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钟的厨艺谈不上好,但程危泠从小吃到大,已经习惯,就连对方偶尔敷衍下厨,也不觉得难吃。
咖啡配蛋饼,程危泠在内心感叹了一句伏钟对于他喜好的完美把握,哪怕多年未见,也能很快捕捉到他变化的口味。
拉开餐椅坐了下来,程危泠先灌了一口咖啡醒醒神,随即注意到摆在伏钟面前的是一碗称得上朴素的沙拉。
若不是和伏钟一起共同生活过十多年,程危泠多半会以为伏钟是个苦行僧。
规律到跟时钟分秒针一般、一刻不差的生活习惯,和程危泠的食谱截然不同、刻板到离谱的素食为主,这人数年如一日地过,从来不觉得枯燥。
觉察到程危泠不赞同的目光,伏钟挑挑眉,“别挑食,也别挑剔我的生活习惯。”
“……”程危泠拿起暖呼呼的蛋饼咬了一口,“我从不挑食。”
手肘碰到一个小小的盒子,差点将它从桌面扫到地上,程危泠咽下口中的食物,抽了张纸擦干净手,这才拿起已经被推到餐桌边缘的盒子来。
“你的长命锁不是丢了么?我重新给你找了根项链,你戴好,不要再弄丢了。”伏钟抬抬下巴,示意程危泠收好。
程危泠打开盒子,指尖挑起项链——不知是什么材质,拿在手里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金属感让程危泠觉得这应该不是简单的装饰品。
看着程危泠将项链戴到脖子上,伏钟满意地收回目光,从餐桌一边拿起今天的报纸,边用早餐边看了起来。
前段时间唐人街那桩凶案已经告破,凶手自杀,逝者已矣,血迹斑斑的真相鲜有人关注,占据在报纸上的不过是角落里小小的一块。
这件事在伏钟眼中之所以与众不同,正因为被莫名卷入其中的程危泠。
按道理来讲,承接了他运道的程危泠根本不是这些阴邪之物能够近身的。可偏偏,程危泠不仅被缠上,还险些被伤到。如果不是他及时警觉先下手为强,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现在的道术世家已经沦落到连这种事都搞不定了吗?
伏钟的余光越过报纸上边缘,落到程危泠脖间泛着乌黑光泽的颈链上。
——算上这一道护佑,应该没什么事了。
# 卷二雪海燕
第16章
酒瓶碎在水泥地上,混合着残存酒液的玻璃碎片溅射开来,在夜色中映着路灯黯淡的光,如同散落的星屑。
一捧枯萎的海芋被人丢弃,腐烂的黑斑蔓延在蜷曲的乳白花瓣上,在夏夜的尽头,于锐利的碎片和尖刺中安然沉睡。
断了一边翅膀的幼鸟跌跌撞撞站在败去的海芋上,纤细的双足攀在干枯的枝茎,紧抓住这临时的港湾。
休息日的临海街道比平常热闹,入夜之后随着酒吧纷纷开张,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酒精的味道。
伏钟不习惯待在人多的地方,于是今天很早就结束了自己在海边吹风的日常活动。
街上偶有行人也是成双入对,更显得孤身一人走在街上的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伏钟在走过街口的拐角时,突然听到一阵幼鸟的鸣泣。
微弱不堪,像是随时就要断掉。
以神识视物的能力虽说解决了眼盲后大半的不便,但到底还是比不上完好的肉眼视力。
伏钟随着幼鸟的鸣叫声,在声音传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垂眼仔细辨认。
垃圾桶旁有一个小小的银灰色毛球,好像是一只很小的鸟,被遗弃在此处。
似乎是感觉到同类的气息,小鸟抬起喙,朝着伏钟的方向发出一连串清亮的啼鸣。
伏钟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怜悯终是战胜洁癖作祟。他蹲下身来,探出手摸了摸小鸟头上稀稀拉拉的绒毛。
感受到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暖,小鸟挺起胸脯,往伏钟的手心顶了顶。
——翅膀还受伤了……小可怜。
伏钟注意到小鸟一侧的翅膀以不正常的角度下垂,半长的飞羽掉了一小半,剩下的则满是红褐色的干涸血迹。
——夜晚的街道是流浪猫的地盘,这么小的鸟,离开父母,几乎没什么可能活下去吧。
伏钟摊开手,模仿着小鸟的叫声,发出相似的声音。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小鸟好像是听懂了,啾了一声,摇摇摆摆地爬上了伏钟的手掌。
浴室里不断传来幼鸟尖尖的啼鸣和伏钟温和的话语,程危泠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跟了进去看个究竟。
不得不说,他从来看不懂伏钟。
明明是很怕麻烦的冷淡个性,偏偏又很矛盾地心软,出门溜个弯也能捡一只流浪小动物回来。
在伏钟忙碌的时间里,程危泠在网上查了查小鸟的品种。
——雪海燕。一种栖息在冰封之地的鸟类,筑巢在险峻的山崖上,仅在夏天会迁徙到更为温暖的大陆。
这种鸟在这个城市并不常见,至少程危泠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一次也没有见过。
小鸟受伤的翅膀被伏钟用碘伏消了毒,又用几根棉签固定住,然后将剪成小条的防水绷带裹上去,还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剩下的羽毛经过温水清洗梳理,变得干净而整洁。
这小东西好像完全不怕生,啾啾啾地叫着,老想从水盆里爬到伏钟身上。这种不安分的举动被伏钟很快镇压,小鸟被伏钟的手指卡住翅膀根部,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肚子露出来,由伏钟清洗腹部的绒毛。
“我第一次看见鸟被洗澡,跟落汤鸡似的。”
程危泠看了一会儿看乐了。像是感应到程危泠语调中的调笑意味,屈服了不到一分钟的小鸟又开始尖叫挣扎起来。
“你别故意逗它,你小时候我也这样给你洗澡。”
伏钟将扑腾的小鸟按回去,无奈道。
“我小时候比它听话多了好吧?!”
