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时间,你自己去吧,或者等我回来再去?”薛里昂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为了效率最大化,他和陆之远分头行动才是最优解。
但是陆之远迟迟没有回答,诡异的沉默里,薛里昂察觉异常,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看这人正襟危坐,姿势端正得有些僵硬,他的手边赫然是自己的手机。
“我先去开车。”
避开薛里昂的目光,陆之远起身往外走,没有任何解释,他根本不知道此时如何开口,乱糟糟的像是脑子里塞的是扎了草梗的棉花,想又想不进去,说又说不出。直到坐进车里,完整的思考能力才又重新回来,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语焉不详,万一薛里昂没在意,不跟上来怎么办。
事实证明薛里昂智商不低,当他打开手机通话记录的时候,基本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迅速换好了衣服飞奔下楼,拉开陆之远的车门坐在副驾驶。
“我来导航?”
“不用。”
陆之远开出地下停车场,单手操作导航设备,在上面录入自己刚刚听到的地址。他已经冷静过了,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垮,薛里昂在薛锐的事情上很难说会是什么样,他毕竟比这黄毛大了十来岁,必要的时候得主持局面。
目的地是个没听过的地方,薛里昂控制住自己不去搜索相关消息,眼睛望着正前方,束好安全带,双手规矩放在膝上,指甲却掐进了手心。
出城之后道路宽敞,陆之远踩死油门,对于限速牌上的数字看都不看,体能弱者,开起车却有种不要命的架势。
“其实也不一定……”
车里的气氛压抑,陆之远手握方向盘却做不到心无旁骛,他纠结要不要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薛里昂,还是说让他到最后一刻再知道会更人性化。
“不用说,我知道。”
薛里昂没有看他,依然平视前方,直接斩断了他的话头,但说话声音很轻。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惊慌,也看不出悲伤。陆之远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想。
盘山公路的路段很难开快,又下起了小雨,地面湿滑,为了保证安全,陆之远把速度压了下来。薛里昂以为他累了,几个小时高专注的驾驶确实不轻松,他提出可以换下陆之远自己开完最后这段路程。
陆之远没同意,他确实累,但是也不敢赌薛里昂的理智,越是这个时候,自己越应该小心。他不敢想要是薛里昂一时忙乱,俩人翻下去见到了薛锐,自己该怎么说,“不好意思,我把你弟带来了”?
山腰部分,警戒线和值守的警员拦住了这辆上山的车,盘查完身份后看向两人的表情竟然有一丝欲说还休的怜悯和同情。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陆之远过卡之后平滑起步开向事故发生地点,几十米的路程,又长又短,总归会到达。
第108章
前面是警车和工程车的聚集处,陆之远找了个不碍事的空打算停进去,没等停稳,薛里昂打开车门跑了过去。陆之远紧急刹车才没碰到他。
警方对突然冲出来的人先是表现出警惕,之前负责和薛里昂交流案情的女警赶忙上前对同事解释了一通,然后扳过薛里昂,见他神情不对,抓着他的手臂连忙安抚:
“薛先生,您先保持冷静,痕检已经在调查了,很快就能锁定嫌疑人……”
薛里昂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或者说虽然听到了,但是字词都不往脑子里进,他已经无心顾及其他,直愣愣看着他所站着的这条公路下面,两段平行路落差之间那一大片的焦黑。焦土中心那辆车已经面目全非,似乎经历了激烈的碰撞,又在大火里烧得漆黑变形,但是根据大致的构造和车牌号,依稀可辨就是NSO传回来照片里那辆。
“这段路是森林火警专用的消防通道,平时不允许车辆进入,好在这个季节没有大风,周围的可燃物不多,烧完之后就停了下来,没有形成山火……”
“薛先生!薛先生,等一下!”
耳边的声音都像是风一样呼啸而过,薛里昂难以控制自己的双腿往事故中心奔去,尽管他心里一直叫嚣着拒绝的词,好像只要逃避就不用面对,可是他的信念又逼迫他必须去查看。
“拦住他!快!拦下他,别让他过去!”
