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笑,“那她为什么要暗中派人去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家长女,为泽王妃脱罪?她就那么确定泽王妃害过颜氏?她又怎么知道一定有人害过颜氏?”
瑜妃抿着唇,心里戚戚然,想起这串佛珠之所以送到颜氏手上的来由。当日是泽王来宫里给颜氏争侧妃,得罪了陛下,皇后在一旁也慌了,连忙赶了泽王出去。后来陛下平复下来,还是给怀孕的颜氏送去了不少赏赐,皇后就是这时拿出了一条佛珠手串,说要给颜氏静心。
手串原是陛下赐予皇后的,皇后再赐予颜氏,这么一重重的皇家赏物,谁敢查。这串佛珠一看就是皇后的旧物,难怪一波波的太医去泽王府里查,愣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非得陛下亲自出手。
可是就算泽王偏宠,就算泽王因此得罪皇帝,皇后也大可以训诫泽王,大可以跟他讲明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他知道他偏宠太过,对他自身有害,对颜氏也绝非好事。她可以讲的啊,为什么直接就出手了结了颜氏……
瑜妃不忍地摇着头,“得不偿失,现在泽王那孩子,心都死了一半了。自己的母后,毒杀了……”
皇帝冷笑一声,“她算什么母后,当年看她心疼明德失了母妃,总是去关照他。朕想明德跟着她也好,终究是正宫皇后。可这么多年来,你看她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把明德扯得跟个傀儡一样,七尺男儿,一点魄力不见,就知道围着女人转。”
瑜妃轻抚着皇帝的手,温柔劝道,“泽王还是很能干的,龙生九子,若是个个都跟老六一样,陛下可不头疼死了?”
说起黄明宇,皇帝倒是一笑,像是拿那孩子没办法,“明宇这样调皮,对自己的王妃倒是心疼,还敢跑去皇兄府里英雄救美。”
瑜妃瞄了皇帝一眼,不敢接话。皇帝失笑,调侃道,“你都能知道的事,我不知道,这皇帝是不是白当了?”
“臣妾不知道什么事。”瑜妃眨了一下眼睛。
“那你怎么病的,不是给他俩气病的?”
瑜妃默默无语,皇帝拍拍她的手,语气缓和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失了和气的。”
瑜妃随着皇帝的话轻轻点头,眉心还是拧着,又问,“陛下跟泽王提了佛珠的事,那以后他怎么面对皇后?”
皇帝笑着抬头,点了点瑜妃额头,瑜妃微微一躲,“陛下!”
“我看你是真病了,宫里的事就这样一概不问了?”
那日皇帝和泽王聊完,泽王刚离开,皇帝立刻下旨,没收多年来赐予皇后的所有佛具佛像,让她留宫反省,没有旨意不得擅自出坤德殿。对外只是说皇后染病,须得静养,不得探视,没提皇后左右刑部审讯、污蔑林渊、毒杀颜氏的罪行。
皇后还不能倒,泽王在朝堂上需要靠她手里的人脉帮他。皇后接到闭宫旨意,自是闹了一场,要求见陛下明言她的过失。陛下没见她,倒是泽王去过。现在他无论问皇后拿什么,皇后一定无条件双手奉上。毕竟他是皇后的最后指望了。
瑜妃神色黯然,皇后就像老四,咎由自取是真的,可陛下一点都没打算顾惜他们,却也是真的。
皇帝拉起瑜妃的手,牢牢地捏了一捏,“小傻子,想什么呢?都是为你们,你还替别人不忍?”
瑜妃回握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无力的笑,“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也不好受的。”
皇帝微笑道,“只要你们母子好,明德也好,我就算对得起‘你们’了。”
瑜妃怔了怔,垂下眼帘,她想她知道皇帝说的对得起“你们”,指的是谁。从她入宫那日开始,身后便拖着一抹淡淡的倩影,身前笼着一层薄薄的回忆。或许陛下从未真正撇开过那些,单纯地看过她一眼。
但那也不要紧了,现在在这里的唯有她。她自己说过的,活着不易啊,既还活着,就不能辜负这幸运。
三日后,皇帝有旨,追封颜氏为亲王侧妃,御赐之物全部随葬,以示哀荣。另封泽王府小郡主为建安公主,愿她平安长大。
又过了一日,林渊从牢里出来,入宫面圣听旨。她的软禁罪和谋害皇嗣的指控都一笔勾销了,只剩下个纵火伤人的罪责。证据确凿,林渊也认罪了,本都不该需要皇帝亲自处理。但就是这么一桩普通的案子,皇帝的宣判圣旨却写了快两个时辰。
林渊离开以后,皇帝书案上多了厚厚的一叠玉版宣纸,最上面一张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治军手札》。从大盛各个边疆塞道的防御薄弱点,到军队编制的隐患,再到盛京城内的军防缺口,再到军需收发运输链上的贪腐黑洞……每一页都写满了工整的小楷,细致得像一把剔骨刀。
皇帝的手掌覆在纸上,半晌低声叹道,“可惜了,偏是个女儿身。”
旁边的大公公轻笑,感慨道,“林大小姐天纵奇才,有勇有谋。依奴才看,她既不生在皇家里,可不幸好生是个女儿身?”
