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锐便没有再拒绝,他闭上眼睛,双手捧香高举,对着旷野里不知名的神,虔诚默念过祷言,最后深深鞠躬三次。
“一缕青烟通神明,三柱清香保太平;过往恩怨随风散,从此安康伴君行。”
这通话说完,薛里昂接过了薛锐的手里的香,用拇指和食指捻灭了猩猩红点的香头,把灭掉的线香扔进了司机已经收拾好瓦片和火盆的垃圾袋里。转身欲走,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非常自然开始解他哥外套的扣子。
薛锐没有阻拦,任由薛里昂把他的外套脱掉,回忆了一下之前的念词,“新衣换旧裳”,他想,薛里昂应该会把这件衣服也扔进垃圾袋,寓意斩断过往种种。
可他想错了。外套剥掉的一秒钟,冷风就把人吹透,未等他做出反应,带着薛里昂体温的大衣就披在了自己身上。
是忘记买新的衣服了吗?薛锐皱眉看着薛里昂,并未开口质询。
薛里昂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挺满意薛锐的配合,笑着打量罩着自己外套的哥,带着点大功告成的得意。随后,把那件跟着薛锐进了看守所、按照习俗应该丢掉的衣服,穿上了身。
因果哪是这么轻易就能切断的呢。薛锐用一己之力切断薛家的百年气运,成百上千人的命理被他生生移位,那些玄之又玄的业力会如何报应在这三魂七魄、血肉之躯上?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丢不掉、逃不脱的。
但无所谓。现在这件衣服在他薛里昂身上,薛锐作下的业他来担,薛锐沾上的孽他来偿,薛里昂觉得自己骨头够硬,还能帮他哥撑一下。
第99章
街边风景在飞快倒退。从看守所所在的郊区到启辰矗立的市中心,人和车渐渐增多,天空被高楼割破成不规则的图案,熟悉的颜色和声音,乃至气味重新从记忆里醒来,薛锐就这样感受着自己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
临近启辰大厦前停车场,升降的关卡栏杆抬起,副驾驶坐着的亓飞隐隐有些不安。车子缓缓驶入,这种不安也越来越明显。她皱眉环顾,发现这里停着的很多车看起来十分眼生,甚至有不属于本市的车牌前缀。启辰大厦周边的停车位不是很充足,经常会有来周边办事的人,把车子停在空着的员工车位,但是今天,好像停过来的生人有些过于多了。
车身已经一半开入,透过车窗,亓飞看到那些眼生的车子里,似乎有人在。
“不对,”亓飞突然出声,语气急切:“快退出去,这里有人。”
车上人很快反应过来“有人”是什么意思,薛锐被带走之后,启辰被围过几次,没有见到他,都不了了之了。今天他们又来,正对上薛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司机快速响应,换倒挡试图直接退出去,但是这一举动似乎造成了打草惊蛇,原先等在车里的人都发现了这辆车的不同寻常,有认识薛锐座驾的,立刻叫了出来:
“拦住!薛锐在车上——”
此话一出,等在停车场的人都涌了出来,气氛烘托下,甚至不顾危险,肉身扑上来拦车。有人去拉车门把手,有人紧贴着车身张开双臂,更有甚者,举着拳头把车窗玻璃砸得“砰砰”响。司机不敢再退,生怕压到人,在启辰的门口造成恶性事件。
车身再重也经受不起几十人的手推肩撞,车上的几个人在撞击声和晃动中,不约而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想——这样下去,车子可能会被人掀翻。
薛里昂下意识去看薛锐的神色,担心这样的场景对于薛锐来说是很大的刺激。
可薛锐没有说话,也没有往外看,像是对于现在的处境失去了感知一样无动于衷,只是不知道算不算错觉,薛里昂觉得他似乎更加苍白了一些。
最后一排的两个律师不敢说话,抱着怀里的包瑟瑟发抖;亓飞不断观察着,想找到个契机让司机开走,但还没有头绪;眼见陷入死局,薛里昂按住开门键,正要下车去解决问题,但是有人动作比他果断,他身子刚侧起,薛锐扯过安全带直接将他捆在原地,下一秒便迈出了车门,只留下背影在薛里昂震惊的瞳孔里。
“薛锐!”
“——你还敢出来!”
薛锐脚掌落地的瞬间,就有喊得最大声的人冲了上来,狠狠把他推在车上,即使穿了比较厚的衣服,也能听到后背撞上车门的闷响。
“我把房子抵押了!我把房子抵押了买启辰的股票!你竟然骗我们!把钱还给我!”
冲在最前面的男人咆哮着扑在薛锐脸上,脖颈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妈养老的钱我都投给你了,现在怎么办,你还我钱!”
薛锐没有说话,略显苍白的脸侧了过去,立刻又有其他人挤进来,愤怒推搡着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薛总”。
“骗子!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吧!”
