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错觉。
言霁拾起地上的卦签,上面画着六条满爻,属上上签,还有一段象语: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
象语表面词译言霁理解,但看不懂象语内的玄机,应该说的也是好的。
将卦签插回卦杯中,言霁继续发问:“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何要一直缠着我,他曾说跟我做那回事不过是发泄欲望,那现在呢,变得规规矩矩也不再碰我,是因为他已经变好了吗?”
这段有点长,摇了六次才听到卦签落地,言霁立刻睁开眼。
又是一晃而过的袖袍。
不可能两次都看花眼,言霁怒道:“你动了手脚?”
顾弄潮无辜而茫然地看着他道:“什么?”
言霁哽了一下,实在是顾弄潮那张珺璟如晔的脸太具欺诈性,他竟然再度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换了我的卦签?”言霁郁闷至极,紧抿的唇不由微噘,然而这次的语气且不用于上次,而是犹豫且自我怀疑的。
顾弄潮并没说是或不是。
只是道:“霁儿要不要看一看是何签?”
言霁看向地上的卦签,签面朝下,看不出来,但以顾弄潮的脾性,定要给他弄个下下签打击他的。
言霁收回目光:“不看,我要重新摇。”
然而顾弄潮纤细修长的手指却已拾起落在地上的卦签,念了起来:“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这条象语显而易懂,就连言霁都听明白了,脸一点点染上红晕。念完后顾弄潮盈盈笑道:“霁儿可是在问姻缘?”
中孚卦爻位二阳。
言霁错愕的睁大眼,他问的明明并不是姻缘,他只是问的顾弄潮。
偏生顾弄潮还胡搅蛮缠道:“跟我有关?”
言霁跪坐不住,唰地站了起来,站得太急,本就血气不通的人,顿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身体也随着摇摇欲晃,这下倒将顾弄潮吓住了,伸手扶着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过开个玩笑,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言霁眼前还泛着黑,连着喉间都有股疾跑过后的血锈味,根本无力将顾弄潮推开,他熟练地缓慢平息气息,让双目逐渐能够重新视物。
发现自己依偎在顾弄潮怀里时,言霁红了眼眶,不满于这具破烂身体,未免也太无用了。
正在这时,庵堂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以及庵主略带焦急的声音:“太后,非是我故意阻拦,陛下进去礼佛,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
“礼佛?”女子说得轻声细语,话里话外却咄咄逼人:“他来这里不就是向哀家请安的么,哀家久等陛下不至,知道自己找来了,莫非还要让哀家在外面等着?”
“不敢。”
“不敢就让开!”
言霁眨了眨眼,迟钝的大脑后半拍转动起来,意识到外面的人是顾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周易·文言传》
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周易·中孚》
第113章
可是顾涟漪为何会在这里?
他看向顾弄潮, 根据往常经验,果断以为是顾弄潮动的手脚。
顾弄潮无辜地低声对他道:“真不是我。”
然而言霁眼中已有怒意,好奇怪, 他如今面对顾弄潮动不动就生起, 大约是这个人实在太烦人,总是干涉他。
干涉他回不到五方, 干涉他喝不喝药的权利,如今竟连他愿不愿意见顾涟漪也要干涉。
顾涟漪不是一向护着她这位唯一的弟弟吗?
言霁突然伸手勾住顾弄潮脖颈,身高原因, 他得稍微仰起头才能亲到顾弄潮的嘴角,一触即发后, 言霁恶作剧般道:“顾涟漪看到我们这样, 会不会气得再维持不住那副让人讨厌的‘端庄’?”
言霁一直都是知道的,顾涟漪知道他跟顾弄潮的关系, 但顾涟漪从未阻止过,甚至可能还在暗处拊掌称快,当不知道母妃的死跟顾涟漪有关时, 他是真的将顾涟漪当做自己在皇宫内唯一的倚靠。
也曾向顾涟漪寻求过帮助, 希望她能以嫡姐的身份压一压顾弄潮。
可是每次他无意间刚提起一点, 顾涟漪很快就会转移话题。
言霁决定当挑拨离间的“妖姬”,让他们两个踩狼虎豹彼此伤害,反目为仇!