皇帝一下笑了,抬眼看他,“你这老狐狸,朕没你这样小气。”
大公公垂首笑着,“陛下心纳百川,自然不是老奴能比的。今日一见林大小姐,就连老奴这样的小人,也不得不打从心眼里敬服。这样的人才,又如此忠心,无法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确实是可惜的。”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着那叠《治军手札》,沉默片刻,缓声道,“让暗卫派人,一生护她平安。但她不能离开大盛一步,她若执意出境…”皇帝目光冷下来,声音低沉如铁,“不用来报我,就地诛杀。”
大公公敛眉,恭敬行礼。
林渊从皇帝殿里出来,由宫人领着沿东路而行。一路青黛瓦、朱红墙,灰蓝的天压着灰白的石砖地。经过四皇子污蔑她的欲雪阁,经过曾无数次参加过宫宴的御花园,再到昔日潋潋伴过皇子们读书的北书房……身旁宫人们肃肃走过,步履无声。
这个皇宫,她从未住在这里一日,从未上朝一日,但她的根、她的命、她一生的因缘际会、她从前幻想的天高地阔,全都缚在了这里。
从未想过终有一日,她成了最先逃跑的一个。
予熹早等在宫门外,身上还穿着牢里的那套丫鬟衣裙,眼圈这几日就没消肿过。她身后站着林潋、阿嫣、青玉、媞娜,连何昱深都来了。
“小何,”林渊先叫他,何昱深拱手。予熹快步迎上来,上上下下地检查她,嗓子发紧,半晌才问,“…成了吗?”
林渊扬了扬手上的圣旨,唇角一抹浅笑。予熹猛地一扁嘴,扑过去搂着她大声嚎哭起来。众人围过来,都不免又哭又笑,眼泪笑声混作一团。
青玉擦着眼泪问,“到底怎么判的,是不是完全没事了?”
林渊抱着予熹,安抚地对青玉一笑,“没事了。”
林潋连忙伸手去拿圣旨,林渊手一紧,捏着没给她,“不准哭啊。”林潋挂着泪连连点头,林渊笑着放了手。
云纹描金的圣旨沉甸甸的,黄绢带子拉开来,圣旨缓缓展开,只有寥寥几行:
「林渊纵恣失德,纵火焚寺,行径狂妄,悖逆纲常。着即赔银修葺寺庙,恢复旧观,以赎其罪。并令择日离京,遣送北境,三年内未奉诏命,不得擅返。」
第七十章
何昱深转入母亲的院子里,远远见几个林府的丫鬟候命在庭中,一见他来,齐齐福礼,“何公子。”
何昱深点点头,母亲的房门关着,他坐在外面一株老榕树下,叫人不必通传,自己抬头看那一树的浓绿日光。林渊出事以来,母亲一直担心着,如今终于见到了。
林渊倒是比他所想的快些,没多久就从房里出来了,轻步走过来,背着手站他身边抬头一起看斑驳的树冠。何昱深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身,“渊姐,多谢你来和我母亲道别。”
林渊笑道,“我不是来跟何夫人、也不是来跟你母亲道别的,我是来找我朋友,叫她得空了,来北境找我散散心。”一句空荡荡的安慰——何夫人的身体,连城郊都去不了——但唯其不真实得根本没人信,林渊却还愿意说,反倒显出一种纯粹的美好来。
何昱深微笑,“好,那我不虚替母亲谢你了。现在你的另一个朋友送送你出府,可以吧?”
“不用了,进去陪你母亲吧。”
何昱深知道林渊最近已道别太多,也不再坚持,拱手道,“渊姐,一路平安。”
林渊还了一礼,“小何,所有的事情,都谢谢你。我逃走了,以后这里唯有靠你们了。”
何昱深沉静道,“朋友之间,不必多言。”
林渊笑了,一拳甩他肩上,“等你来北境找我喝酒啊!”
何昱深笑道,“到时候若再比箭,渊姐可要让让我。”
那年四月,六王府初建,他们齐聚庆祝林潋十六岁生辰。也是那日,何昱深第一次见识到林渊的箭技,四箭齐发,意气风发而无比霸道;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林潋的袖里箭,聪慧狡黠,同样有野心。对于何昱深来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日晚上他们一起为林潋放天灯,何昱深许愿情谊永不变。现在想起来,老天爷原来不是不眷顾他,他的愿望是已经实现了。
“林大小姐。”
林渊正了正神色。何昱深认真道,“今生和大小姐无缘,但整个盛京里,唯一让我真心折服,知道自己一生无法望其项背的,唯有大小姐。”何昱深微退一步,深深一鞠,“保重。”
林渊微笑,亦是深礼,“我敬重的人也不多,你算一个。何公子,保重。”
何夫人的屋里长期地氤氲着一股药香,大盛人的病,尤其是女眷,最是不能开窗的。大盛的大夫们仿佛有个不明文的规矩,女眷的病,拿四面不透风不见日头的墙捂一捂,俗称“养一养”,自然就好了。天长地久地养着,养得何夫人的皮肤是浮浮的白,一手摸上去,皮下的肉像是水掺多了的桂花糖糕,滑溜的不成形。
然而何夫人的思想,比她的身体要坚强得多。此刻虽红肿着眼,还没从林渊离开的伤心里缓和过来,也强打起精神关心儿子,“昱深,渊儿说,你有自己的主意,让我给你一点时间,不要催你。是吗?”
