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儿,若你要我的命,拿这条命换你的白玉扳指,我亦愿意。”
言霁惊愕地睁大眼,如果不是他精神出问题,那么就是顾弄潮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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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最终没要回来,他不应该心软的,可当顾弄潮露出灰寂的神情时,他再也说不出刺人的话。
算了,什么时候找个工匠重新改造下玉玺好了。
顾弄潮再也别想骗到他。
定是假装神情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他倒要看看顾弄潮什么时候露出马脚。
年关前下了第一场雪,承明宫的宫人们都在庭院内欢喜地看纷纷飘落的雪花,西湘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转头问言霁:“陛下想出去看雪吗?”
言霁趴在榻上,精神恹恹道:“在这里也能看雪。”
“可是不相处其中,就没看雪的意境了。”西湘怂恿他,“去御花园吧,御花园内的红梅定也开了,没有比雪中赏梅更惬意的了。”
当言霁听到雪中赏梅这个词时,他脑海里再次冒出不符合自己所属的记忆。
红梅盛烂的雪地中,他与顾弄潮并肩走着,零落的艳红梅花三三两两飘落着点缀在白雪上。
莫名地,言霁答应了。
西湘立刻去叫人安排御辇,又给言霁披上厚实的狐裘,将汤婆子递到他手中暖着,未了临出去时,明明打着伞,依然怕娇弱的皇帝陛下被风雪吹到,将连着狐裘的兜帽给他戴上。
确定不会有风灌入冷到陛下后,这才让抬辇轿的人起身。
御花园后面有一片默林,以往每每到冬日落雪时,太后就会让人安排赏梅宴,请各大臣王侯的夫人小姐进宫与她解闷。
没了爱开宴会的太后,这段时间宫内都冷清了不少。
辇轿停在默林外,西湘小心地扶着言霁从轿子上下来,撑开伞打在他头顶,望着通往默林里的小路道:“不过一夜,地面都已经覆着一层薄雪了。”
也不知道这路好不好走,万一不小心让陛下摔着碰着......
突然间有些懊悔哄着陛下出来走走了。
言霁并不知道西湘纠结的情绪,他抬步朝默林里走了进去,纷杂的画面再次蜂拥在脑海中,挟着浮光掠影快速跃过。
很奇怪,虽然他仅仅只是看到千篇一律的雪中梅景,但就是知道画面中的地方时梅花山。
他记得顾弄潮在梅花山有一处庄园。
他之前去过一次,但是跃过脑海的画面里,却是他并没经历过的事。他看到自己不小心落入猎人捕猎的陷阱中,顾弄潮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杀掉里面的饿狼,背着言霁从一丈志高的坑底缓慢艰难地往上爬。
手指扣紧陷入泥土中,指甲被折断,两只手磨出鲜血,留下一道道血印。
愣神的空当,言霁又看到另一个画面,这次人物对话,背上的人成了顾弄潮,背着顾弄潮缓慢艰苦地往废墟上爬的人,成了自己。
那双从未沾阳春水的手在瓦砾石块的摩擦下血肉模糊,爆发所有力气而致使额角青筋爆出,就算不临其间,也能看出背着一个人爬这样的陡坡对他来说究竟有多吃力。
画面后面好像有人在追他们。
再往前回溯,画面中的时间跟着倒退,言霁看到火药爆破中,两个人紧紧抱着彼此,女子娇美修嫮,男子器宇轩昂,相拥着被废墟掩埋。
他们是谁?
“轩哥哥,你把吃的留给我,自己岂不是饿着肚子?”
默林深处传来少女娇嗔的声音,言霁循声望去,一株盛放绚烂的梅树下,又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雪地里的凸石上,少女侧过头看着身边少年时,满眼都是明亮璀璨的光。
“我不饿,专程给你留的。”被换作轩哥哥的少年大约不会对喜爱之人说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磕磕绊绊道:“你吃,趁热。”
少女手上捧着油纸包,油纸包里放着一个尚还冒着热气的鸡腿,煎黄油嫩,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发。
“你如今被调到司衣房那边,又累又苦,姑姑们还不给你留吃的,完全是欺负你,你就吃吧,别再饿着了。”陈轩握紧拳,只恨自己如今还是个小小的禁卫军侍卫,无法护木槿周全。
“那我们一人一半。”木槿先咬了一口,递到陈轩唇前,眨着眼示意他也吃。
陈轩往后躲:“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轩哥哥是嫌弃我吗?”木槿垂下头,连同握着鸡腿的手也垂了下去,“我被坏公公欺负,损害了女儿家的名声。”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陈轩忙握上木槿的手就着咬了一口鸡腿,不过控制着并没咬多少,“你看,我也吃了。”
木槿这才复又笑了起来,两人便就着一个鸡腿你一口我一口分完,木槿用雪水洗手,边说道:“你快些回去吧,出来久了会挨罚。”
陈轩也知道他不得不走了,不放心地叮嘱:“若在司衣房过得不舒服,买通个把人给你调个岗,不要勉强了自己。”
“嗯嗯。”木槿弯着眼睛,“但我想试试,能不能当上司衣房的女官。”
西湘同样望着那边两人,轻声问言霁:“陛下要过去吗?”