女警被甩开踉跄几步,喊同事过去拦他。这种精神状态下让家属直接面对死者破损的尸体可能会成为一生的阴影,非常违背人道主义精神。再者这样破坏现场也不利于后续工作展开。
除了现场勘察的部分警务人员因为手里的东西不方便,靠得近的几个都冲了过去试图拦住薛里昂。有人抱着他的腰,有人拉扯着他的手臂,有的人干脆抓着他的衣服往回拽。
公路垂直往下没有路,车子翻滚下去撞断了几棵树,沿着痕迹尚且能一步一步往下探。支棱着的树枝,碎石头,泥泞的土,往前不容易,脚下踩不实,抓人也很艰难。
薛里昂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沉、很沉,他摔开挡路的人,像是一只沉默的兽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往前走。
好像经历了一辈子那么久,他终于走到了裹尸袋旁边。外勤的法医刚刚捡完肢体、把组织铲进去,拉链和搭扣尚且将将封好,见他过来,不忍心再阻拦。薛里昂颤抖着把手伸到拉链环,几次没能成功捏住那一小片金属。
他咬着牙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抖,不要这么丢人,不要像个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来不及的废物。
“够了薛里昂,你听我的,不看,我们不看。”
陆之远终于赶了过来,他裤脚沾满了烂泥,身上也脏一块破一块的。对于他的运动能力来说,这几步陡峭的野路,三米能摔五步,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伸手握住薛里昂的手,试图掰开拉动拉锁的手指。但是那只手像铁块一样,僵硬着掰不开。
警察说,推测可能是车翻下去的时候油箱破裂,又撞击到发动机,所以炸开烧了起来,受害者人已经部分碳化。再加上在山上停放了两三天,有野狗之类的食肉动物撕扯了尸体……残损肢体的景象非常恐怖残忍,建议家属最好不要看,避免造成心理伤害。
薛里昂坚定且沉默推开陆之远,对于身边一切声音都置若罔闻。他甚至一点都想不出来自己有可能看到什么,好像脑子的弦全都断掉了,不灵活了,没有画面。那个黑色袋子里是什么,是睡着的薛锐吗?是白骨和血肉吗?
拉链划开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清晰,周边的警察叹息着别开了脸,连法医也移开目光不忍心看。
只有薛里昂表情木楞看着裹尸袋里的……东西,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他的手悬在尚且能被称之为头颅的地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势去触碰。他抬头,试图向其他人寻求答案,但是没有人回答,他只能看到别人眼里的闪躲和怜悯。
这是什么啊……这不是薛锐,这怎么会是薛锐,他哥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瞬间薛里昂似乎想不起来薛锐长什么样子了,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虚幻的空间里,面对着面目模糊的一群人,他想要解释薛锐是很好看的,皮肤很白,鼻梁笔挺秀气……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弄错了,这不是薛锐。”他向周围的人笃定说道,像是在说服看不见的敌人,眼神空洞,神色执拗。
他的声音太难过了,共情能力强的已经有人背过身偷偷擦去眼泪。
陆之远的眼睛完全红了,深呼吸几次没能压下自己的哽咽,他佯装镇定,努力稳定着情绪问询勘测人员:“怎么,断定是,是薛锐。”
保存证物的警员见他执着并且还有一些理智,将编号封存的几件证据展示了出来。
“……这是在死者身上摘下来的表。距离事故几米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个包,上边有车窗玻璃的碎片,应该是车辆翻滚的时候甩出去的,里面,有薛锐的身份证明。”
那块表薛里昂认识,陆之远也认识,全球限量十二块,造假都难找到参考。更不可能有另外一个戴着这块表的人来到这里意外死亡。
警员没有继续把其他证据拿出来,他们通知死者家属来,这个流程的主要目的就是认尸,尽量确定死者的身份,但是如果概率不够高,或者家属有要求,他们是可以被授权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如果你们认为,死者的身份还是存在疑点,可以申请做DNA鉴定,将结果和报案失踪人员的DNA进行比对,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内就会出结论。”
“做比对。”
薛里昂的声音清楚,像是重新找到了一点点的希望,又能支撑自己站住不倒下。他按住膝盖从泥泞里站起来,手掌除了泥土还有斑驳血迹,应该是刚刚激动的时候手指扣进了泥土,甲缝渗出了血。
见他如此,在场的人都送了一口气,继续有序进行现场的勘探。裹尸袋的拉链被重新拉好,两个人抬着送上运尸车,薛里昂跟着也上去了。
“……我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他语气坚决说出自己的诉求,虽然并不符合验尸的流程,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法医尴尬之后请示了领导,现场人员获得了带薛里昂去检测中心的许可。
车子启动之前,薛里昂和陆之远交代了今天原定的找寻计划,有几个不能拖延必须今天当天敲定,需要陆之远去跑一下。
陆之远点头同意,结果出来之前,他们只能继续走下去,如果今天的……不是薛锐,他们不能被障眼法耽误,不能停下。陆之远经历过战场,经历过身边人的死亡,但是他永远都习惯不了。他目送薛里昂乘坐着那辆运尸车消失在视野里,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雨停了,迷雾渐渐消散,真相似乎很快就要浮出水面。
薛里昂坐在车厢,树影在前方道路上变化形状,那条路他没有走过,路的尽头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他抬眼望去,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一方的神明祈祷。