何昱深缝着一个柔和的笑在嘴上,避重就轻道,“母亲从未催过孩儿。”
何夫人牵着他,手上轻轻一拍,不让他顾左右而言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没有。”
“当真?”
何昱深淡笑道,“真的没有,只有一根刺。现在也不急着管我的事了,正好等儿子用血肉把它捂软了,不痛了,儿子跟母亲说,好吗?”现在确实是不忙着他的婚事了,没道理林大小姐这头刚“流放”,何府那头就另找人,显得薄情。
何夫人倒也不是急,但终归心里不定,“到底是谁,竟看不上你?”皇后都看得上的女婿。当然这个不能提,宁和公主都已经嫁了状元爷了,婚前的事只当作是统统没发生过。
何昱深失笑,对母亲撒娇,“我也奇怪呢,母亲看看,儿子是不是越大越长歪了,姑娘们都不喜欢了?”
何夫人身边的大侍女一下笑起来,“哪里呀~放眼全盛京,还有谁比得过我们公子。”顿了一顿,又道,“除了六王爷~”夸了公子帅,又拉了小王爷来垫着,不惹事。
何夫人也确实爱听夫人侍女们夸何昱深帅,女眷们夸何昱深的为人、学识,都作不得准,那需要外面的相公来夸;唯有样貌,在内院里是可以隔一辈地开开玩笑的。
何夫人直起身来探手打了侍女一下,笑道,“我们喜欢小六王爷,人家瑜妃倒喜欢我儿子呢,从小就让你做小六王爷的伴读。”
这个何昱深倒从不知道,“是吗?”
“可不是嘛,那时你才多大?刚读完几本经,字都没认全。小六王爷当时可让人头疼,瑜妃见都没见过你,知道你一定制得住?”何夫人想起小六王爷和他的两任伴读,又笑了,“不过陛下和瑜妃深知自己儿子脾性,两任伴读都选得是好。后来那位林二小姐,听说小六王爷也是只听得进她的劝的。”
何昱深淡淡的表情,说不出是笑是哀,“二夫人自是不同别人的。”
何夫人搭着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常去她铺子的吗?最近怎么没听说了。”
“之前只是去给公主讨点东西,哄着公主读书。其实说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没道理我这个外人去讨二夫人的东西,回头拿来送人家小姑的。”
何夫人几不可察觉地抬了抬眉,之前昱深提起六王府那二夫人,可不是这样轻淡的语气:一时说二夫人是林大小姐最疼的妹妹,和林大小姐如何不同,又如何一样的出类拔萃;一时又说玉和公主如何喜欢二夫人做的东西,二夫人的点子如何新奇,东西如何精致。一次他在何夫人面前好似无心地叫了声“林潋”,何夫人还没说什么,他先赶着解释,说在六王府他们全都互称名字,连王爷王妃也是如此,讪笑一下,又拉林渊出来挡,说“都是渊姐带去的风气”。“渊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何夫人听不出来他同林渊比较熟,林潋只是个附带的。
当时何昱深还和林渊谈着婚事。
何夫人心下生疑,又试探了几句,问何昱深刚才见着林渊了没,又问他那新晋的二品夫人媞娜新宅如何。何昱深答说渊姐邀他去北境喝酒;谈起媞娜,说陛下的旨意下得急,新宅那边很多东西不齐备。林大小姐走了,缘系院倒是空了出来,跟着媞娜夫人的那个雯雯从前就是缘系院的,熟门熟路,干脆留给她们了,也好保着院子里一众丫鬟下人有个去处。说到这,何昱深叹了口气,“只是女眷的俸禄,母亲也是知道的,形大于实,一年不过折出来两百多银子,就算官家再补贴些,媞娜那一份还是不够的。”
何夫人话风一转,笑道,“那林潋不是个小金矿吗?她姐的院子,不帮着点说不过去吧?”
何昱深眉心一蹙,“母亲这话…她的钱,在渊姐出事这阵子,填山填海地不知去了多少。再说,朋友间的接济,终是不长久的。我倒认同潋潋说的…”忽然一窒,闭了嘴,直望了他母亲一眼,自觉不敬,终于垂下了眼睛。原来母亲在套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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