她看陛下在这里望着两人发呆了许久,帮他将落在肩上的雪拂去,又再次看了眼那两人,并无特殊之处。
言霁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迷茫。
为什么脑海闪过的画面里出现的人,会同时出现在现实中?他本想过去问问那两人,但迟迟迈不动脚步,冒然过去询问,怎么看都很奇怪。
而且两人间的氛围,并不容许外人去打搅。
言霁不想再多想,想得越多他越是烦躁,转身没再看默林里陌生又熟悉的那两人,到了西湘一早布置好的亭子内。
亭子八面垂着挡风帘,里面燃着驱寒的火炉,火炉上温了茶水,满亭茶香萦绕,躺椅上也铺就一层厚实柔软的毛毯,各处都弄得格外周到,让人一进去就能放松下来。
言霁一躺下就不想动了,他望着纱帘外纷飞的大雪,殷红的默林在皎白雪地里形成一道厚重浓彩的色泽,景致绮丽壮丽,诗人笔下都难以描绘出千之一二。
然而并没等言霁清净多久,就有人匆匆踩着雪地前来传话:“西湘姑姑,摄政王问陛下何时回去?”
西湘进去问过言霁,出来时回:“再过一会儿就回。”
两刻钟后,又有人来问:“姑姑,王爷问陛下什么时候回?”
西湘转身进到亭中,出来依然是那句:“过会儿。”
再过两刻钟,又有人来问,西湘还没进亭中去,就听陛下暴怒道:“顾弄潮他烦不烦,朕不过出来一小会儿而已。”
西湘顶着帝王之怒:“陛下,要不回了?”
“王爷必是担心陛下在外面久了会感染风寒。”
如今顾弄潮被禁足在承明宫,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所以每当言霁出来久了,就会隔一会儿就派人来问言霁何时回去,倒像被禁足的人实则是言霁。
言霁决定不能纵容顾弄潮再如此管着自己,他已经脱离不了这具身体的束缚,万不可再被人绑在身边,当即风风火火地摆驾回宫,打算跟顾弄潮硬碰硬回儿。
然而这次顾弄潮叫他回去却是真有事要商议,言霁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怨气戛然止住,听着王侍中在他耳边道:“按照礼制规矩,就算太后去静修,陛下也得在年关为太后请安。”
如今宗室在顾弄潮放权下起来了,皇室礼制也不可再马虎,否则就不光是朝堂上劝谏下皇帝这么简单,而是要直接搬出族规的。
但言霁根本油盐不进:“不去。”
他一直很不喜欢顾涟漪,自从继位那年得知被关在冷宫的母妃早已死后,甚至连跟顾涟漪维持表面母慈子孝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王侍中素来清廉,胶柱鼓瑟,在朝中并不与任何人交好,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一股清流,三省将这个不讨任何人好的烫手山芋传给了王侍中,让他来请陛下为太后请安。
王侍中从来不推卸任务,对每个手头上的事都尽心尽责,此时亦是如此,誓有一股言霁不答应,他就继续将其中的利弊说一遍。
“一乃,陛下身为万民之表率,若是传出不敬太后,会被挂上不孝之名,往后史书上亦会有此恶笔,甚至后世还将润笔加色,传得不切实际。”
“二乃,祖宗礼制不可抛,皇室内礼制教度更为谨严,若是陛下荒废了,后代皇帝亦会跟着轻视礼制,往后君无礼,国也将无度,如此下来,大崇早有一天会乱成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三乃......”
言霁幽幽看着王侍中,不明白自己单纯只是不想去给顾涟漪请安,怎么说得大崇都要因此而国破了。
大约是对方实在官职低微,很少在言霁面前露脸,言霁竟现在才发现还有人比陈太傅都能侃。
“不去!”言霁任他如何说,态度依然十分坚决。
劝谏无果,王侍中不得不看向摄政王,本意是想让摄政王也劝劝,往常皇帝不说听摄政王的话,但摄政王说的总有些效果,哪料摄政王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也纵容皇帝无理取闹。
“不去就不去,没事。”顾弄潮握住言霁不由攥紧的手,“除了太后那,你还想去哪玩?”