他是没有信仰的,他知道三清道祖、真主安拉、萨满泛灵……上学的时候,他选修过宗教学,知道人类世界存在过的主神大概有五千个。数量庞大,但是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他们未照拂过他一二,过去他也没有做过供奉和礼拜,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都不一定有资格能被这些神称之为信徒,他临时的祷告应当也不会被听到。
那些都是广义上的、神通广大的神,但是,在薛里昂眼里他们都不算。薛里昂只相信爱他、保护他的才是真正的神祇。
他把薛锐对自己的退让和容忍称之为爱,那种他以为自己从未得到和送出的东西。从遇见薛锐的时候开始,他对他说话,他带他长大,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那一定就是爱啊。
——薛锐,是他唯一的神。
可他的神正在远去,他却找不到一条能追随而去的路。
薛里昂垂下头,他对着虚空里唯一爱着他的神祈祷,愿意奉上自己所有的诚挚,祈求薛锐不要走,也祈求自己能生出力量,留住他的神。
他睁开眼,从没有实质的虚幻里抽身,手掌上泥土和鲜血混合的污渍依然在,现实依然沉重摆在眼前。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是不是爱着薛锐,因为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个问题了。
只要薛锐能活着,薛锐可以不爱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他甚至能够许诺自己从此“不再”爱薛锐,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如果献祭能换取神明再一次的出现,薛里昂愿意把自己当做牺牲走上祭坛。
只要薛锐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第109章
陆之远把事情全部安排妥当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橘红色和黑色的云弥漫着天空,和市中心闪烁的霓虹交相辉映,风里都是现代和金钱的味道。他在路过的中餐馆给薛里昂买了一份饭,橘子味的鸡和麻婆豆腐,听起来有点暗黑料理,但是这是店里最受欢迎的套餐,至少是热乎的饭。在陆之远的印象里,薛里昂是什么都吃的,应该不会怪他。
DNA鉴定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也需要七八个小时,陆之远到的时候,就知道结果还没有出来。
他看到薛里昂坐在检验机构大门外的台阶上,他身后有灯火通明的大厦,科技或者犯罪支撑着它不停歇地运转。被命运高高抛起的时候,好像那些光都是为你而存在的,当一切归于沉寂的时候,那些东西又能把人压死。
来回有人进出,有些人会对于坐在台阶上的人投向好奇的目光,有些人步履匆匆看见了也目不斜视,不再陌生人身上浪费自己的情绪。来来回回那么多人,薛里昂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薛里昂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静下来,他也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几乎是野生动物一样对周遭的风吹草动。但这次陆之远朝他走过去,在相距一步多的位置望着他,他却低伏着后背,像块冷硬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
陆之远觉得,如果薛锐死了,这里死去的应该是两个人。
“薛里昂。”陆之远出声叫他。
薛里昂听到有人说他的名字,先扭头去看大门的方向,动作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很多次。见那边还是没有人之后才回过头,像是已经习惯了自己又一次的幻觉。看见站在旁边的陆之远,又很快把头低下,像是随意搓了把脸,点头说了句“你来了”。
如果不是刚他回头看的时候脸侧一点水迹的反光,多余的小动作也不算是欲掩弥彰。陆之远没有戳穿,抻了下裤腿,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肩并肩坐在台阶上,忐忑等着命运的宣判。
“怎么不进去等?”陆之远把方形纸盒里的饭递给薛里昂,这份非常刻板印象的中国风味已经不像刚拿到的时候那么热,但有点余温不觉得凉。他说:“吃点,我特地给你带的家乡味道,不要客气,我留了发票的,会自己去找财务报销。”
薛里昂没有接。
“觉得在路边蹲着吃不好看?”陆之远没放弃,硬塞塞进他手里。拖原生家庭的福,他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特别正常的人类,也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唯一能想到的照顾别人就是强行让对方多吃。况且薛里昂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早晚垮。
打开包装再拆开一次性餐具,薛里昂不说话他就胡乱说。其实陆之远心里也慌,越慌他就越想说话,好像只要语速够快,坏消息就追不上他。“你看这就是你不懂了,松弛感听说过没有,他们巴黎那边也流行坐路边吃东西,喝红酒,吃法棍。蹲在路边,特别时尚前沿,还出片。”
酸甜的味道从浇头酱汁里传来,几个鸡块莫名其妙趴在上面。虽然听起来搭配很怪,食物总能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人心。不想让陆之远的好意浪费,薛里昂还是接了过去,尽管没什么胃口,这个时候还是需要靠吃东西来让身体正常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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