人群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些人早就被连日的亏损冲昏了头脑,看着罪魁祸首站在眼前,无处发泄的怒火喷涌而出,有人挤过来,只为了挥出一拳砸薛锐身上。
薛里昂解开安全带,疯狂按动开门键,但是薛锐的手死死拉住车门,他无法从里面将车门打开。
“薛锐,薛锐!你给我开门!”
薛里昂喊着,手掌拍打车窗玻璃,却换不来一点回应,转头从另一侧下车,在人群里挤着往薛锐身边挪去,但人太多太挤,每走一步都要用掉全身的力气。
“你有没有良心?你真该死啊!”
“那么有钱,还要骗老百姓的钱吗?!”
……
薛锐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辩解也不躲避,承受着所有谩骂和攻击。没有理智的投资者就像是输红眼的赌徒,他们不考虑市场风险,不考虑后果一味加杠杆,等到暴雷的时候,只要有人能为他们的失败买单,不介意叫最大声、骂最难听。
这就是薛伯坤的死公布之后必然会出现的情况,有些东西是因为“相信”所以才值钱,一旦大多数人都不信了,那曾经值钱的东西就会比草纸还贱。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薛锐的亲爹到底是不是薛锐杀的还另当别论,这些承受不住风险的“受害者们”却已经如丧考妣要薛锐给他们负责了。
“都让开!!”有人爆喝一声,径直走向薛锐,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噤声让开了一条路。
是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一手抱着个四五岁的女童,一手拖行着一个几十斤的家用煤气罐。
走到薛锐面前,他站定下来,松开已经吓傻的女童,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举在手里。这时,刚刚还拥挤聒噪的人群离开散开,以煤气罐为圆心,形成了一个空心的圆。
女童的哭泣声像是濒死的小动物,男人爬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薛锐,拇指虚按在打火机的点火按钮上,声音沙哑绝望:“你不让我活,我们都别活了!”
“你先冷静,你的需求可以商量。”薛锐余光扫过哭泣的女孩,压抑下复杂的情绪,已经准备好做。
“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怎么冷静!”男人的情绪非常激动,随着说话,肢体动作夸张摆动,像是随时会按下打火机。
“你们启辰的人,跟我说有内幕消息,我给了他五万,我老婆透析的钱啊!”
人群散开,薛里昂终于能走近他们,怕刺激到这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没敢继续往前,他看向薛锐,却见薛锐微不可见摇了摇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种煤气罐在老旧小区虽然不少见,可危险性却一点也不低,一旦发生爆炸,周围十米内都有生命危险,如果加上爆炸物碎片的飞溅伤害,影响的范围更加不可预测。前几年小吃街附近爆炸了一个,半条街都被浓烟呛黑,最近的一家馄饨店里五个客人全部罹难。现在过来讨要说法的人虽然看到危险退开了些,但是远远不到安全距离。再者,车上的亓飞等人的命,也在这个男人手里。
“我可以赔偿你这部分损失,放下打火机,我身后这辆车,你可以立刻开走,卖掉足够治好你的夫人。”薛锐直视他的眼睛,足够真诚,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她已经死了,她是被你们姓薛的害死了,我要钱还有什么用?!”
男人拖着煤气罐的手始终没松开,随着说话动作,又往薛锐这里进了一步。穿着小熊外套的女童茫然大哭,她还没有长大到能够理解眼前情况。害怕疯狂的父亲,可也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想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却又不敢靠太近,举着伸到一半的小手,歇斯底里大哭着。
唯一无辜的受害者,在这个可怕的场景承受着最大的痛苦和伤害。
薛里昂不在乎这些人,他眼里只有薛锐。内幕消息本就不合法,去相信一个风险这么大的东西,用生存的底线来赌,然后把自己老婆害死了,现在又要其他人来负责。尽管死去一边。至于女孩……
他是因为幸运所以才被薛锐照看长大,但是哪有那么多的“薛锐”来照顾这些不幸的小孩呢?发疯的父亲和离去的母亲,这样的环境,与其留在人世间挨饿受苦,不如早点离开,还有那个小熊能陪她。
“所以,你只想要我死就可以是吗?”
嘈杂的环境和浓烈的情绪似乎都影响不了薛锐,他总是跳过反应阶段,直接快进到解决程序。
“你把打火机放下,我跟你走,你可以报仇,但是不要影响其他人。”
第100章
“把打火机和孩子放下,我们俩单独解决。”
男人没想到薛锐会这样说,愣了一下,但也只那几秒钟的时候是相信的。他被骗太多次了,人心复杂,社会险恶。越是那些衣冠楚楚的政客、商人,越会用道德和奉献来粉饰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按下去,你以为我不敢?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了!”男人咧着嘴,嘲讽对着薛锐笑了几声,“我带着我女儿,跟你一起死!”
