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程危泠有记忆开始,便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般际遇本注定着他的成长历程较其他孩子更为坎坷,但伏钟的悉心照料让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落差。
这也是伏钟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的原因。
从清醒过来的眩晕感中脱离出来,程危泠抬眼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并不在熟悉的宿舍中。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想了一阵,他想起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正在那处庄园中经历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整体以黑白灰为主,没有任何暖色调,显得十分僻静。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摆放得极为规整,透露出公寓主人喜好僻静的风格来。
这种感觉程危泠非常熟悉,他压下心底的惊喜和忐忑,飞快地掀开被子下床,推开卧室门便往外走去。
程危泠醒来之后没有看过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离开拉着窗帘的卧室,踏入客厅之后,方才发现此时已到黄昏。
落满夕霞的阳台上摆了一把摇椅,一个令他记挂许久的身影正靠坐在椅上,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
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程危泠就着傍晚的暮色一步一步向阳台上走去,就在他离阳台仅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摇椅上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慢慢地侧过脸来。
伏钟的半张脸落在夕暮中,金红色的光线描摹过他清俊的眉骨和鼻梁,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来。
他仍旧如程危泠记忆中那般丝毫未变,五年的光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那一刻程危泠情不自禁加快了步伐,几乎是快要跑起来一样朝着伏钟冲了过去。
“才刚醒就这样冒冒失失的,不怕摔跤吗。”
数年未见,程危泠的身形不再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单薄的模样,少年人的身骨抽条,身高增加极为明显,过去瘦削的肩膀也变得宽阔起来,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
不过长大了的程危泠却和小时候一样,在铺着地毯的阳台席地而坐,手臂圈上伏钟的小腿,下巴搁在伏钟膝盖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晃过去晃过来地撒娇。
“哥哥,你怎么来了?”
伏钟在阳台上坐了很久,饶是处于夏日,微风仍旧带走了一定的温度,程危泠觉得抱着的那条小腿几乎感受不到体温。
“你在学校留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我接到电话,说是你意外昏迷被送进了医院,就坐飞机过来了。”伏钟伸手轻轻抚顺了程危泠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你睡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说你可以出院,我才带你回来。”
“一个星期?这么久?”程危泠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就昏睡了一个晚上而已。
“你不该掺和进这种事里面。”伏钟略微附身,将程危泠扒在裤腿上的左手拉起来,看着他光裸的手腕说,“你摘了两次长命锁,第一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出事了。”
伏钟是很善于控制情绪的人,程危泠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此时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平静语气下的不悦,虽然很想说自己是被动卷入的,也还是忍住没有反驳。
在程危泠的成长过程中,伏钟对他可以称得上纵容,话刚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太重,于是温声补充道,“我现在还有余力照看你,等我不在了,你不能再这样轻易涉险。”
伏钟这一通话,程危泠听在耳朵里,却忽略了完整的意思,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又有离开的意味,立刻警觉地反握上伏钟的手臂。
“你又要去哪里?”
程危泠过于明显的反应令伏钟哭笑不得,“暂时哪里也不去。但你不能一直这么依赖我,我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
“危泠,你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人生。”
被人捡回家的弃犬总是会害怕被再一次抛弃,哪怕拥有主人的亲口许诺,也还是会担心有朝一日流落街头。
程危泠没有再说话,只是半支起身来,委屈巴巴地把头埋在伏钟怀里。
他很想问伏钟为什么离开五年,却到最后也没敢问出口。
# 贰
第14章
自伏钟回来后,两人的生活又回到既有的轨道,仿佛中间分离的五年从未存在过。
程危泠没有选择搬去和伏钟一起住,仍然和拉维一起挤在学生宿舍,仅有周末才会回家和伏钟一起度过。
拉维把程危泠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行为看在眼里,在对方即使在上课时间也不知第几次掏出手机、表情怅然若失地看着屏幕上静止的对话框时,终于按捺不住打开了八卦的话匣子。
“程,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把书竖起来挡住脸,拉维暗搓搓地凑过去用胳膊肘捅了捅程危泠。
对于好友过剩的好奇心,程危泠按灭了手机屏,无奈地解释道,“我每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实验室,哪里像是有时间搞那些有的没的?”
“不是吧不是吧,之前给你发个信息你最少隔半天才回,现在过不了几分钟就看一遍手机。”拉维一脸不信任的表情,“老实交代,在跟谁聊?”