顾弄潮打算那天让言霁照常出宫一趟,对外就说是去为太后请安,实则去哪都可以,不过做做样子,没人敢说言霁什么。
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想了想,道:“我要去清平庵。”
顾弄潮和王侍中同样一愣。
言霁之所以想要去清平庵是因为他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撞邪了,不然何为太医检查了那么多回儿身体,可依然没发现他记忆错乱的问题。
他将这一切归根于撞邪,所以出现了一些自己不应该有的记忆,他得把身上的邪祟驱除掉。
本来金佛寺是最好的选择,但皇帝出行金佛寺的排面必将十分隆重,若选择清平庵就不会有这种考虑,毕竟清平庵里不是幽静的历朝以来的罪人,就是先帝后宫内的废妃,好像先帝去世后,一些没有得到封号的低位嫔妃也被遣送去了清平庵,口头上的缘由是为先帝祈福。
但言霁绝对没想到顾弄潮做的那么绝,将太后送到的就是这个庵内。
王侍中大约觉得是老天开眼了,让陛下误打误撞终究还是选择了去那边,泪眼盈盈地跪在地上郑重地朝天地嗑了个头,看得言霁莫名其妙,又转眸去看顾弄潮。
顾弄潮朝他笑了笑:“好,我们去清平庵。”
动身那天,天空飘着密密的小雨,因礼节制度,不少官员随行左右,不过也仅仅是将陛下送出京城,至于往山道里的路,只有顾弄潮还一直陪在言霁身边。
前面卤薄开道,行人纷纷避让,艳羡又胆怯地看着黄巾从眼前飘过,但不似过往皇帝出行,会稍微窥见里面的模样,这次整个銮舆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到了清平庵,庵里的师太们纷纷出来接驾,跪地低着头不敢视天颜。
銮舆离地很高,顾弄潮怕言霁下来是伤到身体,走过去抱着言霁下来,本想过去扶的公公眼疾手快收回手,推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在听到皇帝叫起身后,庵主并没像其他人一样闪避目光,坦然地迎上前去道:“陛下可要先做休息?”
“不用,师太请带路,朕要去拜一拜三世佛。”
“是。”庵主心里存疑,不是说陛下是来为陛下请安的么,但她虽疑惑却没将情绪挂在脸上,老老实实走在前面领路,便向言霁介绍庵里众人日常起居之内的事务,或是这些年做过多少功德等。
毕竟难得面圣,身为庵主自然要努力让陛下能记住她们,好叫之后申请历银时能不被克扣。
然而言霁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他走了两步就不太想走路了,总觉得越往里面心脏越不舒服。
定是身上邪祟害怕的原因。
到了庵堂,言霁对众人道:“不必守着了,都退下吧。”
短短一段路程,庵主还没来得及将要说的说完,听后老实离开,心中惆怅,已知陛下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她原本以为太后来了庵里的生活能好过些,哪想到太后是犯了罪被打发过来的,瞧皇帝这般模样,也不像是念及旧情的。
也对,毕竟也并非亲生母子,传言中还曾有过,陛下的生母就是被太后害死的。
正要踏出殿门时,突听陛下叫住她:“有没有卦杯?”
庵主忙道:“有的。”
“拿来。”说完言霁便转过身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上面的佛像,心底念叨:如果真有神灵的话,请给我一点启示吧。
好奇怪,他明明并不信这些事,为什么却会选择来庵里求助虚无缥缈的神佛。
言霁觉得自己奇怪地不像自己,心中升起股莫名的躁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暗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知道他已经屏退所有人了吗?
回头一看是刚不知去哪了的顾弄潮。
哦,那没事了。
自己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其他人都会自动在这些命令囊括的人中,将顾弄潮屏除出去,这就是权势够大的话,就算不遵守任何规则也没人敢说。
顾弄潮走到他身边道:“你身体未好,不要跪太久。”
“不用你管。”言霁气闷地扭回头,继续看着佛像,座上的观音低眉垂目,仁慈且悲悯地俯视万物众生。
庵主一路小跑,总算没叫陛下久等,很快就将卦杯取来了。
言霁接过卦杯,没用过这玩意儿,向庵主询问应该怎么使用。
庵主道:“陛下求卦时闭着眼在心里默念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三摇三停,我佛便会为庵主指明方向。”
“知道了。”言霁握住卦杯,在心里盘算想要问的问题。
庵主识趣地退了下去,不过怕陛下还有使唤,只退到殿外。
闭眼前,言霁看到顾弄潮盘腿坐在他面前,不过言霁已难得理会这次,阖上浓密纤长的眼睫,一边摇动卦杯,一边在心里问道:我是谁,拥有其他人记忆的我,还是自己吗?
叮当一声,卦签落地,言霁睁开眼,看到顾弄潮的袖袍一晃而过,快得几乎是他眼花产生的错觉。
言霁凝目看顾弄潮,顾弄潮温柔笑着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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