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薛锐身上,享受着此刻操纵他人命运的快感,把薛锐的沉默当成是自己赢了的标志。有钱有权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在他面前吓得说不出话。
“你连自己亲爹都能弄死,你罪有应得,你——”
话没说完,男人感觉自己身侧有人靠近,他保持着正对薛锐的姿势扭头去看,脸上的嚣张还没有完全褪去,却看见薛里昂不知道什么时候冲了过来,被发现后反应迅速抓着女童衣服丢向人群。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令他暴怒,大喊着手指按上打火机按钮。
但是已经晚了,在他分心的一刹那,薛锐抓住了那只拿着打火机的手,用力掐紧,能够按断骨头的握力下,钻心的疼痛立刻让这个未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男人脱力,浑身瘫软,站都站不住,打火机在脱手的瞬间被薛锐踢飞出去。
情势翻转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叫嚣着要同归于尽的男人脸上的错愕和惊诧还没有消去,已经被看似文弱的薛锐制服在地,那个令人忌惮的煤气罐甚至没有挪动毫分,只有默契配合的两人动作间撩起的衣角擦过它钢制的外壳。
警察很快赶来,拷走意图在公开场合谋划爆炸的男人,而对于人数众多的闹事者们,只能口头教育几句。更多的,是劝他们相信司法,启辰的事件会给公众一个合理的判决。
薛里昂对于这种解决结果已经见怪不怪,臭着一张脸,像是全天下都欠他钱。刚刚和薛锐仅凭眼神就能成功的绝妙配合还在围观人群嘴里啧啧称奇,现在站在薛锐身边,又冷脸装不熟,中间像是隔着一层空气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又和薛锐闹上了。
“你叛逆期限时返场了吗?”亓飞刚送走两个无辜被牵连的律师,安置好善后事宜,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可谓身心俱惫,实在不知道这个少爷怎么最近一身大小姐脾气,白了薛里昂一眼,感到头大。
薛里昂没想理她,虽然不肯和薛锐说话,但是眼珠子像是黏在薛锐身上,皱眉低头瞪出下三白,鬼似的怨气超大。
“不是,你到底什么病,”亓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不乐意薛里昂对薛锐的态度。“薛总刚出来,你别这个样子气他。”
“行,是我气他,”薛里昂阴仄仄开口,冷哼一声,长了副小老外的样子,但中文冷嘲热讽技能点拉满。“下周记得拿着你的残疾证去财务申请免税政策,然后让办公室出个‘宠物友好’的倡议,你以后可以带着导盲犬来上班了。”
亓飞眨眨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骂她啥,只觉得语气不像好话。等她咂摸出味道薛里昂这是拐弯抹角说她瞎,想反击的时候,就看见薛里昂又鬼似的尾随薛锐进了电梯,只能远远对着空气挥拳,勉强一消心头之恨。
电梯徐徐上升,薛里昂靠着一边镜面墙壁看着对面的薛锐,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就这么算了,冷不丁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刚刚,说的是真心话对吗。”回忆起薛锐在疯子面前那番义正言辞的说辞,薛里昂就说不出来的烦躁。“你真的打算一死了之来解决,对不对?”
薛锐不说话,对这场质问置若罔闻,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那堵空气墙现在竖在薛锐这边,只是更加隐形,就像两人之间很多次对话那样。
电梯到达,门缓缓向两边退开,薛锐抬腿欲走,这次薛里昂抢先一步按下了关门键,顺手按了1楼。刚到达顶层的电梯,又重新载着两个人往下走。
薛里昂不愿意逼问薛锐,他对薛锐有着超乎对一般兄长的尊敬,即使是当情人对待,也只在情欲上头的时候大胆僭越。这点来说,薛伯坤做得很成功,他把这个畸形的家庭统治得像个封建时代的缩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把自己和别人当做物件,物件总有高低贵贱,物件也不在乎互相理解。
可总要有人不舒服,总要有人打破这种不舒服。
薛里昂往前靠近薛锐,电梯舱内空间狭小,属于薛锐的份额被侵蚀。他长得比薛锐更高,安全距离之内,很容易给人造成压力。
“薛锐,张嘴说话。”
时间退回到几年前,打死薛里昂都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敢这样跟薛锐讲话。两人的地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颠倒,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在被管教被照顾的薛里昂,也能站出来纠正薛锐的思维误区和偏差。
薛锐只是轻轻叹气,稍微仰头看着这个羽翼渐丰的弟弟,灰色的眼珠半掩在睫毛下,神情坦诚又隔阂,好像他能把所有弱点呈现出来,但是不肯把自己的内心裸露一点。
这个角度看薛锐,无端会让人觉得他很脆弱、孤独、易折……薛里昂反正是搜肠刮肚的寻找适合描述他所看到薛锐的形容词。只能确定的是,他离薛锐越近,就越想保护他。草木皆兵到好像周围的风里都有锋利的刀片可能会划伤他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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