,笑道,“夫人这样疼我,别让我来挂呀!”
沈嫣终于放了手,大大松一口气,“别人我又不能自己去扶着,看着更危险。”
阿堇指了指林潋,“你让二夫人去呀,她比我高那么几个头,白吃饭不用干活呀?”
林潋笑着上前帮阿堇拉衣服,“就是,而且弄这些还是为了给长姐庆生的,更应该我来挂了。”
沈嫣笑道,“其实林渊哪里喜欢这些,都是弄来我们自己看着开心的。”说着转身捧起剩下的彩带交给下人。林潋立刻收了脸上的笑意,望着沈嫣的背影。阿嫣在转移话题。
阿堇凑到林潋肩旁,小声道,“就是偏心你,牛马只好都我来当了。”
林潋给她一个淡淡的笑。是吗?
自从林潋和小贾尝试行房失败那晚以后,林潋总感觉阿嫣有什么变了。阿嫣对她还是很好很温柔,担心她的腿,关心她有没有早睡。但阿嫣洗澡…锁门,阿嫣睡觉…锁门,阿嫣早上起床换衣服…让林潋去餐室等着,阿堇一伸手拉出个三折屏风挡住她。
林潋撒娇倒在阿嫣腿上,阿嫣把她扶起来,继续笑着和她说话…
林潋一次靠过去挨着阿嫣肩膀,对着她耳朵说话,可能喷了点气到阿嫣脖子上。阿嫣整个人一僵,自以为不明显地推开了林潋,直接站起来坐得离林潋远一点…
但是林潋留在自己房里看书,阿嫣又会过去找她。阿嫣还是喜欢和她呆在一起的,阿嫣只是不想碰到她。今天她硬要阿堇上去挂彩带,应该也是因为不想像抱阿堇一样去抱林潋罢了。
那晚,海棠说阿嫣半夜还去看过林潋,证明那时阿嫣还是不介意两人睡觉时相见的。林潋记得那晚过后,阿嫣脸色非常白,头疼发冷,小小地病了一场。那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只因为阿嫣知道了林潋和小贾睡了一晚,为了不知什么原因就要避林潋了?可她和小贾以前也睡过啊……
沈嫣吩咐好下人,转身回来道,“我让她们去准备两条船,林渊应该快到了,等明宇下朝回来,我们游一下湖吧。今天安静漂一下、聊聊天就算了,免得宫里以为咱们整日没事就知道疯玩。中午在南榭摆个常宴,林渊前几日生辰,府里大排宴席的,她应该也吃腻了。”
林潋说,“我们不是添了条船吗?长姐来了直接下湖。等小贾回来他自己一船,谁知道他被皇上扣到什么时候。”
沈嫣温柔笑道,“不要这样坏,等一下他又哭了,说我们不等他玩。”
林潋跟着沈嫣拉起嘴角。等小贾回来再下湖,四个人两条船,小贾和长姐不能一船,林潋和阿嫣就一定得拆了。阿嫣等的其实是这个吧?
沈嫣不太敢看林潋的眼睛,背过身去看亭檐下的彩带,挂正了吗,歪了吗,潋潋是察觉出来了吗,还是没有…如果没有,为什么潋潋眼里好像有点落寞…会不会是因为,明宇自那晚后,没再去过潋潋房里,又自己回书房榻上睡了。
沈嫣不知道该希望林潋的失落,是为了自己的疏离,还是为了明宇的。如同她也不知道自己对林潋的距离,是因为想远些,还是怕太近了。
她只知道,潋潋自那晚后,不再是小孩了,而大人间的亲近,需要有明目。比如她和阿堇,是主仆;她和林渊,是好友;她和潋潋,从前是姐妹…但姐姐不应该心痛妹妹的成长…说到底都是沈嫣自己莫名其妙,连最应该有占有欲的男女之情,比如她对泽王,也都不是这样不讲理地痛的…潋潋她,到底和所有人有什么不一样…
“夫人,”青玉站在亭外福身,“四皇子妃来拜访。”
沈嫣一惊回神,四皇子妃…“啊四皇子妃,哎呀,我们都还没去赔罪,她怎么来了。可今天…”
青玉笑道,“夫人别急,皇子妃说那日咱们府有急事,后来没听说弄得怎么样了。她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我把她带来雪园吗?还是夫人在房里正堂见她?”
“那就在这里吧,省的等一下林渊来了,我们又走了。大家找来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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