“啾!!!”
平白无故被溅了一身水,伏钟伸手在小鸟头上轻轻一弹,让小家伙安静下来,又抬头看着旁边这个幸灾乐祸的大的,摇摇头:“”跟一只毛都没长齐的鸟较什么劲……”
伏钟忙着收拾捡回来的小鸟,周日做晚饭的任务自然落到程危泠身上。所幸独立生活了几年的程危泠厨艺不错,两人一鸟解决晚饭后,便一起窝在客厅里看电影。
洗了澡又烘干了羽毛的小鸟变得更蓬松,也变得更活泼,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灵活地在沙发上蹦来蹦去。
一部好好的文艺片被这个傻乎乎的小玩意儿闹得气氛全无,程危泠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恰好看到拉维发来的消息。
“程,理学院的前任院长这周三会回来开讲座,你要不要去听?要去的话我一起预约了。”
“不去。”程危泠冷漠打字回复,“我一个搞工程的每天在实验室累死,不想听这种加重大脑负担的讲座。”
“这老院长可是传奇人物,是从兵器工业转的理学,听说年轻的时候还上过战场……”
“你想我陪你去就直说。”
“好嘛,好嘛,陪我去啦。”
“嗯。”
打字这一会儿功夫,小鸟已经爬到程危泠的肩膀上,顽皮的小东西站在程危泠耳边,像个成精的哨子,发出“啾——”的一声大叫。
这一声尖叫震得程危泠左耳发麻,正要出手抓住罪魁祸首,小鸟却已经灵活地跳回到伏钟怀里,睁着一双黑豆眼,耀武扬威地看着程危泠。
把来龙去脉看在眼里的伏钟快要笑死,看程危泠有些生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他的脸。
“你也很可爱。”
此刻,伏钟的心情很好。
第17章
狭窄的楼道,灯光昏暗。
如果说潮湿是无法具象的禁锢,那此刻他正深陷在这无形的牢笼中。
程危泠低头看自己的手,无害的稚嫩意味着难以自保的软弱。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又回到那个不断重复的梦境中。
然而与以往都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出现逡巡往复的幼童的呼唤。
空气混浊的甬道里,回荡着两个孩子的嬉笑声。
看不见脸的小男孩拉着一个同样幼小的女孩,嘻嘻哈哈奔跑在雨水横流的楼梯上。
程危泠踮起脚尖,透过猫眼向外看。
小女孩跑动着回过头来的瞬间,程危泠看见那蓬松的红褐色卷发下,是一双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的眼睛,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动物,点亮了这死气沉沉的狭小空间。
家对面无人居住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条缝,刺眼的白光在惶惑的昏暗中洞开一道创口,幼小的女孩挥别了自己的玩伴,踏着轻快的步伐跑回来,拉开了半开未开的门。
门开了。
强烈的光一下子铺散开去,过于强烈的荧白让程危泠陷入类似于雪盲的视野空白。
忍着刺痛他眨了眨眼睛,在不受控制涌动的生理性眼泪中,看见白光中有两个女人的身影。
其中一位离门更近一些,她弯下腰来抱起咯咯笑着的小女孩,年轻的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而她身后的另一位则更深地融入在强烈的光线中,仅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和小女孩一模一样的卷发是如出一辙的红褐色,温暖耀眼,仿佛从未落下的太阳。
“砰——”
房间一侧的窗玻璃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程危泠扭转僵硬的脖颈,看向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
夜雨中,不断飞来的雪白鸟类扑动被雨淋湿的翅膀,一往无前地往程危泠所在的方向俯冲而来。
黯淡的白色影子像雪片一样撞击着窗户玻璃,那些过于脆弱的头骨和纤细的颈骨被冰冷的透明晶体挫碎。
鲜红色的液体喷溅开来。
无人能够按下盲从赴死的暂停键。
夜色被闪电切割成极致的一明一暗,尖锐的残光照亮整个房间的刹那,视野里的所有蒙上不祥的猩红色。
然后,在下一刻沦入虚无的黑暗。
被困在噩梦中的程危泠并没有想到,同一个夜晚,沉睡中的伏钟也被拽入了同一个梦境。
这是伏钟第一次梦到在此度过了十余年光阴的旧居。