顾弄潮本就抱着言霁, 此时心脏骤紧, 手臂锢着言霁贴向自己的腰身,在触感软绵的亲吻下乱了呼吸, 低头撞进那双幸灾乐祸的双眸中。大约言霁以为自己将意图藏得很好, 却不知顾弄潮何等了解他, 一眼就看出来了。
顾弄潮已经数不清自上次后自己有多久没碰过言霁,如今光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就会意乱情迷的程度,他向来控制得很好,但就算自制力再强,也很难经得住对方主动撩拨。
在脚步声踏入庵堂门坎时,顾弄潮低下头,擒住言霁正要逃离开的唇瓣。
言霁惊愕得睁大眼,满目都是近在咫尺极具视网冲击的俊美容貌,他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想将人推开,然而推拒却变得像是欲拒还迎。
太后以及庵主纵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庵主为了保护她这双眼睛,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是要激她么,闭眼。”分开的间隙,顾弄潮撩开眼帘,眸底晦暗不明,说完再度低头亲了过来。
言霁身体僵硬了下,觉得顾弄潮说得很有道理,在闭眼前挑衅地往瞠目结舌的顾涟漪扫了一眼。
他要让顾涟漪知道,之前没有阻止,如今她在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也要她明白,如今是顾弄潮臣服于他,皇权兵权都回到了他手中,顾涟漪就算贵为太后,也将回天乏力。
顾涟漪终于忍不住地怒吼道:“够了!”
“顾弄潮,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顾弄潮时放开言霁,不过手臂依然搂着他,深黑幽暗的眼眸在看着顾涟漪时透着渗骨的冷意:“我已经纵然过你很多次,可你依然不知悔改,康乐、姜棠清全在你的怂恿下送死,而你为何到现在还能安然无事?”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那点顾念的情分烟消云散:“联系柔然巫师,用那边给的法子在霁儿喝的药里动手脚,让他病得更加厉害,我没按照大崇律法让你入幽牢,已是全我们同姓顾的情分了。”
言霁这还是第一次准确听到太后被送到庵里的原因,之前两点他都知道,但顾涟漪在他药里动手脚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然而顾涟漪就算被送到清平庵,也一点没有思过后的模样,双目赤红如修罗,满目皆是深重的恨意:“你是救世主,你可以为大利而舍小我,但我不会,我会记得战死的父兄,记得那三十万将士的英魂,记得当年先帝是如何打压顾家!”
“你守护的大崇真的值得你鞠躬尽瘁?你以为如今生活在和平中没有感受过战火的百姓会理解你的大义无私?”
“他们皆会恨如今背信弃义的你!”
顾弄潮神情晃动了瞬,随后脸色绷紧:“当初那些插手其中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这一切都跟言霁无关,当年发生这些事时,他也不过是个同样受害的稚童。”
“无关?”顾涟漪肆意地大笑,“他是你仇人的儿子!”
“我真是万万也没想到,你会为他动心。”
顾弄潮皱起眉,此时言霁已经将顾弄潮推开,转向顾涟漪时,嘴唇还是红肿的,但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很淡漠地对顾涟漪说道:“所以你想让大崇跟着你一起覆灭?”
“你口中的恨不过是自圆其说,但就算你所说的那些人真会恨皇叔,我也不会,就算百姓们不知道皇叔做过什么,我也会记得。”
“就算现在没有,后世也会有更多的人明晓事理,他就是我的救世主。”
“我跟他同样希望这个世界能没有战火,鲜血就止流在我们这一代就好了。”
顾涟漪扭曲疯魔的神色骤然僵硬,言霁伸手握住顾弄潮袖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拉着他与顾涟漪擦肩而过时,说道:“朕已与母后请过安,先走了。”
出了庵堂,漫无目的地在清寂古朴的院子里走了许久,言霁才停下来,呼出一口热气,正想要收回手,但顾弄潮却握得更紧了些,低声唤道:“霁儿,你想起多少事了?”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落在言霁卷翘的羽睫上,很快又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晶莹剔透得跟那张绮丽绝伦的面容一样易碎。
言霁奋力抽回手,瞪着顾弄潮道:“什么想起什么?你还没跟朕解释,为何顾涟漪会在清平庵!”
想了想,言霁更气了:“或者你早就知道顾涟漪在清平庵,却在朕说要来清平庵是没做提醒,你就是故意的!”
他简直气炸了,而顾弄潮竟还笑了起来。
言霁郁闷道:“你笑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无论陛下怎样,我都这么喜欢您的原因了。”顾弄潮蹭过去像小狗一样拥着他,轻声道:“因为无论有多少仇怨横在我们之前,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有着同样的目的。”
“这个天下会海晏河清,我们也终将在一起。”
言霁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却瘪着嘴道:“不要说得这么肉麻好吗?”