“下课再和你说,不听课不会写作业会挂科的……”瞅着讲台上的教授频频朝两人的方向看来,程危泠压低声音警告。
重修的费用对于拉维这个穷学生来说俨然是一笔巨款,联想到这门课教授的光辉战绩,立马收起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听课。
好不容易熬完了近三个小时,到了午饭时间才继续起自己的八卦之路。
夏天快要过完,令人窒息的暑气渐渐消散,却还是无法驱散隐藏在四肢百骸之中的隐隐焦躁。
手握加了三倍浓缩的冰咖啡,程危泠猛灌了一大口,听着拉维一席叨叨,对他的想象力感到无语:“……收收你的想象力。之前和你提过的,我哥最近过来住一段时间,今天晚上我要回去,发信息是问问他想吃什么,放学之后我好去买菜。”
“啊?就是那个你说很多年没见的哥哥?”拉维顿时来了兴趣,“怎么突然联系上的?”
“前段时间我不是进医院了么,联系到他,就过来了。”
咖啡过于苦涩的味道几乎麻痹了他的味觉,程危泠放下杯子,转而拿起刀叉,在盘中切了一块牛小排,味同嚼蜡地继续午餐。
最近他的口味变得非常奇怪,而这一点,除了他自己,显然拉维也一起注意到了。
“你最近沉迷健身?每天除了咖啡就是肉。”拉维盯着程危泠的盘子,“三分熟?你口味变好多……”
“……是有一点吧。我最近晚上失眠很严重,白天只想睡觉,吃东西也没胃口。”
程危泠点点头,连续好几天每晚只能勉强睡上两三个小时,早上一睁眼只觉得累。而且这样的失眠完全是毫无理由的,近来他没有再做噩梦,也没有什么烦心事,睡不着纯粹就是睡不着。好在他一贯抗压能力够强,睡不饱也不至于整个人状态太差,虽然对咖啡的依赖程度似乎有些过头。
至于口味改变……程危泠只觉得大概是咖啡喝多了,吃普通的食物有些反胃,现在这样也没什么。
“你注意着点,不舒服记得去看医生。”好在程危泠看上去精神还挺好,拉维也没觉得有什么,随口叮嘱了一句。
按上指纹锁,门咔哒一声打开。
程危泠换好鞋,提着刚从超市采购的几袋新鲜食物踏入公寓。
客厅空空荡荡,灰色的丝绒窗帘拉了一半,一道雪白阳光落进眼睛,令人炫目。
程危泠先去客房换了身衣服,然后将东西拎到厨房,拆掉包装,该清洗的清洗,该处理的处理,很有效率地准备好今天晚餐的部分后,又把吃不完的用保鲜袋装好存进冰箱。
在程危泠收拾好食材,洗了个手准备离开厨房时,一转身看见了倚靠在门边看他的伏钟。
对方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一贯深邃有神的眼睛有些迷离,略微长了些的刘海从额头垂下来,遮挡住了泛红的眼尾。
“你没回信息,我就按你的口味买了这些。”
“头疼,睡了个午觉。”伏钟一脸孩子长大了的欣慰,笑着表达歉意,“没看到信息,睡醒才发现你已经回来了。”
“没事吧?”程危泠仔细打量了一下伏钟的脸色,没看出什么反常,但还是难掩紧张。
“没事。晚饭我来做吧。”
伏钟走过去拍拍程危泠肩膀,接着把人推出厨房。
他在程危泠面前一直维持着化形的伪装——既然是化形,所以无法被看出真实的状况。
这段日子伏钟虽一直在静养,但伤势仍然没有任何起色。每到夜里,双目的旧伤会一遍又一遍开裂,流出混浊的血泪,外加上上次动用法术受到的反噬,偶尔仍会不受控制地咳出血丝来。
他现在的体质越来越趋近于凡人,或者说正变得比凡人还不如。所幸程危泠并没有搬回来同住。若是朝夕相处,隐瞒起来会很麻烦。
伏钟不确定这衰弱的趋势会不会逐渐加快,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便会消散于世间。
人类的寿命虽短暂,但也有百年。他在程危泠的生命中,参与的不过仅仅短短二十载。
——也许他离世之后,程危泠会很快将他遗忘吧。
——就像他曾渐渐淡忘那人的所有一样。
第15章
高处所能赋予的安全感,是写进鸟类天性的刻印。
从破壳的瞬间开始,对于高空的追逐是本能,也是宿命,直至死亡时从流逝的风中坠落,粉身碎骨。
这座城市在漫长的岁月中仍保有大部分旧时的样子,并未被高楼大厦的钢铁森林侵蚀殆尽。这也是伏钟选择暂留在此处的原因之一。
许是活得太久,便开始变得怀旧。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面目模糊不清,唯有脚下坚实的土地和高悬空中的明月如旧。
睡不着的夜晚,伏钟往往喜欢挑个高处吹风。
此时,这座临海的塔楼顶端便是今夜他选择的落足之处。