雨季漫长的老城总是在夜间下着雨,房间里的墙纸受潮翘起了边角,灰黑蜷曲的边缘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腐朽的气息,昭示着这里已久无人居住。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一半身躯被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另一半身躯沉浸在浓郁的黑暗之中。
幼小的程危泠踮着脚,趴在门上透过猫眼专注地看向寂静无声的楼道。
稚嫩的手指按在黑色的门上,指尖因为用力而丧失血色。
伏钟朝不断闪烁着白光的地板踏出一步。他想要朝程危泠走去,却被一只修长而冰凉的手臂圈住了腰。
身后的黑暗中,有人正环抱着他。
那个怀抱是如此的冰冷,被缓慢拥住的时候仿佛沉入粘稠和寒冷的乌黑泥淖。
正在发生的一切说不出的诡异,伏钟本能地想要燃起真火看清黑暗中的事物,而重伤的双眼却在这一刻发出割裂的刺痛来。
黑白颠倒的视野染上血的雾气,颤栗的瞳孔中映入最后一只撞死在窗玻璃上的飞鸟,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近些时日伏钟消瘦了许多,那只手臂轻轻松松便能将其环住。
伏钟在失去视觉的寂静中听见耳畔的低缓呼吸声,有锋利的尖齿和潮湿的软物舔舐上他颈上鼓动的动脉。
在血液被夜色中的捕猎者抽取之前,利刃刺入血肉的剧痛让他沦入黑暗的视野再次亮起。
伏钟低头看去,一柄长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将胸腔里那枚微微挣动的脏器钉死在血液浸泡的腔室。
温热而艳丽的血顺着如水的刀刃流淌下来,滴落在环抱着他的那只苍白手臂上。
视线尽头,门口那个背对着他的小小身影转过头来。
——不是他以为会看到的程危泠的脸,而是另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阿鸾,你为什么不救我?”
面孔的主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对伏钟问道。
埋入血肉的刀侵蚀得更深,僵冷的金属嵌进粉白色的胸骨,坚硬的骨骼发出钝涩的哀鸣。
“阿鸾,睡吧,我等你太久了。”
怀抱的主人贴着伏钟的耳侧,轻轻说。
伏钟在逐渐麻木的疼痛中,迟钝地想起,那声音的主人,正属于长大后的幼小孩子。
也许是来不及,也许是默许沉默,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人。
他的头无力地垂落,一道清晰的血线从苍白的下颌划下。
天青色的鸟羽纷纷零落,杂乱无章地扑了一地,如同被疾雨打落的竹叶,在彻骨的雨水中衰败。
“程,快起床,离讲座开始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
一个软软的枕头砸在程危泠头上,将挣扎在噩梦中的他硬生生砸醒。
闭合的视野中,黑暗散去,此刻他正被温热的暖黄色包围。
程危泠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
漂浮着白色絮状云朵的天空湛蓝,明亮的阳光从窗隙照入,洒在白色的床铺上。
他的好室友拉维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背包。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是他习惯了的普通早晨。
第18章
昨晚是连续半个月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失眠的夜晚,就算是做了一整夜噩梦,程危泠依然感到笼罩全身的疲惫减轻了不少。
拉维见他精神不错地坐在礼堂座椅上,手边罕见没带一杯咖啡,颇有些诧异。但看着萎靡了大半个月的好哥们重新振作,也十分欣慰地没有过问。
讲座按既定的安排准时开始,当主讲者在掌声中从幕后走到台前,坐在后排的程危泠盯着那张出现在灯光下的脸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被噩梦缠绕至今,他多多少少逐步意识到梦中所见的一切和现实中未来发生的事有些许关联,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到梦中的陌生人真实出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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