顾弄潮只是笑,拥着言霁的力道很紧,像是拥着他此生至爱的珍宝,再也不肯放手。
-
顾弄潮很久没碰过言霁这事是真的,当然在顾弄潮的认知里,亲吻并不算。
有时候光是碰到言霁的皮肤,视线对撞在一起,就情难自禁地想要触碰他,可江逢舟的叮嘱犹在耳畔,此时言霁身体未好。
对一个人的喜欢自然也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渴望。
当渴望无法得到宣泄,总会产生一点变态的欲望,比如当看到言霁换下来的亵衣,他本该叫宫人收下去的,但他竟然一直握在手里,迷迷糊糊地带到了自己的耳房。
夜里睡下时,不受控地将亵衣拿出来抱在怀里,闻着淡淡的清苦药香,好似抱着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顾弄潮不由将头埋进亵衣里深深嗅闻,意识也逐渐迷乱,光光只是嗅着对方的气味就已经这样。
顾弄潮不想止于此,无人之处,无人窥见他所有阴暗澎湃的感情。
明明隔壁就睡着他幻想中拥抱着的人。
翌日顾弄潮起得很早,重新替换好被褥床单,出去时正巧看见言霁顶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坐在床上发呆。
顾弄潮停在耳房门前,言霁也发现了他,喊道:“过来,朕渴了。”
像使唤下人一样。
从很早前就如此,哪怕顾弄潮在外人面前如何权势滔天,言霁也总是当下人一样使唤他,但这是在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言霁会依赖着请求他帮自己倒一杯茶。
顾弄潮倒好茶递过去,皇帝果然没有道谢,接过茶咕噜咕噜喝完,顾弄潮看着仰起头下露出的青涩喉结,喉结也跟着攒动了下。
“怎么起来这么早?”如今卯时未到,要说往常,言霁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言霁皱着眉并没回答。
这几日睡着后他梦到那些事情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都像是在梦中亲自经历过一遍,醒来后也会觉得格外疲惫。
顾弄潮伸手探向言霁额头,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也不算噩梦。”言霁拉着被子重新趟了下去,并往旁边挪了挪,“你上来陪朕睡会儿。”
顾弄潮愣了下。
从前言霁对他警惕居多,突然主动让他上去□□,顾弄潮第一想法是言霁是不是生病了,都说人生命时会格外脆弱。
“不愿意就算了。”言霁嘟囔着,转过身闭上眼。
过了会儿,床榻旁一重,顾弄潮蹭过来搂住言霁的腰,揽入怀中,炽热的呼吸吹拂在脖颈边,引得言霁缩着头躲了躲。
“若是不舒服,要跟我说,知道么?”顾弄潮低哑的声音像带着勾子般撩拨得人背脊发麻,言霁本是想叫人陪自己好不做那些千奇百怪的梦,结果人一上来,他彻底睡不着了。
言霁在顾弄潮怀里转过身,清澈纯净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出声道:“顾弄潮,你将朕的亵衣拿到哪去了?”
顾弄潮没说话,只是搂着言霁的力道用紧了些。
“西湘来收衣服的时候问朕,你知道朕怎么回答的吗?”
顾弄潮将头埋进言霁脖颈间深嗅着:“怎么回答的?”
“朕说送人了。”言霁笑了起来,“送给了一个变态。”
一个人过于炽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没有人能无法察觉,就像坐在火炉旁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
言霁虽然奇怪顾弄潮为什么学会了克制他疯狗一样的欲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弄潮笑了声,追过去啄了一下言霁的唇后,眸底墨色渐染,嗓音哑涩道:“我快忍不住了。”
可他害死过言霁两次,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触碰言霁,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顾涟漪不愧是他的嫡姐,他们的疯狂偏执一脉相传,她说的没一句有错。
两人身体挨得密不可分,能察觉到对方任何的反应,言霁什么也没说,就像是给顾弄潮过去那般对他的惩罚一样,他现在困意再次泛了上来,只想睡觉。
即便在睡梦中感觉到对方克制压抑地对自己的嘴唇轻啄,就像沙漠中的人喝水止渴,言霁也没再睁开眼。
-
年关时各朝来京朝贺,同样也带了他们那边的特色贩卖,以致京城日日张灯结彩,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今日顾弄潮带言霁出宫了。
因为江逢舟说,让言霁多熟悉周围的环境,可以让他更快想起过去的事。
之前顾弄潮本不想言霁想起那些,对于顾弄潮来说,那些日子并不值得被言霁记起来,但江逢舟的一句话让顾弄潮改变了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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