塔楼荒废已久,高高的塔尖古老残旧,矗立在幽深的夜空中仿佛摇摇欲坠。不远处的海上袅袅迷雾升腾而起,在月色辉映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钴蓝色浅光。
伏钟坐在塔楼顶部的半壁残垣上,膝上摆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
这把刀的制式介于环首刀和唐刀之间,被锈迹裹满的修长刀身上,依稀可见一行铭文。
通常刻在刀上的铭文多为功勋的纪念或是主人的信条,而这刀上的铭文却是一句故时的承诺。
刀的主人死在太过久远的过去,背负着无尽骂名,以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死去,尸骨无存。到最后留下的,仅有这刀上的一句话,令伏钟还能勉强记得他的眼睛。
那猩红的眼瞳,像是熄灭前的火,又像干涸前的血。
“若身死魂消,此刀如吾残骨,长伴君侧。”
烈焰中淬出的长刀曾清冽如水,而此时月光落下,如同惨白的浮萍漂浮在锈痕上。
失去得太久,因而再次想起的时候,已不再感到心痛。
伏钟垂目凝视了这柄刀许久,然后将手指放在刀身上,轻轻一弹。
他等待了片刻,直至眼前的惨淡月色中,浮现起一道由烟雾凝成的飘忽身影。
刀中沉睡了许久的刀灵有着逝者的一抹残像,遥遥望去觉得无比熟悉,定睛看来却只见烟雾不断游移变换,难以看清记忆中曾真实存在过的面容。
“碣陵。”
伏钟唤到长刀的名字,悬空漂浮的残影缓缓落到他跟前。
“我的灵力趋于流失殆尽,这是我最后一次召唤你。”
面目模糊的影子静静地凝视着伏钟。
“我背叛了我的天命,想必身死之后,世间便再无我痕迹。因此,我将你托付给你一个人,也是将他托付给你。”
习惯了没有回应,伏钟继续说道。
“我似乎有一种预感,他正在被卷入一些不可控的事情中。我走后,若是你护得住他,就多护一些;若是无能为力,也没有什么。”
残存的刀影不能给予回答,惨白肃穆的月光中,锈去的长刀化为一条乌黑的细链,落入伏钟手中,有些眷恋不舍地,缠绕上他苍白无血色的手指。
另一边,与伏钟一样,程危泠同样是一宿未睡。
失眠愈演愈烈,闭眼等待许久依然等不来睡意,于是程危泠干脆选择不睡。
把笔记本电脑取出,窝在床上写作业倒也不算是虚度光阴。
一边在在线文档里写着小组作业,程危泠一边苦中作乐地想,希望第二天起床后和他同组的小伙伴不要被他的彻夜劳作吓到。
他没什么拿高分的执着,纯粹只是因为睡不着又无事可做。
就这样,程危泠看看文献,写写作业,很快磨到天亮。
关上电脑,他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走到床边,伸手挽起窗帘。
浅金的朝阳穿过窗玻璃,晃得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生疼。
程危泠放下挽住窗帘的手,任由帘布垂落,房间内重新陷入让人舒适的昏暗。他揉了揉眼睛,朝浴室走去。
随习惯在早上快快冲了个澡,程危泠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抬手抹了抹浴室镜子上的水汽。
熬了一整夜,下巴上冒起了浅浅的胡茬,程危泠走回卧室从包里翻出剃须刀,又站到镜前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没带剃须水回来。在镜旁的壁龛里扫了一眼,他挑了一瓶还没开封的剃须水。
拧开瓶盖,一股浅淡的竹叶香气铺面而来,程危泠深吸了一口。
——嗯,是伏钟喜欢的气味。
进行了一番晨间的仪容打理,程危泠朝镜中瞄了一眼,总觉得下唇两侧有一点不对。
凑近镜子仔细看了看,程危泠用手轻轻碰了碰下唇侧,觉得有些刺痛,还以为是上火。待他拿出牙刷挤上牙膏准备刷牙时,方才从镜中确切看出异样来。
他上牙的犬齿不知什么时候长得长了一些,牙尖也变得更加尖锐,闭合上嘴的时候,犬齿陷进下唇,这才是他感到刺痛的原因。
程危泠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犬齿,怀疑是不是自己熬夜熬多了产生了错觉。
待程危泠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房间出来,伏钟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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